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隐听着稚气之语,笑了一下,说:“哪有这样的便宜呢。”
“天之事,不可猜度,唯尽人力而已。”
两个小和尚还是不明白,但他们听师隐说了,就点了头:“哦……”
大兴寺的祈雨佛典办了,归云和归雨也在其中,只不过是排在末尾,他们年纪小,个子又矮,自然什么都看不到,只能跟着念经,却想多看一些,想着回去好跟师隐讲。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师隐不出精舍了。
于是,等参加完了祈雨佛典,归雨归云回去精舍后,就把他们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跟师隐全都讲了。
两个小和尚讲的东一句西一句,只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师隐就静静地听着,并不出声打断。
祈雨佛典办过了,但是天却像是塞了耳朵,一声都没有听到大兴寺的僧人们的颂祷,仍是铁了心一滴雨都没有下过。
于是整个二月里也都是干的。
柳枝都抽了条,却蔫蔫地贴在梢上,连鲜嫩颜色都黯淡着。
因此,宫里面便传了消息,说三月皇帝要亲自去祈雨了。
归云归雨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来的消息,总之一回来,就会跟师隐讲,师隐也从不打断他们的兴致,只当个最好的听客,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讲着。
阿鸾已经很久没有再来了。
师隐亦是许久都没有再进去过茶室。
那里面,还封存着一局未尽的棋,只等着一个笑容明媚的少年,来将这局难辨输赢的棋,继续走下去。
到了三月初五这日,外面的动静很大。
就连师隐在精舍里都听见了。
第15章 看煎瑟瑟尘
师隐听见动静的时候,正站在廊下。
但也就是听见了,师隐对这动静没有更多的想法,转身便又回了屋里去。
回到屋里,师隐在书案前坐下,摊开右手看了看掌心。
手掌上的伤口早已就好了。
阿鸾给他的那药极好,伤口痊愈之后,连一点点的疤痕都没留下。
而阿鸾给他手上系的那条打了死结的手帕,师隐也并没有剪了,而是耐心地一点一点解开了那死结。
又将手帕洗净了收在袖中,师隐想,等阿鸾再来的时候,他该把手帕还给阿鸾的。
但阿鸾却一直不来。
自从大年初一那夜之后,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了。
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师隐不知道去哪里找阿鸾,再者,他这样的身份,也并不合适出门去的,所以他只能守在精舍里等着。
皇帝的仪仗上午出去,下午临晚时方归,去回的动静都不小。
师隐以为今天也就是这样的动静了,没想到会有人再来访。
这一次也还是归云和归雨来给师隐通报的。
归云和归雨一路快走着,到精舍里,还没站定,就气喘吁吁地说:“师隐师兄……那个人,那个人又来了!”
师隐便知道是谁了。
自他在这精舍里住下,来过此处的也就只有两个人。
而归云和归雨从不曾见过阿鸾,那么剩下的,也就是年初一时曾到过的那个不知是何来路的韩宗言了。
师隐抬眼去看。
韩宗言已经进了院里,仍像上次时一样,很自觉地就步进了正堂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了。
归云和归雨还没有出去,两个人就瞪着韩宗言,很生气道:“你这个人,怎么都不等师隐师兄请你就自己进来了?!当真是无礼!”
韩宗言听见这话,愣了一瞬,然后就拍着身下椅子的扶手哈哈地大笑了出来,转头看向师隐,道:“哎哟,大师您这可真是调||教有方啊。”
“我上次来时,这俩小东西还躲得远远的呢,没成想现在都会护着您了啊。”
师隐微微皱了下眉,没有搭理韩宗言的话,只是去看归云和归雨,温声与他们道:“你们先去吧,过一会儿回来吃饭。”
归云和归雨就乖乖地点了头,一起出去了,临出去前,又瞪了韩宗言一眼。
韩宗言仍是乐不可支地看着两个小和尚。
等归云和归雨出去了,师隐便收了温和神色,他看向韩宗言,浅色的眼瞳中不带情绪,问道:“不知施主所来何事?”
韩宗言闻言,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道:“大师,咱们好歹也算是有一分喝茶下棋的情分在了吧?您何至于对我冷淡如此啊?”
师隐把上次问了没得到答案的话又问了一遍:“你为何邀我来京城?”
韩宗言苦笑道:“看来我找着原因了。”
师隐就漠然地看着他。
“好吧,”韩宗言长声叹了口气,说:“既然大师想知道,那我也只能说了。“
“大师该清楚,当时前去津州的,可不只是我一个人啊。“
师隐蹙眉,问道:“何意?“
韩宗言便不再说了,只是笑着道:“以大师这样的智慧,难道还不能明白吗?“
师隐收回视线,微微垂下眼眸。
他自然是知晓韩宗言的言下之意的。
只是他想弄得更清楚一些。
韩宗言抛下了那句话,就不再提了,转口说道:“这一路从宫里生生一步一走到东郊去,可怜我的两条腿都要抬不起来了。”
“皇帝陛下倒是精神呢,身边有丞相大人关怀备至,只苦了我们这些没人问的。”
师隐重新抬起眼,看向韩宗言,淡淡道:“你不必再与我说这些。朝堂之事,与我无关。”
韩宗言见师隐搭了话,立刻顺杆子往上爬,道:“大师您说这话也略窄了些,虽说您是出家人,但到底还是在大梁出的家不是。”
“既生在大梁,那么大梁如何,可不与大师是息息相关的吗?”
师隐神情不变,眼瞳透彻,仿佛已然明白一切:“你是想劝我还俗吗?”
韩宗言脸上的表情空了一瞬,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干笑着摸了摸自己左手小指上的那个指环,道:“这话……这话从何说起呢?”
“我若是劝大师还俗……那岂不是在给自己造业债吗?大师多虑了……“
师隐看着韩宗言,神色仍是淡淡的,并不回应他的话。
韩宗言也不好再继续往下说,只好握着拳抵在嘴前干干地咳嗽了一声,道:“大师,上次与您手谈甚是愉快,不如咱们再续一局吧?”
师隐收回视线,滑下戴珠握住:“不了。”
韩宗言挑眉:“怎么?”
师隐并不隐瞒他:“我已与人有约。”
韩宗言倒是吃了一惊,问道:“大师,已经与人有约了?”
“可否冒昧一问——与大师相约的,是什么人?”
师隐顿了一下,唇角微微抿着,垂眼看着手上的串珠,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并不知阿鸾是什么人。
韩宗言见状,就转着小指上的那指环,笑了一下,说:“好吧,大师不肯说,我自然也是不能逼迫大师的。”
“不过,棋不能下,茶总该有一杯的吧?”
师隐收了情绪,没再拒绝:“好。”
韩宗言便又很自觉地先一步进去了茶室里。
一进茶室,韩宗言就去那边棋桌旁看了,果然看见了一场未尽之局。
粗略看过去,韩宗言转身看向后一步进来的师隐,很是兴致盎然地问道:“大师,你们这局棋……当真是妙极。”
“不知大师执的是哪一方?可已有破局之法了吗?”
师隐走进茶室里:“我执黑,尚无破局之法。”
韩宗言闻言,一时技痒,就伸手去拈了白子,想要落子破阵,但手才刚抬了一半却就被师隐给拦下了。
“大师?”
韩宗言回头去看师隐。
师隐神情不变,但并不让步:“这是我与他之约。”
韩宗言愣了一瞬,转而就又笑了起来,将白子掷回去棋盒之中,笑了笑,说:“好吧,君子有成人之美,今日我便也在大师这里做一回君子罢了。”
“劳烦大师,给我泡一壶茶解解乏吧。”
时隔两月,茶室终于又起了茶香气。
韩宗言在茶桌前坐下来,无意地数过杯子,忽然“咦“了一声,摸着下巴道:“大师,我记得上次来时,这儿分明有四只茶盏,怎么如今只剩下三个了?”
师隐淡然自若,说:“被摔了。”
韩宗言噎了一下,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被摔的那只,不会正好……就是我上回来时用过的那只杯子吧?”
师隐拎起壶,倒了一杯茶,说:“是。”
韩宗言:“……“
低头看了看面前被推过来的茶,韩宗言想,这茶喝下去,就真该要烫嘴了。
那是喝是不喝呢?
韩宗言敲了敲额头,想了又想,还是端起杯子喝了。
喝完这盏茶,韩宗言放下了茶杯,很感慨地说道:“下回再来您这,我一定记得带好自己的杯子。”
“这回大师您也照摔别误了,否则耽误您修心性,就真是我之过了。“
师隐应了:“好。”
韩宗言被这一个字震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讷讷道:“大师……真不愧是大师啊。”
师隐不理韩宗言的话,摸了下腕上的戴珠,说:“你若坦白缘由,这里兴许有你一只茶杯。”
韩宗言叹道:“罢了,我还是自己带吧。”
师隐闻言,便不说话了,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品着。
茶是大兴寺里送来的,每月都送,且都不是陈茶。
师隐长在清泉寺,并不曾尝过多少茶,但也能品的出来这茶不次。
不过在这京城,想要什么样的好茶没有呢?
韩宗言推着杯子向前,出声打断了师隐的思绪,道:“反正这杯子也是要被摔了的,生前能尽一分便尽一分的职责罢,劳烦大师再给我倒上一杯。”
师隐就看了一眼韩宗言,略一顿,还是抬起手给他续了一杯茶。
待这壶茶喝完,韩宗言就往后靠了靠,伸手捶了捶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随口一提道:“对了,宫里面贤妃的儿子这个月十五就要满周岁了。”
“太后说要庆贺,大师觉得我该送个什么礼给小皇子才好呢?”
师隐放下茶盏,仍没什么表情,但眉心微蹙着:“你说这些,我不懂。”
韩宗言笑笑,点了点头,说:“是我欠考虑了,大师怎么会知道这些俗务呢。“
“多谢大师的茶,韩某告辞了。”
说罢,韩宗言拍了拍衣摆站起身,又冲着师隐一拱手,便转身出去了茶室里。
自来自去,都是潇洒随意的很。
师隐还坐在那里,他在想韩宗言临走前说的话——韩宗言绝不是真要在他这里问出个什么答案的。
可他为什么要提这事?
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知道吗?
师隐皱着眉,想了一阵,然后忽然又伸出右手,反过来看着掌心。
许久之后,茶室里响起一声叹息,很轻微的一声,没有飘出去多远,就已经落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某皇帝:我有苦衷!
师隐:哦。
第16章 春来发几枝
三月初七,雨到底是先阿鸾来了。
这一场雨来的汹汹,乌云卷边压在天上,没要多长时间就化成雨滂沱落下,也没有雷声,顷刻间就如注地灌了下来,像是要冲刷这世间什么。
人人都在为这场雨高兴。
就连花草也雀跃。
师隐独坐在聆香亭里,手下轻抚琴弦,却没有拨动,他在听雨声。
从亭子里刚好可望见后院里的那池莲塘。
那莲塘枯了一冬,终于在今天这场雨中活了过来。
无数的雨滴打在水面上,一个涟漪还没散开,旁边就有了新的一圈覆了上来,一圈套着一圈,直到池塘的最边缘去。
水没入水里,这声音细微又洪大。
师隐听着,手随心动,拨弦出声。
这场雨实在是太大了。
雨幕沉沉地垂下来,仿佛将这个小亭子圈了起来,而琴声也被困在了其中,一声也逸不出去。
师隐想,这很好。
至少大兴寺的人不会再听见,而归云和归雨也不必再因此而受连累。
这没什么不好的。
师隐又弹了一支古曲。
雨声哗哗,大约不会有人听见。
但一曲毕时,却又有鼓掌声。
师隐立刻抬眼去看。
是一个作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正撑着把伞站在雨里,另一只手上不知还拿了个什么东西,所以他拍手的动作很别扭。
不是阿鸾。
师隐沉下目光,将手从琴上拿下来。
那书生撑着伞快步往前走了点,直走到亭檐下,又似意识到什么,就即时止了步,但还是满脸的兴奋,他看向师隐,问道:“这位大师,您弹的是漓陵古曲吧?”
师隐闻言,放平了眉眼,只是声音里夹着雨气,听起来微凉:“是。”
“你也看过这曲谱吗?”
那书生听见师隐回了他的话,更是高兴,忙忙点头,回说:“看过看过!只是可惜曲谱有损,一直遗憾着……”
“不成想今日竟有幸能听到整支曲子,真是走运啊!可是大师您自己填补完全的吗?”
师隐垂眸看着琴弦,淡声道:“狗尾续貂罢了。”
书生还撑着伞,伞被从亭檐上挂下来的水柱冲的有些往后倾,很是认真地道:“大师您也太自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