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隐想,阿鸾应当是没有骗他的——这样的梅林,费时半个月去寻找,也是很应该的。
阿鸾还站在原地,愣愣地没回过神来。
师隐也不去叫他,只是一个人往梅林深处走去。
但他只走了没一会儿,果然就听见阿鸾从后面跟了上来,叫道:“师隐……你等等我呀!”
阿鸾追上师隐,走在他旁边,伸手去拂过梅枝,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样,我找到的这片梅林,可好看吗?”
师隐看眼前云霞灿烂,唇边带着一抹浅笑,说:“好看。”
他没去过大兴寺的梅园,也没见过那园让满京追捧的景致,但他想,这里应当远要比那的好。
不为别的,就只为阿鸾寻此处寻了半个月。
这里也比大兴寺的梅园更好。
阿鸾听见了师隐的话,就很高兴地说:“嗯,只要你喜欢就好啦!”
他们两人就这样在梅林中漫步。
阿鸾走在师隐的身旁,也不再说话了,只是陪着师隐一起走。
今日天气很好,但这是在郊外,不比城中,不时会刮过来一阵风,带着属于冬日的凛冽寒意,吹的梅树上飘落下许多花瓣。
有一阵吹的急了,就是一场梅花雨。
师隐就跟阿鸾在这雨下走着。
他们走遍了整片梅林。
不知过了多久,师隐和阿鸾又在入林之处了。
师隐看见阿鸾发间落了一瓣梅花,便下意识地抬手去拈了,只是那花落的位置,极靠近阿鸾的耳边,师隐的手伸过去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蹭到了阿鸾的耳朵。
指尖对耳尖,轻轻地蹭过去。
阿鸾忽的一颤,脸上就都红了。
师隐不明所以:“怎么了?”
阿鸾红着脸,耳朵也全红了,连忙摇头,话都说不利索了:“没……没怎么……没事……”
师隐就不再继续往下问了。
他又想起来大兴寺里的事情,眉眼间的舒淡便退了些,唇边的笑意跟跟着不见了。
师隐垂着眼,看着自己手上拈着的那片花瓣,想起书案白瓷瓶里的枯了的梅枝,顿了许久,说:“你以后,就别再去大兴寺找我了。”
阿鸾还未从方才的那一颤中缓过来,猛然听见这一句,脸上的红就倏地就全白了下去,他仰头去看师隐:“什……什么?”
师隐没有说话。
阿鸾就煞白着一张脸,也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又是一阵寒风吹过来,从他们之间穿了过去。
阿鸾抬起手,去抓师隐的衣袖。
师隐顺着那只手向上,就看见了阿鸾红着的眼睛,眼眶里有泪,摇摇欲坠。
师隐心头一悸:“阿鸾……”
阿鸾没忍住,眨了一下眼睛,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声音里带上了哭意,抽噎着:“师隐……你,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想见我了呀?你是讨厌我了吗?”
师隐不知如何是好了:“我不是……”
阿鸾就抬起手揉眼睛,越揉越红,眼泪也没有停,还在往下掉。
师隐叹了口气,拿出帕子,然后把阿鸾的手拉下来,给阿鸾擦掉脸上的泪。
“别哭,不要哭。”
阿鸾抽噎着,又仰起头,一边乖乖地让师隐替他擦掉眼泪,一边用那双哭的红通通的眼睛看着师隐,问:“师隐,你是不想看见我了吗?要是……要是你不想见我了,那,我就再不去找你了……”
“真的,我不去了!你别,不要讨厌我,行不行啊?”
师隐替阿鸾擦过眼泪,拉着他的手,将帕子放到他的掌心里,说:“阿鸾,我不是讨厌你,也不是不想见你。”
他一个修禅之人,从来也谈不上讨厌什么。
更何况是阿鸾。
阿鸾吸了吸鼻子,眼睛还是红的,问:“那,那为什么你说……”
师隐松开了阿鸾的手,说:“今日你来时,也见到我精舍外的那些人了。”
阿鸾点头:“嗯……”
师隐从来不说谎,此事也并不想隐瞒阿鸾,就道:“先前,我曾提过要离开大兴寺,也向方丈递了请辞书,但没得回应。”
“自那之后,精舍外就多了那些人。”
“所以……”
“所以,”阿鸾接了师隐的话,问道:“你是被大兴寺给困住了,是吗?”
师隐没说话。
他确实是被困住了,但并不是大兴寺。
阿鸾知道了师隐的意思,眼睛还有点红,但是声音里的哭腔已淡了不少,可他还是有些不确定:“那,你叫我别再去大兴寺,也是……因为这个,对吗?”
师隐迟疑了一瞬,但还是点了头:“是。”
其实,应该说是不止。
但他看着阿鸾眼圈上泛起的那红,他便没有办法再说更多的了。
阿鸾听见答案,眼睛就又亮了起来:“所以,你不讨厌我,也不是不想看见我的,对不对?”
师隐没想到阿鸾如此执着:“……嗯。”
阿鸾终于又笑了,带着两侧眼尾刚哭过的潮红,笑的很高兴。
师隐继续说:“大兴寺……其实困不住我。只是,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况且,我本方外之人,也谈不上什么困住。心中有佛,一丈天地也是无垠的。”
“但大兴寺不同,你若常来,只怕日后会牵累到你……”
但还没等师隐说完,阿鸾就昂了昂头,说:“我不怕的!”
师隐微怔:“你……不怕?”
“嗯,”阿鸾还顶着一双红眼圈,脸上神情却是无比坚定,说:“我不怕。”
“若是你当真不想留在大兴寺,那我就带你走!就像今天这样,我们可以一起逃跑呀。”
逃跑?
师隐从没有想过这两个字。
可阿鸾说的很认真,师隐也就想了。
逃跑……
他逃了之后,清泉寺会怎么样?大兴寺会怎么样?那些从前想要把他藏在寺里,现在想要把他关在寺里的人,又会怎么样呢?
阿鸾还要跟他一起逃跑,他们一起逃去哪里呢?
他们……
师隐回过神,看向自己面前的阿鸾,眼角还泛着些微的红。
眉心微拧,师隐说:“我不能走。”
师隐这么说了,阿鸾就也不提,只转了话题,问:“那,那我还能去你那里见你吗?我偷偷的,不会被别人知道的。”
师隐想,他该说不能。
这是他早已就决定好的,他现在该立刻跟阿鸾说,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阿鸾:我一个渣受,竟然这么轻易被撩到了!
师隐:我是个直男,我也并没有奇怪的癖好。
第9章 片玉万黄金
师隐想,他该毫不犹豫地拒绝,他该如此。
可阿鸾的眼睛里还盛着水汽,湿意濛濛的,是方才留下的痕迹。
师隐看着阿鸾,喉头微微动了一下,他说:“……好。”
阿鸾立刻就笑了起来。
师隐看着阿鸾的笑,便暂时不能再去多想别的了。
他们出了梅林,马车还在外面等候,车夫正靠坐在车上打盹儿,一听见动静就立马就跳下车来,恭谨地站在马旁候着。
师隐看了看周边,没有再看见别的车驾。
他便看向阿鸾,不动声色地问道:“此处梅林景盛,竟然都没有人来吗?”
阿鸾仰起脸看向师隐,没有隐瞒,还是那副天真的笑脸,说:“你若是说的平日里——那自然有啦,此处梅景堪称京郊一绝,这林主也是引此以为豪的。”
“不过今天这儿全被我包下了,自然就不见人山人海啦。”
师隐这才自然地笑了下,说:“下次不必如此。”
“人潮,也是一景。”
阿鸾乖乖应下,说:“好,我记住啦。”
两人上了马车,又是一路颠簸,回到了城里,到大兴寺的那个后门处停住。
待车停稳,师隐便要下车,但才起身,却就被阿鸾给拉住了。
师隐回头去看:“怎么了?”
“师隐,”阿鸾拽着师隐僧衣的袖子,咬着下唇,稍微仰起头去看师隐,满眼跃然:“再过五日,就是我的生辰了!你别忘了要给我准备生辰礼呀。”
生辰?
师隐微微笑道:“那便先祝你生辰吉乐了。”
阿鸾立刻很乖觉地自己补上道:“还有生辰礼呢!我生辰那日过来找你拿,你别忘了啊。”
师隐皱眉道:“这……我只怕是拿不出什么……”
他自幼时便出家,又只身一人来到京城,实在身无长物。
而即便他还不知阿鸾的身份,但想来也该是显贵世家的子弟,不论送什么奇珍异宝,他都该是司空见惯的。
更遑论,他还没有这些宝贝。
阿鸾倒是不在意,只笑眯眯地说:“没关系,只要是师隐你送的,无论什么,我都高兴的。”
师隐便不能再推脱了:“好。”
答应下来,师隐便下车了。
阿鸾没再下去,只是趴在车窗边上,撩了帘子,冲师隐摆摆手,说:“五日后我来找你,记得给我留个门呀!”
师隐颔首应了他:“好。”
目送车驾离开,师隐才从后门回去精舍,似乎没有人发现他离开过又回来了。
归云和归雨也都还没有回来。
师隐回到屋里,将斗篷挂回去架子上,在书案前坐下,点了点桌子,想着五日后阿鸾的生辰,还有该在那日给他的生辰礼。
他确实什么也没有。
更没有能当做礼物送出去的。
可是阿鸾开口要了,他没有回绝,就该是要兑现的。
师隐正想着,便又听见了外面归云和归雨吵吵闹闹的声音。
他们又在说之前万寿节的事情了,五日后万寿节,大兴寺的掌门方丈要送一卷手写法经给皇帝,很是诚心诚意。
师隐想,这倒是很巧,阿鸾也是五日后的生日。
不过阿鸾……当真是显贵人家的子弟罢——那样的一片梅林,说包下便包下了,全然是少年心性,纵情任性也那般理直气壮。
可是生辰礼……
思忖许久,师隐终于想起来自己确实还有一样东西,能作生辰礼送给阿鸾的。
师隐站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自己从津州带来的那个包袱,转身放到桌子上打开来,包袱里东西很少,所以师隐很轻易地就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
一只檀香木制的小盒子。
盒子古朴,却又不失精致。
并不是像他这样的出家人会有的东西。
师隐拿起盒子,指腹抵着边角,打开来,盒中正静卧着一块红玉。
红玉本就稀罕难得,而盒子里的这块红玉品质更是绝佳,红的通透,不见一丝杂质混浊。
只是有一点缺憾。
这块红玉只是半边,且在左侧边上还有一段是凹进去的。
师隐放下盒子,执着那红玉端详了片刻。
若是就这样便送给阿鸾,未免太粗糙了些,要作生辰礼,多少还需要再加些修饰才行。
于是,后几日里,精舍里总是在叮铛响着敲凿的声音。
归云和归雨也好奇,只是也不敢再多问。
经了上次聆香亭之事后,他们便对师隐更生远了几分,况且因着师隐递了请辞书一事,他们被堂主师叔揪着教训了好半天,后来还是掌门方丈来了,他们才得以脱身,要不还不知道会被训多久呢。
所以归云和归雨也只好奇了一会儿,便不再去想了。
好在这声音也没有大到能传出精舍外去。
师隐连着忙了五日,一直到了第五日的上午时才将将弄好,把修饰好的红玉重新装回去那只小盒子里。
生辰礼有了,师隐便不着急,只等着阿鸾来了。
过了晌午,阿鸾没来,师隐仍不急。
阿鸾那样的身份,被宴席绊住,一时三刻抽不出身来,也是应当的。
师隐随意用过午饭,见天又阴阴的沉了下来,看这个样子,像是又要下雪了。
天若要下雪,他也无法。
师隐点了灯,没有去坐禅,只在屋里研究起棋谱来,自己与自己对弈,偶尔去看一眼放在手边的那只盒子,消磨着时间,等着阿鸾来。
等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傍晚,雪没能下下来,阿鸾也没有来。
师隐仍坐在那里等,手里握着那只盒子。
等到晚上,已过了平日就寝一个时辰。
阿鸾还没有来,雪却先落下来了。
雪落得轻飘飘的,不大,没什么声音,师隐看了一会儿,拉了拉身上披着的衣服,将窗合上,又坐回去了棋盘前。
他早已就洗漱过了,只是在等阿鸾。
但这个时候,又落了雪,阿鸾大概是不会来了。
又坐了半个时辰,师隐听见屋外的落雪声似更大了一点,便抬手揉了揉眉心,站起身,不再等,熄了灯,他该睡了。
师隐在床榻上躺下来,盖好被子,阖上眼。
是睡了的样子,但师隐却并没有睡着,只是躺着,不算睡。
就这样躺了也不知多久,师隐忽然听见有人在敲门,声音很轻,甚至不比落雪声清楚。
师隐立即睁开眼,看着一室的漆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屏息静听。
真的有人在外面敲门。
师隐立刻起身,随手拿起外衣披上,点上一盏灯,走过去打开门。
门一开,师隐便看见了裹着枣色大氅的阿鸾,还是一张笑脸,脸颊被冻的微红,嗔道:“不是说好了给我留个门的吗?怎么你自己就先睡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