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一折身,向船舱疾奔过去。
“回来呀!船舱全进水了!”水手已经绑好绳子,正上了船,一见他折返脸色都变了,在小船上大叫:“船一沉,小船也要被吸进去!”
谢晏充耳不闻,红着眼睛,踹开破破烂烂的门板,飞身扑进去。匣子还在!去了南洋,东山再起易如反掌!谢晏兴高采烈,扑一扑上面的水渍,拿衣襟一裹,发足冲出来。
船身下沉,浪潮愈发大了,水面的小船愈飘愈远,那一根绳子绷得死紧,再多远一分,就要寸寸崩裂。
他用尽全身气力往前赶,却发现始终不能近前一寸,一道海浪骤地扑来,大船船身仿佛醉汉一般猛烈摇晃,那小船的绳子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那水手背对着他,手上握着一把小刀,小舟越飘越远。骤然间,船身倒倾,谢晏摔倒在湿滑的地板上,匣子啪嗒一下摔出老远,他使劲往前去够,一道腥咸的水已经砸进来了。
“我的……”他被水浪拍得一阵眩晕,咬着牙想。
“我……我要去……”上下牙齿喀喀打颤,谢晏听见海水的轰鸣和尚未逃离的人的哀叫。
红日将坠,大船周围浮现出巨大的漩涡。
谢晏终于摸到了他的匣子。
海面红浪翻涌,壮阔的落日沉入海平面,微茫的余辉洒在细波上,只有一团泛起浮沫的旋涡,静静的消失在海面。
南京。
秋风秋雨,石阶上旧苔苍苍,两个人打着伞,一前一后走着,停在罗汉堂的翘角下。
左右的人都在避雨,前殿到罗汉堂的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头顶雨水唰唰冲洗砖瓦,雨中檐角的铜铃阵阵激荡,晶莹白花飞溅,石砖上荡起圈圈镂痕。
崔竹两只手腕搭在膝盖上,看着几步外石灯里的佛像,似乎是在细细研究,半晌才侧过脸:“去见过你哥哥了?”
宁瑞臣只绑了辫子,穿的是简单的僧袍,胸前垂了一串佛珠,坐在檐下出着神,不知道是在听雨声,还是在听铜铃声。
跳珠碎玉落在脚前,临山的庙宇亮着湿淋淋的光,远山弥绕起了雾。
“看什么呢?”崔竹忍不住叫他。
他这才回过神:“啊。”
一只麻雀扑着翅斜斜冲进来,崔竹歪头,若有所思抬起袖子,给那鸟遮了雨:“既见了,几时下山?”
又是一阵沉寂,宁瑞臣望着雨幕,他发现自己心如止水,竟然也可以和崔竹这样的人谈心:“大约……不回了。”
“怎么?”崔竹没怎么对这句话上心,看着袖底避雨的麻雀玩心大起,把那麻雀捏起来,藏在袖里耐心地揉,“不说别的,你们现在,也该聚一聚。能有个人依傍,总比漂泊无依好。”
宁瑞臣转过头,直视着他,张了张口,还是作罢了:“见过了,也没什么的。”
崔竹笑道:“你们向来不是最好的?现在南京平安无事了,理当回去了,干什么整天窝在这山野小庙里头,要情趣没情趣,要乐子没乐子——”
见识过崔竹的口无遮拦,宁瑞臣只迟钝地眨了眨眼:“庙虽小,也大概是……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
崔竹察觉出古怪了,放在以往,宁瑞臣指定要生气,可是……崔竹张手放了麻雀,稍稍歪向宁瑞臣这边,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一看。
“你……”崔竹面容微微扭曲一瞬,袖底那只麻雀也趁机飞去了几尺外的经幢上。
天闷出一线青蓝,雨淅淅沥沥的,渐小了,不远的殿宇里香火袅袅,笃笃木鱼声敲得人心静。
崔竹想说点什么,沉吟稍许,拐弯抹角地说:“难怪从前从说你有佛缘、有佛缘,你爹还打了把锁,要把你锁在尘世里。”
宁瑞臣的长命锁尚未取下,隔着一层外袍,沉甸甸坠在胸前。听闻这荒唐的话,他微微皱眉:“什么锁不锁的,不过是家里长辈爱护,在佛前供养受香了才拿来,‘锁在尘世’这样的话是哪里杜撰来的?我从没听过。”
“你那时,才多大点?”崔竹笑了,斜斜睨着他,那老成的语气,仿佛他们已认识多年了,“北京城,丰城胡同,还记不记得?”
小时候去探亲,些许住过几天,宁瑞臣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了。
他微微撩起眼睑:“什么?”
崔竹笑吟吟吐出一句:“我家还在时,你去玩过的。二爷当时还小,几岁吧,过两年我爹便死了,我受了刑,死里逃生一步步走到今天。”
“那锁,也不是杜撰来的故事,大人们都这么说的,以前我要看,你还不给……”崔竹稍稍伸开脚,鞋尖已经微微潮湿了,“要是我爹没死,我现在和你兴许是一样的。”
现在他们有同样的遭遇了,想到这个,宁瑞臣的脸有些僵硬:“什么意思?”
“兴许,我也是个没用处的少爷。”崔竹眯着眼,脸上露出一种让人看不懂的神情,似乎想透过宁瑞臣看到点什么,没错的,崔竹也看到了他夭折的少爷生涯,到了宁瑞臣这个年纪,他应该也是这般,混混沌沌不懂人情世故,昏沉地一步踏进歌舞场,不管男女,一定要爱上一个什么人,离经叛道的,偷偷摸摸的,再经历一番造化,自有一个缘法,管他结果如何了呢。
烟雨霏霏,细细的白雾从山间漂浮到了屋脊。良久,宁瑞臣忽然向后扭着胳膊,叮叮当当的,从颈项后捞出了一个金圈子,“咔嗒”一下拨动了哪里,把上面挂的长命锁解下来。
黄金打的锁身,密密地写着梵文小字,上有祥云莲花,正面两只佛手托“长命百岁”四个字。宁瑞臣无数次地想解开它,也许得经个隆重的仪式吧,作为他长大的一个凭证。但是今天,这把锁就这么轻易的解下来了。
崔竹愣神,困惑地皱起眉。
宁瑞臣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慨的话,只慢慢地把锁交到崔竹手里,不容置喙地把他的手指向里折起来。
“送你了。”
第91章
屋外小雨沙沙的淋着芭蕉,深秋时候,江南总下雨,一园子潮潮湿湿,蒙着一帘雨雾。
元君玉白天才领了圣旨,现又看了京里发来的信,皇帝不过把他的上奏当做一时冲动,那意思明摆着要轻轻放下了。他不用丢爵位,宁玉铨也已经出狱,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可是元君玉却像被抽了一巴掌,脸上不大好过。
从恢复世子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踏进了崔竹的局。都知道崔竹好排场,广交游,实则那些同他来往的,没有一个多余的,谢晏、魏水、宁瑞臣,甚至元君玉自己,都是崔竹逼迫常喜对宁家痛下杀手的一盘棋。
至此元君玉才察觉到崔竹的可怕,或许早在来南京之前,他就把这一切都算计好了。
可现在,又要怎么办呢?
元君玉随手灭了灯,站在书房檐下,雨小了些,丝丝的雨珠飘湿了他的袍角,芭蕉叶子油亮亮的垂着,花砖上满是落叶。轻嗅一口,连空气都是凉的。真的是晚秋了,山里应该更冷一些,不知道入冬熬不熬得过?
他在这伤春悲秋,外面有太监过来送信,一片凄迷雨幕里,有嗒嗒的踩水声:“爷,崔公公送了东西来。”
怕是下了帖子,元君玉不大想接。这些天南京也有下帖子来请的,他一概回绝了,大概是看明白了,所谓名利权势,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他刚想回绝,可一看,那东西封在盒子里,晃荡还有金属碰响,便打开来看。
是把黄金打的长命锁。
“崔公公还捎了话,”那太监看他打开,便道,“说是朋友的贴身爱物,临时交给了他,公公消受不起这个福气,因此想请爷来保管。”
可能是因为天凉,元君玉的脸似乎有些发白,随意摆了下手:“我收下了,找个人回他去吧。”
便钻回卧房里,直到入夜,都没有什么吩咐。
雨一下就是一整夜,大早上才停了,园子里两个下人正扫着地,实在无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哎,听人说那大太监要剐了?”
“不吧,”另一个蹲下,铲着砖缝的杂草,“我听着是流放。”
“哦……衙门还没下文书呢。”
“审了那么久,也就这两天了吧……我说,这大太监没了,要是再来一个,可千万别和和咱们爷不对付。”
“爷们的事,你怎么操心起来了。”
“这不是……”
那人正起身,忽然见月亮门外面有人过来,立时住了嘴。
来的几个人,打头的是他们府里的新管事,另一个是太监,蓝贴里,腰上一串琳琅珠子里藏了一张铜腰牌,看着挺眼生。两个扫地的想退开,但被那个带路的看见了,估摸着是想在外人面前摆摆威风,把那两个下人叫住:“哎,你们。”
“您吩咐。”
“世子爷今儿起来没有?”
“这……”两人面面相觑,“我二人在这扫地,倒没见爷出来。”
那带路的管事点点头:“行吧,”又转向那太监,“那咱们过去瞧瞧。”说罢,先遣一个火者过去叫门,空闲时与那蓝衣太监攀谈:“督公将来执掌咱们金陵城,不知道是何等盛况,到时候,请爷爷多怜见小的了。”
“该得的,少不了你,”那蓝衣太监笑了笑,一把嗓音又尖又利,“这么会儿了,世子爷还没起?”
“这些天东奔西走的,想必是累着了,公公稍待,小的过去看看。”
他拔脚就走,到了元君玉卧房前,看见先时过来的那个火者在门口打转。
“蠢东西,让你请世子爷,你在这发呆!”
那火者缩着脖子:“叫了,没应。”
“怕是你偷懒,刚到吧?”管事沉着脸,轻轻地叩门:“世子爷?外头崔督公的人等急了。”
他敲半天没人回应,心忖着恐怕是出事了,干脆也顾不得什么主仆,叫人来把门撞开,只见卧房内空无一人,管事吓坏了,连忙叫人寻找,然而阖府上下都没有元君玉的影子。
一群人乱哄哄找了小半个时辰,才在世子常用的书房里找到一封信,上面压着伯府的玉印,最底下,垫着一件大红的麒麟袍,原来人早已经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
崔竹把桌子一拍,冷笑:“他荒唐!”
地下的太监缩头缩脑,不敢出声。
“这爵位,岂是他想不要就不要的!”崔竹负手打了个来回,“他说什么没有?”
蓝衣太监答:“只在信上说,为万岁爷、为国祚祈福,进山里长住去了。”
“好个祈福!”崔竹眯起眼,要让宫里知道了,谁晓得会不会暗地里指摘他没伺候好这位爵爷呢。
“督公。”那蓝衣太监凑近了些,低声道:“眼下咱们还有紧要事,不妨先把世子爷放一放……世子爷那边,叫几个小的去劝一劝,要是宫里问起来,咱们也是尽过力的……”
方才这么一怒,倒是把正事给忘了,崔竹敛着袖子坐回位上,撑着头揉两把:“是了,常喜今日要出城,随行押送的,派的都是谁?”
“刑部出的人,也有咱们的跟着,万无一失——”
“我得看看去。”崔竹站起来,旁边的太监伸手去搀,他顺势把手搭在那条膀子上,用力地似乎发泄着什么,那太监眉毛都不敢动一下,生生受了这份力气。
“督公……”
崔竹收了力,脸上露出憎恶的神情:“毕竟是老祖宗关照过的,走吧,带些酒菜。”
常喜的案子不好判,判决几易,到底是老祖宗偏袒了,最后也只把他流放千里。崔飨在宫里当差,虽有不平,却也无可奈何,暗自发了信给干儿子,叫他便宜行事。
崔竹到刑部衙门里去坐了会儿,就有人来捧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外面的锁枷声便响起来了,狱卒推着囚车握着夹棍出来,然后是头戴木枷的常喜。
一见崔竹,常喜果然破口大骂起来,崔竹笑吟吟地听了会儿,才说:“叔,省些力气,咱们路上还有得骂。”
常喜气急了,往前一挣:“小崽子,当初在宫里,我就该先把你弄死!”
崔竹嘻嘻哈哈的,叫人把酒端上来,伸到他嘴边:“没了我,也有别人,咱们叔侄相处还算不错,与其交给别人,五叔还不如栽在我手上呢。来吧,这一杯践行酒,我们俩干了,后面,就只有五叔一个人了。”
常喜啐他:“狗东西!”
“送行酒不兴下毒,侄儿是真心的。”崔竹还是笑着,眼神却冷下来:“叔,喝了吧,老祖宗吩咐过,叫我好好送你。你到了那边,最坏,也不过是在西北长城干几年苦活,有吃的有喝的,总比叫花子强吧。”
常喜死死盯着他,两个人僵持着。
“要是运气好,又回来了,再害几个文官武官,不也是信手拈来的?”崔竹强硬地掰过常喜的下巴,酒杯磕在他的牙齿上,生生将酒液灌下去。“好了,”崔竹对押送的官差示意,“上路吧。”
囚车吱吱呀呀推出官衙去,眼见着远了,又有小官吏凑上来谄媚:“督公,后面我们有席,南京顶尖儿的戏子都来,给您留个好座儿!”
崔竹把酒杯扔了,擦了擦手,似乎有些厌恶常喜碰过的杯子:“不必了,你们玩吧,我还有得忙。”
小官口“哎哟”一声,躬了下身子,颠颠地把他送出大门:“督公慢走!”
押送的队伍里就有崔竹的眼线,大概要时时紧跟。常喜出了城,始终没发一语,到了田边,不少打谷子的农人都来瞧热闹,这一片曾是常喜的庄子,如今抵给别人,早已经改名换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