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内殿的路上,楚韶如是打趣道。
淮祯听罢笑了几声,抬手覆在楚轻煦的后脑勺,摸了两下才说:“再过几日,我便要离开岐州。”
“那我同你一起走。”楚韶理所当然地说,“从岐州到溱京要花上足足一日,路上得备些吃的,让厨房烙几张大饼带着。啾咕,你会先带我去随州看望父亲吗?”
楚韶以为的父亲是淮祯编谎编出来的那个随州府尹楚宏,两家除了都姓楚以外,根本八竿子都打不着,楚宏至今不知道自己多出了楚韶这么一个儿子。
淮祯给楚韶编了个假身份,却根本没有去落实,他心里隐隐已经做了选择——不打算将楚韶带回随州,自然,也不用去知会随州楚家来配合这个谎言。
“我需得先回京都述职,之后再回随州。”
楚韶浑然不知自己即将被丢弃,还傻乐着说:“也没关系!只要跟在你身边,去哪都是一样的。”
淮祯不忍直视他耳垂的红朱砂。
早知道岐州的一切能在短短三个月内解决,他或许不会让慕容给楚韶下钟情蛊。
如今糟就糟在,楚韶认定了自己,至少还有9个月的时间,他才能脱离钟情蛊的掌控。
其实淮祯不是不可以在这九个月间把楚韶带在身边,陪他演完这出戏,可惜这一年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不容出一点差错。
但凡淮祯理智尚在,都不会糊涂到把楚韶这样的隐患带在身边。
“殿下既已成了他第一眼放入心尖的人,你这样贸然舍他而去,于楚韶而言是血肉剥离之痛。西域曾有位女子便是如此,情郎为了得到她的身心下了此蛊,最后吃干抹净,舍她而去,那女子不过三日便绝望自尽而亡。”
慕容告诫他的这段话,总让淮祯觉得他是在指桑骂槐,似乎自己就是那么一个要吃干抹净用完就扔把楚韶性命弃之不顾的负心人。
第16章 取舍(三)
“军队已归整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寻营回来的屠危禀报道,他见裕王摇着一盏茶,眉头紧锁,便大着胆多问了一句:“殿下打算如何安置楚韶?”
见淮祯久久不答,宁远邱上前谏言:“不如将楚轻煦送回安宁侯府,侯府本就是他的家,岐州的百姓也会善待楚韶,殿下大可放心。”
淮祯将被手心捂出温度的玻璃茶盏放到桌上,杯中已经凉透的水因为底部震动泛起涟漪,一枚茶叶在涟漪中沉浮不定。
“不能将他留在岐州。”他否决了宁远邱的提议,“昨日文腾就对楚韶起了试探之心,恐怕现在已经起疑,待我回京,此处便要落在太傅那群门生手里,他们要是有心暗害,楚韶活不过三日。”
原本,淮祯确实打算将楚韶送回侯府,此后与他再不相见,只要见不到,他就不会心生不忍。
昨日赵四那一出后,他才意识到,楚韶在岐州已经待不得了。
文腾其人,虽然面上对淮祯恭敬有加,做出一派师生和睦的表象,但他是溱帝的心腹,如果真想处置一个人,先斩后奏的权利甚至越过了亲王的实权。
他起疑的那一刻,楚韶的命就被他拿捏在手了,一旦淮祯弃之不顾,跟眼睁睁看着楚韶死也没什么差别了。
三年前被困绕音谷悲恨交加时,淮祯尚且没想过要楚韶的命,今日更是如此。
屋中众人焦灼,无人察觉到门外恰巧路过的楚韶。
楚韶的双手不堪重用,脚上的底子却还在,他走路的动静极小,若没有高手刻意留心,很难发现他的到来。
他原本在内殿收拾明日回京的细软,自己的东西很少,只有一小个包袱,早早收拾完,便想帮淮祯的行囊一起收拾了。
他来寻淮祯,原是想问问他有哪些重要的东西要贴身带着。
可走至门口时,却听到淮祯说:
“照例让慕容给楚韶下些安神药,待他熟睡过去,派一支小兵,用马车将他护送到花州,我会写封书信,让淮暄代为照顾他。”
淮暄是淮祯的三弟,也是溱帝的第三子,两人少时曾一起养在玉妃膝下,情谊深厚,淮暄又是个贪玩的性子,溱帝一早看出他志不在万里江山,便封他为贤王,赐了封地花州。
花州,地如其名,是个花团锦簇的好地方,远离京中喧嚣,堪称中溱境内的桃花源,淮暄也是个不管事的,坊间戏称他为“闲王”,“闲王闲玩,闲着没事干,就是玩儿”。
正因为他不争不抢,所以京中多股势力都牵连不到花州,哪怕是文腾也无法轻易插手,楚韶去花州住着,不仅能保命,想来日子也可以过得很畅快。
宁远邱:“殿下思虑周全。”
他心里嘀咕着,淮祯的性子,轻易是不会麻烦别人的,如今却为了保楚韶,都把“闲王”搬来做救兵了。
这看着可不像是要跟楚韶断干净的架势啊。
他斗胆问:“待大局定下,王爷可打算将楚韶接回身边?”
门外的楚韶捏紧了衣角,他贴紧了窗户,听到淮祯漫不经心地说:“我暂时没想那么远。”
两颗滚烫的泪珠从眼眶砸下,楚韶慌乱地逃离,也就漏听了裕王的下一句话:
“一年后...一年后如果他还想留在我身边的话...我就要他。”
入夜。
裕王特意推掉一干无关紧要的事务,早早回了内殿。
明日就要分别,此后见与不见都是未知数。
或许楚韶今晚还会钻进他怀里,畅想着回京后的种种。
或许楚韶在收拾细软,将衣物叠得整整齐齐,然后往里面塞两块大饼,再把那只肥兔子塞进去。
或许他和过去三个月一样,乖乖地替他暖着被窝。
进屋前,淮祯想了许多,也打好了腹稿,最后再骗一骗楚韶。
没料到走进内殿时,却看见楚韶已经早早躺下,床边小桌上放着一个空着的玉碗——他平日喝安神药时用的都是这个碗。
淮祯眉头微蹙,走近床榻前,拍了拍楚韶的肩,见他双眼紧闭,睡得憨甜,一旁的温砚上前轻声道:“楚公子早早喝了药,睡下了。”
淮祯疑道:“这才戌时,他今日这么早就喝了那药?”
“老奴方才见他眼中发红,许是今日看书伤神,累着了。”
“......”淮祯无奈,慕容犹的安神药效果奇绝,一整碗喝下去,不到后日早晨,是绝不会醒的。
本来还想叮嘱他几句,让他在花州暂时住着,再骗他说一年后相见。
让楚韶心里有个底,应当就不会同西域那个女子一样绝望自尽了。
一想到楚韶可能会死,淮祯心里就后怕——毕竟这人在他面前“死”过两次,一次服毒跳城楼,一次是被他三言两语气的。
淮祯让温砚磨墨,他提起狼豪,顿了许久,发现想说的话有点多,干脆一并省略,只写下“善自珍重,相逢会有时”九个字,一句言简意赅的叮嘱外加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他又摊开一页信纸,这封信则写给淮暄,信中让他代为照顾楚韶,怕淮暄不够细致,又誊抄了司云写下的那页菜谱,让淮暄照着喂养就行,总不能把人饿着了。
他将给楚韶的那封信塞进他一早收拾好的小包袱里,解开包袱一看,果然,除去衣物外,还有六张脸盆那么大的饼子外加两根兔子吃的胡萝卜。
淮祯轻笑一声,把信藏在他衣物下。
花州气候湿润,夏凉冬暖,裕王居然还是担心楚轻煦会穿不好,于是又连夜遣人,去城中的锦绣庄采买一年四季的衣物,一个晚上多出五个大包袱。
直接把那顶豪华马车给填满了一半。
忙完这些,淮祯才和衣睡下,他习惯性地搂过楚韶,手搭在他的小腹处,手掌的温度隔着衣物,烫着楚韶的身心。
夜色浓如墨时,近在脖颈间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淮祯睡着了。
直到确认他睡着,楚韶才敢在夜色中睁开眼睛,藏了一夜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出来,在月色下晶莹如露珠。
第17章 取舍(四)
天照常亮起。
淮祯睁眼时,楚韶还是维持着昨晚的睡姿,凑近了还能听到轻微的呼噜声。
三军集结完毕,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可朝溱京行进,然而裕王却迟迟没有现身,连候在一旁准备送行的文腾都心生疑惑,以为淮祯又中途改了主意。
赵四从正殿探得消息,附耳在太傅耳边说:“王爷亲自把楚轻煦抱上了马车。”
文腾:“???”
南宫另一处宫门外,一辆华盖马车整装待发,马车内空间宽敞,楚韶侧躺在榻上,昏睡未醒。
车窗上的帘子是牛皮裁制的,轻易不会漏风,淮祯还是怕他中途着凉,扯过一件披风,盖在楚韶身上。
“殿下,时间差不多了。”
在马车外说话的是宁远邱,他不得不提醒王爷,今日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淮祯最后看了一眼楚韶,转身从马车上下来,他抬手招来心腹侍卫王展,同他道:“你将他护送至花州境内,仔细看顾。”
王展拱手说:“殿下放心,卑职一定看顾好楚公子。”
淮祯本想掀开帘子再看看,宁远邱一直在催,他只好匆匆作罢,起身前往北门。
王展目送王爷离开后,让下属取来两个水袋——岐州至花州,路程一日半,中途不能没有水。
他掀开帘子,见楚韶还在睡,便轻轻将水袋放到边上,而后坐上马车,策马离开,六个侍卫骑马走在马车前后左右,做最妥当的保护。
马车行驶出岐州城时,裕王也带着三万军马踏上了官道,只是一个向东,一个向北。
中午日头高悬,但春日的暖阳并不晒人,王展等人打算随便在马上啃几口馒头,并不打算停车休息。
忽然听到车内响起几声动静,王展连忙勒住马绳,刹停马车,转身掀开帘子一看,只见楚韶已经由躺改为坐,他扶着额头,看似刚刚睡醒,眼眸却很清明。
“楚公子,你...你醒了?”
王展心里嘀咕道:吴莽将军不是说这位很能睡吗?
“...这是哪?”楚韶故作懵懂地问。
“我们已经出了岐州城,现在在前往花州的路上。”
王展不是淮祯近身的侍卫,对于楚韶知之甚少,只知道这位是南岐旧臣,因身份特殊才得了王爷几分照顾。
吴莽派他来接这件差事时,也没把楚韶的事情详细说清,导致王展直接把楚韶划分为受到优待的俘虏,护送他去花州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变相囚禁而已。
他没有瞒着楚韶,楚韶也没多大的反应,他似乎欣然接受了自己即将被押送至另一座都城的安排,只是扶着额头,面色微微发白,声音也有几分沙哑:“可以停在路边休息一下吗?车里晃得我头晕。”
“自然可以!”王展看他身形如女子一般纤弱,还真怕路途颠簸给颠出病来,连忙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停了马车。
楚韶走下马车,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包括王展在内的侍卫都是等他坐下后,才各自将马系在路边的树干上,而后盘坐于地上。
“公子,你可是饿了?”王展从马车里拿出王爷专门备给楚韶的吃食,是一包精致的桂花糕,还有一个瓶口雕花的小水壶。
“多谢。”楚韶接过糕点和水,扫了一眼其余的几位侍卫,见他们都不喝水,于是特意提醒:“天热,你们也多喝些水吧。”
他的声音真诚,面相无辜,几乎迷惑了在场所有侍卫,王展便拿过那个用牛皮扎成的大水壶,将里面的水一一倒进兄弟们的杯子里。
楚韶尝了一口桂花糕,是宫里御膳房的手艺,想来是淮祯专门给他备好的吃食——既然王爷觉得自己要昏睡到后日早晨才能醒,这桂花糕应当就不会被下什么安神药。
他大胆地吃了起来,就着水往肚子里塞了好几块桂花糕——吃饱了,才有力气跑。
一旁的侍卫只以为楚韶是个翩翩佳公子,想不到吃起东西来如此狼吞虎咽。
他长得好看,怎么狼吞虎咽都不会碍人眼,吃相还很香,看得他们都饿了,手中的馒头都变得美味了几分。
馒头是干粮,干粮吃多了,口就会渴,于是他们又喝了许多水。
每个人都喝了三四杯左右。
“今日这水是不是加了盐?”
有一个侍卫随口提到。
往水里加盐是行军途中常有的操作,王展不以为意,他又喝了一大口,还真尝出点淡淡的咸味来,“可能是厨房...”
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眼皮重得撑不开。
淮祯麾下的士兵,警惕性都不差,几乎在察觉身体异样的瞬间,众侍卫就反应过来——这水被下了药!
王展第一时间顾虑到楚韶的安全,怕的是有人要对楚韶不利,却见楚韶吃饱喝足,从石头上站起来,转身扫了一眼已经跌倒在地上的一众侍卫,拱手抱拳:“对不住了各位,我并不想去花州。”
王展挣扎着不让自己睡过去,“楚公子......是你?”
楚韶道:“昨夜那碗安神药,被我倒进了你们的水壶里,这药就是让人睡觉的。”
话音刚落,有三位侍卫已经倒地不省人事。
“慕容大夫的安神药,果真是厉害,哪怕惨了那么多水,还是能把一群大汉药倒。”
“你不能走...”王展强撑着上前拉住楚韶的衣袖,楚韶轻而易举地避开了。
这一下,王展彻底没了力气,面朝泥土,倒地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