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隐察觉到阿鸾这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阿鸾并不会无缘无故在他面前提起别人来的。
若提及了,那便该是与他相干的。
但他确实不知道这位镇国公。
也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
阿鸾见师隐仍是陌生,便微微皱了下眉,问:“还是不知道吗?”
师隐看向他,也问:“我该知道吗?”
阿鸾定定地看着师隐,忽而眯起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笑起来,说:“不该。”
“说起来,我该也是不知道的。”
“毕竟许老将军,很早便去世了,我也没有见过他。”
去世了。
师隐心中莫名的不痛快。
阿鸾为什么要提一个已经去世的人。
师隐只能从自己身上去想。
但阿鸾接下来的话,却叫师隐没空再去想了。
阿鸾靠过去,亲了亲师隐的唇,轻声道:“师隐再过一段时间,等……平息了,我带你出去走一走吧。”
师隐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阿鸾就又说了一遍:“我说,等过一段时间,我带你出去走一走,好不好呀?”
师隐看着阿鸾:“你肯?”
阿鸾眨眨眼睛,像是不明白师隐为什么会这样养问:“我为什么不肯呢?”
师隐提起仍锁在他身上的长链。
阿鸾接住那条链子,在师隐的手指上吻了一下,道:“别担心,我不会不要你的。师隐。”
师隐想,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阿鸾不许他再多想了。
他们纠缠在一起,将小室里弄的更乱了些。
……
时间过得很快。
正月一过,天气便渐渐没有那么冷了。
只是院里的那两株梅树不再开了。
大约是冬天雪下的多,到二月里竟都没怎么落雨。
众人都怕再有旱情,阿鸾也为了雨的事情烦了一个多月,好在是赶在三月前一天,终于下起了雨。
可宫里却又出了事。
还是一件大事——皇后难产了。
但这与师隐没有关系。
师隐还被困在这小室里。
外头正下着雨。
对着院子的门被打开了,师隐就站在门空那里。
春雨连绵无声地落去地上,激发出来一种特殊的味道。
像是土的气息,又或者是枯草重生。
说不上来好闻还是不好闻。
忽然有人从后头打开门,从外面走进来,步履悠然,仿佛走进来的并不是一间密室,而只是什么普通地方。
来人语气随意,好像这没有什么可惊讶的:“原来是在这里。”
“怪不得谁都没找到,看来陛下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了。”
师隐回头去看,微微皱眉:“你……是谁?”
来人微微扬起眉:“怎么,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师隐。”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就下一章!
第70章 鸟鸣高枕余
“我就是魏旷。”
说罢,魏旷又抬手在鼻端轻轻扇了两下,微嗅了嗅,笑着道:“嗯,这香的味道,也是他从小就喜欢的。”
“想来陛下当真是对你很看重了。”
师隐转过身来,缠在他身上的锁链不免发出响动。
魏旷倒是耳尖的很,立刻便听见了。
师隐垂着手,将腕上锁铐藏在袖子下面,只是细长的链子却是藏不住的。
魏旷眯了下眼睛,似笑似讽道:“他倒真疯,竟然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
师隐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漠地看着他。
魏旷好似也并不着急,慢慢将小室四周全看过了,最后才向师隐望去,很是随意地道:“我对你……本也没什么,不过受人之托,总要来看一看你是否安然。”
“嘱托我的人,你该是见过了吧?”
师隐猜到了他说的是谁了。
果然,魏旷一副惋惜的神情,道:“所以,你那日为什么不走呢?”
“他们该跟你说了的吧?机会就只有那日,一旦错过,你便再没有可能了。”
师隐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能从魏旷身上感觉到,一些与阿鸾相似的地方。
这种相似并不刻意。
而只是从他的言行举止,这样的微末细节中透露出来的。
但魏旷的容貌……
怪不得韩宗言都要愣神的。
原来真的是很像。
只不过魏旷脸上总带着叫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神采,而师隐——师隐总是淡漠的,并不常表露出什么神情来。
一动一静的差别之下,就有大致的轮廓相像。
若再有情绪,相似更有八分。
师隐藏在袖子下的手握紧,锁链被这轻微动作激起,发出细碎响动。
早在白太夫人找上门来的那一天,师隐心中就已经有了猜测。
但无论猜测如何,当真相站在了他面前的时候,师隐还是心痛的。
过往每时每刻,全都化作利刃,在他心上狠狠地戳下去。
阿鸾予他的,甜言蜜语也好,亲吻拥抱也罢。
到底有几分是给他的?
又有多少,是给那八分相似的?
或者,那些全都本该是魏旷的吧?
只不过魏旷不要,这才轮到他了。
魏旷就站在师隐对面,笑的云淡风轻,话语间就把师隐的生死谈定了。
他道:“师隐,你再没有活着的可能了。”
师隐一言不发,还只看着魏旷。
魏旷扔了一把匕首到师隐面前去,用一种好似不值一提的语气道:“师隐,体面一些,自己动手吧。”
“待你死后,我会叫人将你送回津州,毕竟,你在那里长大。”
师隐看了一眼被扔到他脚边的那把匕首。
然后慢慢地蹲下去,尽量不叫身上的锁链发出太大的声响,将匕首拾起来。
师隐将匕首抽出来,指腹揉着刀刃边口,那里很薄,也很锋利。
魏旷不要,阿鸾才给了他。
既然给他了,那就是他的了。
阿鸾还说,等再过一段时间,要带他出去走一走的呢。
师隐觉得自己几乎要扭曲起来。
心里一面不断想着阿鸾,一面又不停重复着他与魏旷的脸。
两边较劲,他被困在中间。
大雪里海棠树下的阿鸾,送他一园梅景的阿鸾,给他剪纸的阿鸾……
大师父和白太夫人……
清净殿的宫人门……
阿鸾的泪,嫣红的眼角,满背的伤痕,喘息声……
一切都在撕扯着师隐,将他往两边去拉,最终却只能有一个方向。
师隐捏着刃口,忽然问道:“阿鸾找我,是因为你吗?”
魏旷还以为师隐什么都不会问,此刻师隐突然问了,他倒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师隐抬眼去看他,又道:“或者我该换个问法——阿鸾去津州,是你安排的吗?”
魏旷笑着道:“你比我想象中的,更聪明一点呢。”
“不过聪明人,便该做些聪明的事情。”
“他是皇帝,绝不能有弱点,尤其,还是你这样的弱点。”
“所以你该知道,今日,你是一定要死的。”
第71章 花落知多少
师隐就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会有人能这样自说自话呢?
魏旷显然也明白,师隐不会因为他命令便做了。
于是他就接着说道:“我知道,陛下一定对你说了许多好听的话,看样子,你也是听进去了。”
“不过,你可千万不要信他。”
“陛下是我教出来的,他到底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了。”
魏旷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拿出来一样东西。
师隐看清楚了,心里便被刺的生疼。
魏旷拿出来的是一块红玉。
上面琢有一朵莲花。
那是他送给阿鸾的生辰礼。
魏旷将那块红玉举起来看了看,透过光,玉里毫无杂质瑕疵,浑然天成:“听陛下说,这是你亲手雕刻的?手艺真不错。”
“他们在津州,就教了你这些吗?”
阿鸾明明说过,他时时都贴身带着的。
可此刻却在魏旷的手上。
师隐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猜测才合适。
魏旷捏着那块红玉,毫不在意,继续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想来你会有兴趣知道的。”
“去年冬月,陛下曾被太后鞭笞。”
“他去找你了吧?是否也告诉你他为何被罚了?”
“你听到的是什么答案?”
师隐自然记得清楚。
阿鸾背对着他,宽下衣衫,露出来的背上满布伤痕。
他不敢去碰。
阿鸾说,他喜欢他。
他信了这句话。
切切实实的信了。
少年的眼睛,纯粹透彻,藏不下一丝丝隐瞒。
他怎么能不信呢?
那是阿鸾啊。
阿鸾对他说了喜欢,他怎么能不相信呢。
“不管你听到的是什么,都是陛下骗你的。”魏旷将那块红玉转了一圈,继续道:“太后鞭笞陛下,是因为陛下要毁了我的婚事。”
“你知道为何我直至去年方才成婚吗?”
“就是因为陛下一直从中作梗啊。”
“师隐,你来的很好,替我解了围,不过你不该一直留下来。”
师隐看着他手上的那块红玉,就仿佛看到了自己一般。
他不就正如那玉,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一直被隐瞒,被利用。
等到没有用处了,便要被甩开了。
魏旷也将那块红玉扔去了地上。
红玉触地,莲花凋零。
师隐感觉到自己似乎也一样的碎了。
魏旷毫不在意,搓了下手指,微微笑着说道:“师隐,陛下没有什么值得你留在这里的。”
“他是皇帝,你心里想要的,皇帝永远给不了你。”
“更何况,他想给的人,原也并不是你。”
魏旷瞥向师隐,一掠而过,全不多在意。
动作姿态自然轻蔑。
师隐指腹擦过去刀刃,忽而笑起来,偏了偏头,盯着魏旷道:“我今日若死了,你该怎么对母亲交待呢?”
魏旷听见,立时便敛了笑意。
大约是没想到师隐会叫出来这样的称呼。
师隐就是故意的。
他看的出来,魏旷不想与他沾染分毫。
可是怎么办呢。
谁叫他们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呢。
师隐感觉到了一种恶意的高兴。
大概他也绝非良善好人。
不过是一直被拘在庙宇之下,才不得不变成那样的淡漠的性格罢了。
果然,魏旷冷然道:“她那里,我自有说法。”
“你做你该做的便是了。”
师隐握着匕首,抬起手,横到颈间。
那里还有一枚吻痕。
是阿鸾留下的。
魏旷看见了,眉心微皱,一副不悦神色。
师隐轻轻地划了一下,顿时便是一道血痕。
但师隐没再继续,只将匕首停在那里,身上的锁链发出细碎响动,他问道:“那么,你又要怎么向你的陛下交待呢?”
魏旷沉声道:“陛下还小,不过一时新鲜。”
“只要你死了,便也没什么可交待的了。”
师隐很清楚,魏旷确实是决心要杀了他的。
堂堂宰辅要一个寂寂无名的僧人的性命。
又算得上什么呢?
师隐将匕首放下来,那上面沾着他的血。
冰冷的刃光衬着殷红血迹。
脖颈间有些微痛感。
并不太重。
只是丝丝绵绵的。
就像外头下的这场雨一样。
魏旷皱眉:“你别无选择。”
“陛下留下你,不过是一种得不到的替代。”
“你自己该心知的,陛下予你的,并非是你的。”
师隐突然放声笑起来。
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阿鸾看向他的那双眼睛,总是在寻找着些什么。
可那又怎么样呢?
拥抱了阿鸾的人是他。
接受阿鸾的人是他。
阿鸾是他的。
师隐将匕首重新拿起来,笑着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来。”
魏旷始料不及:“什么?!”
师隐反握住匕首,猛地向胸口推去。
“我一直在等今天。”
第72章 人去月无聊
这场雨下的停不住。
却并不大。
只是连绵地从天上浇下来。
小室中,血腥味混在雨气潮湿里,无声无息地向四周蔓延开去。
灰色的僧衣被濡湿,师隐身上的锁链也浸在了血泊里。
环扣之间的响动声音都小了许多。
眼前是魏旷惊愕的神情。
耳边听到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师隐太熟悉这声音了。
小室里静极,阿鸾每次来,他都听的清清楚楚。
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仿佛都叫那些血色给弄的不明晰了。
“师隐!”
是阿鸾在叫他。
师隐循着声音看过去,阿鸾脸上满是张皇失措。
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湿了。
小室的地上聚了一滩水迹。
难道是冒着雨跑过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