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隐不知道详情,但也能猜出来一些。
大约是有人,昨日的那两位施主,与大兴寺打了招呼,所以即便他今天就到了这里,大兴寺的人也并没有什么惊讶的,且还提前替他准备好了一切。
但师隐并不在意。
他不过是从一间精舍,挪到了另一间精舍,继续修他自己的禅罢了,没有什么不同的。
非要细究不同的,也就是如今的这间精舍,比从前的要大一些,又在轩窗之外,有一池莲塘罢了。
只是此时已是深秋,那池莲塘也只剩下一片枯枝残荷,并没有什么好景致,反倒有几分荒凉。
师隐将包袱放下,略微将自己带来的东西稍作规整,就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也是平静的,只觉得有些冷。
这里没有大师父的吵闹声,也没有了小沙弥顽皮的敲门声,这里只有安静。
远远的,他能听到从寺里佛堂传过来的诵经声,很低沉,听不清楚他们在吟诵的到底是哪一卷经文。
师隐又站了一会儿,就抬手将窗子关上了,那诵经的声音便就又远了一些,他回到书案旁,将自己带来的那一卷经书展开来,提起笔润了润墨,他要再默一遍《药师经》。
一笔一笔写下去,没有人会来打断他。
于是,他在大兴寺的日子,也就在这片安静之中开始了。
但师隐也清楚,这安静是轻且假的。
如大兴寺这样的地方,是不会真正安静下来的。
除了那些打开窗就会飘过来的深沉诵经之声,再有的,便是在寺中四处游回的低低议论之声。
即便是师隐不出精舍,那些声音也会自己围过来。
师隐听到了很多。
第3章 俄惊冬霰深
大兴寺遣了两个小和尚过来跟着师隐,意思是师隐初来乍到,难免会有不便之处,若有为难的,可叫他们去找人来。
这两个小和尚,要比清泉寺的小沙弥略大几岁,不过却并不比小沙弥更稳重多少。
反倒因为被分派至此处,更加无拘无束了些。
大兴寺不用师隐参与什么寺内之事,且精舍处在大兴寺最偏僻的东南角上,极少会有人到这里来,偶尔有,也只是路过的。
师隐自然也领悟了这样安排的用意。
这和从前在清泉寺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便他在清泉寺里有一位师父,可他仍是独居在精舍的,虽然剃了度,但不曾受戒,也不算是真正的出家了。
受戒之事,他提过两次,住持都没有应允,大师父也只是搪塞,他便知道了,后面也再没有提。
他是被藏在寺里的。
只是不知道是谁。
师隐有些好奇,但也并不迫切地想知道答案,甚至是可有可无的。
毕竟,他已经成年了,且向佛多年,他的心境已定,至少是他自己觉得,今后不会再有什么人或事,能够再动摇他入佛门的决心了。
既来之则安之罢了。
精舍里一应所需的东西,大兴寺都是定时定节地替他准备好了送过来,并不会短缺了什么。
于是师隐便就潜心在精舍里住下了,或是抄写经文,又或是禅坐冥想,总之绝少出门去。
平日里,除了被派过来的那两个小和尚,师隐也再未见过其他人。
而那些总也静不下来的议论之声,便是这两个小和尚凑头在一处,紧挨着坐在门外的廊檐下,小心又热烈地谈论时,声调往往控制不好,总是会大了些,就传进去了屋里面。
一扇木门,其实并隔不住什么声音。
因此,师隐就听到了很多。
类于某家的老夫人,带了许多人前来大兴寺上香,求的是她家儿子能早日得娶贤媳;又某日,哪家愁嫁的小姐,不知是第几次来求签了,总缠着寺里的大师为她解签,追问出嫁之日;再如某个寒窗苦读的书生,连着三年都跑来许愿中举,却迟迟未能得中。
还有一些不大能入耳的坊间流言,小和尚们也会说,只不过说起来时,更谨慎隐秘些,间或夹杂着一些天真又恶劣的笑声。
师隐听了就听了,从不会真正入耳,更不会因为这个就轻易生出什么念想。
对他而言,世上唯一重要的,就只是修禅向佛,其余的,皆是红尘之事,即便再如何于他耳边纷扰,也都与他无关。
师隐从不与两个小和尚提起他们议论的事,或者说,是能不说话他便不会轻易开口。
故而两个小和尚刚来时,险些还以为师隐是个哑巴。
师隐听见他们这样说起时,不由得无声哂笑,他转过站到轩窗前,看着窗外那池更残败了些的莲塘,想,哑巴……也没什么不好的,且他如今这样,不也正是在做一个哑巴吗?
深秋一去,很快便入了冬。
今年的天确实是比往年时都要冷一些,但与师隐无碍,一是他不出精舍,二是大兴寺的僧人早已经就都准备妥当了。
大约是被特意关照过,又或许是大兴寺不缺香火钱——所有送到精舍来的用物全是上好的,就精致到烧火的炭盆沿口上都有一圈莲纹装饰。
师隐从不在意这些,他仍只是潜心修他的禅。
又冷了一个多月,天终于落了雪。
雪是在入夜时下起来的,前半夜还没什么动静,到了后半夜,风大雪也大了,雪成团粒似的砸在精舍的房顶上,叮叮咚咚的,很张狂,风也呼啸著作陪。
师隐就枕着这风雪声入眠。
第二日,师隐醒的比往常都早,但并没有出门,甚至连窗子都没有要打开来往外瞧一下的意思。
他只是在屋里洗漱过,又简单地用了早饭,就去书案前坐了下来,屋里暖和,墨也没有凝冰,师隐润了笔后,便继续写他昨日还未写完的经文。
我常知众生,行道不行道,随所应可度,为说种种法。
他不大喜欢雪天。
忽然,师隐顿了一下,提着笔停在那里,垂着眼眸看向纸上的字迹,眉心微微蹙着,须臾,他放下了笔。
叹了一口气。
只是很轻微的一声叹息,比屋外的风声来的静悄。
但这对师隐来说,却是心境震动。
不喜欢雪天。
于他人,只是一句抱怨,念头起了说了便过了;而于师隐,这样的情绪,却是绝不该有的。
此刻有了,这很不应该。
师隐站起来,不再去看桌上的那些经文,转过去走到门前,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拉开了门。
门一开,就是亮的有些刺眼的雪光。
然后才是被风吹着,扑到师隐身上的雪花和寒意。
雪还在下。
师隐就站在门口,没有再往前走,他看见积满雪的院子,还有院子里那棵被雪装点起来的海棠树。
而除了风雪的声音,一切都是安静的,仿佛这精舍被遗弃了,就被扔在了这场风雪之中,没有人会再来找它,也没有人会再问起它。
师隐握了下手,很快又松开了,只垂在身侧,喉头微动,他叫道:“归云,归雨?”
归云和归雨就是那两个小和尚。
但没有回应。
师隐又叫了两遍,仍是没有任何回答,他便抿着唇,绷成一条线,看着那雪地,眉心蹙得更紧些,如此片刻,最终还是抬了脚,像是要踏出去了,但就在刚刚要踏出去那一步时,忽然,院子里有了动静。
一个人从海棠树后跌了出来,摔在雪地上,整个人都滚成了一团,哎哟地叫了一声,听着像是个孩子。
师隐收回去没踏出的那一步,继续在原地站定,眉心展平,和善温柔,轻声问道:“你是谁?”
在雪地里滚成一团的那个人,终于把自己从过大的氅衣里解了出来,但还是没能起得来,只露出一张脸,那张脸上还带着些稚嫩的圆润,很白,很干净,只是脸颊两边有些泛红,大约是冷的。
那人又眨了一下眼,眸子里水润润的,像初生的小鹿一样,眼神透澈纯粹,一派天真地笑起来,无邪无害似的,他回答道:“我叫阿鸾。”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在想,归零归零归零……
第4章 南枝独有花
师隐咬着字重复了一遍:“阿鸾?”
雪地里的那少年被叫到名字,点着头,眯着眼睛看向师隐,似乎很高兴一般,声音里带着笑意应道:“对呀,我就是阿鸾。”
师隐又问他:“你为何会在这里呢?”
他的这精舍,是整个大兴寺中最偏僻的所在不说,且就是过来这里的那条路,也是曲折隐蔽的很,若没有人领着,只怕也是不大容易能找到的。
那个自称是阿鸾的少年,听到师隐的问话,就努了下嘴,有些委屈的意思,说道:“我一直听说大兴寺梅苑里的早梅很好看,所以今日特意过来赏梅的。”
“可是我从梅苑里再出来,就迷路了,再然后便绕到了这里,你方才又一叫,我害怕,就跌倒了。”
说着话,阿鸾就从怀里掏出来一枝梅花。
虽然人摔倒了,但花倒是被护的好好的,连一片花瓣都没有掉下来。
当真是来赏梅的。
师隐目光柔软,终于迈步走上前,走进了雪地里,将阿鸾扶着站了起来,又抬手替他掸了掸氅衣上的雪,问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阿鸾站起来,仰着头看着师隐的脸,本就很明亮的眼睛里更闪烁着些光亮,很高兴似的,摇了摇头,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师隐的脸,说:“没有。”
待阿鸾站稳了,师隐就收回了手,微笑着道:“那就好。”
阿鸾的视线还停在师隐的脸上,但稍微微收敛了一些,又追问道:“对了,这里是哪里呀?”
师隐知道他在看什么,但并不在意,仍是微笑着,回答道:“这里是我的精舍。”
阿鸾听见这个答案,便很有些好奇地问道:“精舍?你为什么是住在精舍里的呢?你在大兴寺,难道你不是大兴寺的僧人吗?为何不去住寮房,反而住在这里呢?”
师隐听出了他话里的天真,目光便更柔软了一些,说:“我的确不是大兴寺的僧人,只是受邀而来,所以暂时住在此处罢了,以后,我还是要走的。”
“你要走?!”
阿鸾瞪大了眼睛,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就去抓了师隐的衣袖,攥的紧紧的,很自觉就略过去了以后二字,直像是怕他现在就要走了一样,满脸的紧张。
师隐失笑,垂眼看了一下自己被阿鸾紧紧抓住的袖角,又稍抬起一些,去看阿鸾脸上的紧张。
果真是个少年人吧,单纯的紧,听到了什么便是什么,脸上更是藏不住任何情绪。
于是,师隐往上抬了抬手臂,有些沉,他笑着说:“是以后要走,以后还很远,至少,明日不会到。”
阿鸾听着解释,明白过来了,白净的脸上倏然便涨得通红,手里也猛地撒开了攥住的袖角,言语间有些磕绊地道:“原,原来是以,以后,以后啊……那,那就好,那就好了……”
师隐不说话,就只看着他。
他便就将视线又挪到了师隐的身上,看到师隐的穿着,吃了一惊,又有点着急的样子,说:“你怎么就穿了这一点就出来了呀?今天这样大的雪,你要是冻着了,可是会生病的呀!”
师隐倒不觉得冷,他是自幼被大师父教导着练武的,身体较一般人大约会更好一些,除了今年入秋时病的那一场外,他也是极少生病的。
只不过身量高,又因为穿着僧袍的缘故,才显得他有些清瘦,像是个体弱的。
但阿鸾不肯相信,师隐便将手递了过去。
阿鸾就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师隐只觉得自己像是握到了一块冰,掌心的温度迅速地被冰带走了,可那冰却仍然是冷的。
师隐想了想,说:“你先随我进去精舍里,烤烤火,驱驱寒意,可好吗?”
阿鸾自然是一口就应下了,很欣喜地说:“好呀,”不过一说完,又有些犹豫,看着师隐的脸,怯怯地问道:“可是,你的精舍里……我去,会不会打搅了你呀?”
师隐微笑,说:“不会的。”
他还不至于因为一个小少年,进门去烤一烤火,就被打搅了什么。
于是,阿鸾便就跟着师隐进了精舍里。
一进去,阿鸾就十分舒服似的叹了一口气,说:“你这精舍里面可真暖和呀。”
师隐笑笑,带着他在火盆旁边坐下来。
两个人相对着坐好,阿鸾还在看师隐的脸,像是有些入迷了。
师隐不管,只是避开他的眼神,然后自去拿起漏铲拨了拨火盆里的炭,刚一拨完,热意就腾了上来,他的手还没离开,立刻就感受到了。
阿鸾不知道什么时候移走的视线,又落去了师隐的手上,一看到有火翻了上来,就立刻惊声道:“哎呀!手!小心!”
师隐没有慌张,只是不紧不慢地抬起手,也并没有被火舌舔到,很从容。
阿鸾紧紧盯着师隐的手,在确定自己没有看到什么烧伤的痕迹之后,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师隐觉得他很有意思。
明明第一次见,可这个少年却好像对他格外关注,且有时候他的眼神,似乎更像是在看一个很熟识的人。
不是他。
只是透过他。
但师隐不想深究,这些事情与他无关,他只是请一个迷了路,又误闯进他的精舍里的少年,进门来烤一烤火,驱驱寒意罢了,并没有什么想要与他结识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