谢晏向后面望,垂花廊后面挨挨挤挤,果真一长排的人,有男有女,披红戴绿的,等在后头呢。
把家班带这儿来演,演的还是西厢,真是给谢晏面子,有心抬举他的,也是因为平日里谢晏为人豪爽,又是有求必应,可是今日不同了,谢晏不大想听,一听心里就浮出那本冤孽账来。
“唱这干什么?”
吴士吉眼睛鼓起来,红血丝直冒:“你不听?”
“非也!”谢晏的心中烦躁不堪,可是不得不赔着笑,挂着一副古怪至极的笑说:“唱这戏,风尘仆仆的怎么行,所幸我的园子还宽敞,就让班子的伶人们在我这里休息两天,梳洗排练,后面再来唱个整本。”
吴士吉斜眼觑他,醉醺醺地揽着自己带来的纨绔兄弟们,嘻嘻哈哈地:“谢老板真是大方!”
“哪里,吴少爷给在下脸面,在下哪有不接的道理。”谢晏看他歪歪斜斜杵着,上去搀扶,一把就扶到了屋里:“我这一园子的下人都是懒货,看见吴少爷来,都没说给带碗醒酒汤,明儿就全换了,下回,再不能怠慢贵客了。”
吴士吉被恭维到这份上,心满意足,招手叫一同来的戏班随谢晏的几个仆人去寻住处,自己则与几个兄弟留在一处,瞎胡闹着谢晏。
就是应付着几个醉汉,谢晏也还有功夫分出心神,命仆人去洒扫院子厢房,把这一大票浩浩荡荡的公子伶人安顿下来。
这些人住下,就是在院子里揣了一个麻烦,后面不知道还要操多少心,谢晏把十多个下人召集到一块,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盯好了,不可出一点岔子。
做完这些,又猛地想起今日还和张神秀有约,一时马不停蹄备车赶往系舟园。
系舟园门前几个人蔫蔫地守门,见是谢晏到了,各自站起来打个千,然后转身向里面嚷一声,谢晏就径直进去。
一转过抄手廊,就看见柳骄在那里,穿金戴银,并不吵闹,正在往鱼池子里丢饵,两个留胎发的小厮一左一右伺候他。他也看见谢晏了,竟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乖乖站起来,慢慢转过踏跺,往山亭子后面去了。
柳骄是个什么意思,谢晏管不着,一径走过穿堂,向里屋过去。里间厢房敞着门,里头空旷了些,张神秀在里面收拾着东西,甩手扔了两件衣衫,正抬头,看见谢晏了:“微卿,你怎么才来。”
“有事耽搁住了。”对张神秀讲那些涎皮的纨绔,没有必要,谢晏拉一把椅子坐下来,挥挥手,叫旁边帮着抬箱子的下人先出去。
“见不着我在收拾行装,”张神秀笑着扔过去一把穗子,“还把我的人支走,没眼力介。”
谢晏因他要远行,不再说那些讨他嫌的话,笑道:“你的东西就那么些,一只手提的过来,大件的,还不都给了人了?莫非你还有私藏?”
张神秀也笑,很轻松地:“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和他是一对冤家。”
“不是冤家不聚首。”谢晏淡淡地,把那穗子挑回去。
“说正经事,”张神秀笑着接了,坐下来,“你给我拟的行船图我看了,这个可行的,那些地方我还不甚熟,要找个可靠的向导。”
“这个不成问题,我们带去的人和货,我已经着人在清点了,明日,守备那里的批文我也能拿到手,你过浙江时,出示给他们看,部堂大人就会开个方便之门。这一路,至少官兵,是不会盘问的。”
张神秀听了,其实还有些心惊:“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从没做过这等事。”
“也只有这一回。”
张神秀又问:“日子定好了,十天后就启程了?”
“是啊,等回来,都过了中秋了。”谢晏一叹。
“那你得提前给我过个节了。”
谢晏笑他:“行啊,还能在南京过个七夕。”
张神秀嗤笑,开玩笑地:“和你过?还是和那些太监过呢?”他只顾玩笑,并没有注意到谢晏的神情,还闲闲地往山亭子那边望,没有看到柳骄,就抽回视线,“我正愁七夕该怎么过的,要不还是排出戏吧,昨日,还收到忠义伯世子的帖子,要我们什么时候去吃个便饭……”
张神秀喋喋不休地,还在说排戏的事:“《南柯梦》如何?也是新戏,还在游园之后的……”
谢晏回过神,说:“这也好,总不是你们爱玩这个。”
张神秀一拍掌:“那就这样定了,我叫人找词本子来,这几日先背个几场的。”
谢晏又心不在焉了,张神秀发现了,他自从到南京,就经常这样:“才说南柯梦呢,你这就丢了魂了?”
谢晏抬肘推了他一把:“我这不是忙懵了吗,方才说出海,现在万事俱备了,但还有一件事。”
看他神色有些严肃,张神秀也不开玩笑了,正襟危坐着。
“也不是什么大事,”谢晏叹一口气,眉眼里透露出疲惫,“这个,是崔公公交办的,你看看吧。”谢晏停了停,交给张神秀一张火漆封盖的信件,继续道:“我欠他一个人情,这次,就算是还清了。”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端午快乐,赏点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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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在乡下一连住了几日,进了七月后,宁瑞臣才回了金陵城。到处都有快过节的快活,他逛了一路,到家里时才听人说了,大哥先他一步到家,此时正在正厅外卸行李。
进了正门,宁瑞臣一路跑进去,拽着他大哥,头一句就是:“哥,不见我的小侄儿?”
新逢喜事,即便途中舟车劳顿,宁玉铨脸上也见不到疲惫:“出去这些日子,也没人管你,在家读书了没有?”
“读了读了,”宁瑞臣眼睛到处望,“嫂子也没回?”
大哥同他开玩笑:“急着给你过生辰,我就先回了。”
“别想骗我,衙门里肯定都急着找你,非说是回来给我过生辰。”宁瑞臣嘻嘻哈哈的,回头叫人把自己的那副象牙牌拿过来,又说:“他们几时回?这几日,我和人学抹牌,大有精进了。”
“等你嫂子回来,你攒的那几钱银子全输给她时,可别找我哭了。”大哥发现了,宁瑞臣这些日子,开朗了许多,也许是逐渐开始交际的缘故。他见了那牌,笑着让人收好:“你嫂子还没出月子,一来一回要受风的,干脆在扬州养足日子,后面再回来。”
宁瑞臣知道嫂子娘家在扬州有威望,祖上是个五代做官的大家族,因此并不担心,又问:“侄儿长得什么样儿,像你,还是像嫂子?”
“现在还瞧不出呢,”大哥道,“刚出生,皱巴巴的,现在长了些肉,和你小时候似的。”
宁瑞臣吃惊:“我刚生出来,皱巴巴的?”
“可不是……”
两兄弟闲聊了些有的没的,宁玉铨就要赶到工部去办事,“今晚六部有局,爹估计也不回,你自己在家里,随便折腾吧。”说着,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只圆滚滚的贝壳状的金坨子,一翻开,是个透明圆盘儿:“说来说去,差点把这个忘了。”
宁瑞臣没见过这个,盯了一会儿那圆盘,奇道:“这里面的针,怎么会自己走动?”
“舶来的好货,叫什么钟表,从广州卖到扬州,被我寻见了,知道你指定喜欢。”宁玉铨给他挂上脖子,藏在衽内,又教了他这上边的图形与时辰如何对应,这才匆匆出了门。
宁瑞臣整日是没什么事的,回了南京,先去狮子山的庙里转了一圈,然后寻了几个熟人去听戏,这日在演水浒,宁瑞臣见惯了漂亮的旦角,对这些男人戏实在没什么兴趣,又不好表现出来,强撑着看到收场,两眼已经快要沾上,昏昏然回了家去。
如此每日都是玩,过了两日,还收到系舟园送来的的生辰贺礼,并一张请柬,柳骄写了信,叫他七夕这天去园子里听戏。柳骄做的席,元君玉肯定也是要去的,宁瑞臣心里那点见不得光的苗头又被勾起来,想着趁着这个机会,能不能再在元君玉面前提一嘴戏的事。
……况且他又能回南京之后也有日子没见了,怪想念的,便回了消息,说要去赴约。
其余时候,在家里礼佛读经,一晃到了七月初七,晨间早起去父兄那里像模像样地请安,而后吃过一碗面,才紧着仆人给自己梳洗,穿得较平日招摇一些,乘轿子慢悠悠地出了门。
临出门前宝儿来叫,撒着娇要少爷带他出去玩儿,宁瑞臣本来想答应,可是想到柳骄和张神秀那样,被宝儿看了,指定要回家说的,平白扯出多少麻烦,于是把心狠下来,给他拿了两吊钱,让他自个儿出去逛集市去。
小半会儿时辰,到了系舟园门前,早已有人先来了,园子里唱着曲儿,南京腔调,很绵柔的一把嗓子。宁瑞臣弯身出来,正迎上柳骄笑吟吟的脸蛋,天青直裰,鬓边簪一朵花,俏生生的。
“哦哟,来啦!”柳骄牵着他,干脆利落地往里带,俨然半个主人。
系舟园比上次来的时候更多了些景,应该花了大心思修缮过,房廊屋舍焕然一新,比南京那些王公贵族的园子也高出几分了。宁瑞臣暗自赞叹,移步间遇上一队抱琴出来的乐伶,一边让路,一边悄声问柳骄:“今天演什么?”
柳骄不管他们堵不堵道,径直向前,把个乐伶队伍冲得乱糟糟的,挑着细细的眉毛:“也是新戏,保准你没瞧过。”
宁瑞臣有点好笑,他看柳骄虽是元君玉教出来的,性子其实完全不同,从那次翻墙进豆蔻亭他就看出来了,这个小子泼辣又没心眼子,干什么都直来直去,有意思得很。
宁瑞臣拉他到边上:“你都多大了,撞着人还算了,别把琴啊鼓啊撞着了,管给你这细皮嫩肉撞块青紫的。”
柳骄没明白,一下以为他说的是真的,也不动了,命令那些人赶紧过,又说:“我的好二爷,你今年多大了?十八没有?”
宁瑞臣正经道:“过了今日,就十九了。”
柳骄哈哈的笑,拉着他去院子里看戏台。其间也没见元君玉来,宁瑞臣奇怪,可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过了午用过一席饭,席上又玩了一会儿传令,大概未初的时候,后面戏台的伶人就来说了,戏已经备好,等贵客们移步。
宁瑞臣这会儿想找柳骄问问元君玉了,奈何他已经和张神秀去上妆,一时半刻,是找不到人的,只得在台下面和人聊了几句,等着戏开锣。
今日演的是一出《南柯梦》,听边上的一个说,此本与牡丹亭同出一人之手,便也觉得来了兴致,安静观看。
演了小半折,宁瑞臣就想起来了,这个故事,他在唐传奇里也读过。
说的是一名为淳于棼的男子,梦入蚁穴,官至太守,醒来发现这荣华富贵不过一场虚幻的故事。
这本戏又增添了不少精彩情节,还有什么三女选婿,择良人淳于棼后,便命一紫衣官为其引路,于大榕树下槐安国内做了二十年驸马,岂料二十年后公主病亡,帝后仍差遣紫衣官将其送返,于时淳于生方知,二十年锦绣烟云,真不过一场幻梦。
一整日,园子里笙箫阵阵,唱到后来,观戏人也渐入佳境,连声说好。
天已黑了,满园挂起灯,张神秀扮的淳于小生还在台上仰月长叹,原来自己竟是人间来客,那送返的紫衣人还滑稽唱道:“一个呆子呆又呆,大窟弄里去不去,小窟弄里来不来。”
宁瑞臣听得痴,一时便怀疑起了,这满园的华彩,喝彩的宾客,会不会都是梦中蚁子?想到这,又发笑了,心说痴人便只看得见所痴恋的,他该是个清醒人,断然不会将蚂蚁看做了人。
一出戏罢,就是银月高悬了,系舟园外车马渐散,宁瑞臣才找着了柳骄,抓着他,因为天黑,就没什么顾忌了,问:“你师父没请来?”
柳骄一愣,刚还和张神秀笑着说话,一眨眼就把嘴撅起来了:“你来原不是因为我的面子大,是我师父的面子大呀!”
宁瑞臣没话说,他今日来,确实动机不纯的。
“没请来,也不知道哪里又做得不对,搬了你的名号也不来,”柳骄甩着散下来的辫子,轻轻拱他一下,“你想他,自己找他去吧。”
作者有话说:
工作忙,最近区里又开始大筛查了,更新写得急,有觉得不好的地方大家可以给我说(别骂我就行…
第63章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想着人,哪能真轻易就去找呢。元君玉知乞巧这日是宁瑞臣生辰的,但除了送过一些字画和一盒给小孩子的金银八宝之外,并没有什么表态了,今日没动静,也许是被什么俗务牵缠住。
他府里一直有应酬的,上次宁瑞臣偏偏跑过去,闹得不尴不尬,他为此心虚了好几日,就怕被父亲叫去问询。
柳骄撺掇着:“你去呗,师父那里你多说说我,他指定不烦你。”
张神秀也只当他们关系好,笑说:“世子一向与二爷好,就是去了,也没什么妨碍的。”
“尽管说,挨骂的不是你们罢了。”宁瑞臣笑笑,也不多说,拜别了他们,乘轿匆匆回家。
轿子沿着秦淮河走的,七月南京还有些热,晚上有风,略略凉爽一些。沿岸热闹,大姑娘小媳妇挤在岸边上玩水,整条水域一直绵延到河堤上都是亮堂堂的,宁瑞臣撩着帘子看了一会儿,觉得疲惫,靠着眯了一会儿,就感觉轿子微微一沉,到家门口了。
这时辰,父亲大哥都还没在,他拖拖拉拉拾掇了自己爬上床躺着,就听宝儿过来叫:“爷,外面有人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