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韶弯腰,费力地扶起王展,让他靠在一旁的石头上,还用手扫去了他脸上的泥土,这才转身登上马车——他要去溱京,他要找淮祯。
抓住麻绳,甫一用力,一阵痛麻感忽然从手腕的骨头处爆裂开来,楚韶如被针刺一般缩回手,马绳自他手心滑落,他的双手不可控地颤抖起来。
他皱着眉头掀开衣袖,看到手腕处那两道圆形的贯穿疤——淮祯说这是他在南岐时受到的刑罚,至于是什么刑罚,他并没有具体描述过。
楚韶一直以为伤口结疤了就是痊愈了,没想到居然连勒个马绳都能痛成这样。
他不服输地再三尝试,每次双手用力,腕骨处就像被人用钉子猛凿一般剧痛,痛得他额冒冷汗,险些晕过去。
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这双手,连最寻常的马儿都驾驭不了。
安神药加了大量的水后,效果肯定有所衰减,那群侍卫又都是训练有素的壮汉,用不了半柱香就会醒。
楚韶没有时间再跟马较劲了,他转进马车内,拿了自己收拾的那个小包袱,抱了那只兔子,跳下马车,疾步朝东边跑。
他根本不需要仰仗于手绘的地图,只凭潜意识里的记忆,就能笃定哪条道通往溱京。
他无暇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对地貌如此熟悉,只闷头赶路,然而老天也跟他作对一样,明明刚刚还晴空万里,忽然黑云压境,遮住了太阳,明明是日中的时辰,居然昏暗如傍晚。
楚韶没带伞,只抱着怀中的兔子,低头赶路。
他抄的是近道,这条小路不及官道宽敞,周边人烟稀少,不过是荒郊野岭里一处荆棘丛生的小道。
原本没什么,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动物的呼吸声,楚韶停住脚步,刻意留心听,居然还有磨牙的声音。
怀中的兔子察觉到危险,猛地竖起耳朵!
楚韶强自镇定下来,转身看了一眼,一只灰黑色的野狼埋伏在稀疏的枯草丛中,两眼发绿,森白的尖牙裸露在外,脊背弓起,是一个随时俯冲猎杀的姿态。
兔子在楚韶怀里不安地发抖,楚韶反手将兔子塞进包袱里,又从怀中掏出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匕首很轻,是他这双手能握紧施力的唯一一件武器。
此时此刻,只有这把匕首能帮他。
匕首出鞘的寒光彻底激怒了野狼,它一个弓身弹跳,迎面朝楚韶扑来!
楚韶恍惚,似乎扑过来的不是野兽,而是一把长枪,他耳边响起战鼓声,在急促的鼓点中,他飞起一脚踹开了逼近脖颈的长枪。
野狼哀叫一声,凭空被踹出三米远!
楚韶怔楞片刻,似乎不明白自己刚刚是在做什么。
回头枪转瞬即至,他下意识闪躲,跌倒在地滚了数圈后,刚要挣扎起身,半个人大重如巨石的野狼又俯冲到他身上,利爪按在楚韶胸口,白森森的尖牙逼近楚韶,口水滴落在楚韶外露的脖颈上,咬破此处,鲜血将喷涌而出。
野兽浑浊的气息和牙齿上恐怖的腥味压迫着楚韶,他毫无反手之力。
片刻后,天边砸下一道惊雷。
一声哀嚎悠长诡异,滚烫的鲜血涌出体内。
比雷电还要锃亮的匕首倒插进野狼的天灵盖,自野狼的脖颈处贯穿,像油漏一样,浓稠的血如柱子一般流进楚韶白皙的脖颈和月白色的衣服上。
楚韶直视着野狼绿色的眼睛,直到这双绿眼在惊惧中彻底失去生机。
他利落地拔出匕首,双手同时用力,将野狼从自己身上推开,又抬起脚,将这具半个人大的野兽尸体踹出六米远,温热的血在空中撒了一地。
楚韶拂去身上的枯草和泥土,用被扯烂的衣袖擦拭匕首的刀身,将上面暗红色的血抹去,再将匕首收回银制的匕鞘。
做完这些,他捡起地上的包袱,将里头那只吓破胆的兔子抱在怀里,沾了狼血的手温柔地顺着兔子后背炸起来的毛。
几滴冰凉砸在他脸上,他抬眼望天,原来刚刚响在耳边的不是战鼓的鼓点,只是下雨了。
第18章 取舍(五)
官道上,淮祯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乌云密布的山头,他猜测那里已经大雨瓢泼。
再往前不到一百里,就有供军队休息的驿站,在暴雨波及到军队之前,他们就能就地扎营避雨。
不是什么大难题。
淮祯却紧紧皱眉,随行在侧的宁远邱看出淮祯的心思,说:“花州那边的官道驿站更多。”
言外之意,楚韶淋不着雨。
淮祯被戳穿了心思,有些不悦:“我不是在想他。”
宁远邱:“......”
淮祯看他一脸不信,又说:“既然已经断了,他的事,我不会再管。”
“王爷!王爷!!”
马蹄声随着惊呼逼近军队,淮祯回头看去,见策马追来的人居然是王展!
“你怎么会来这里!?楚韶呢?!!”
王展翻身下马,安神药的药效还未完全散去,他险些因为腿软而摔一跤,他跪在地上朝淮祯禀报道:“卑职无能,楚公子跑了!”
淮祯扬起马鞭,狠抽了王展后背,怒道:“你们七个军中大汉,看不住一个半废的楚韶?!”
王展硬生生扛住了这一下,“楚公子在我们的水里下了安神药,我等都被迷倒了!”
慕容犹:“......”这锅还有我的份?
王展急道:“卑职该死!卑职已经让弟兄们去找了!但是那条官道四周都是荒郊野岭,现在天色渐暗,四处都有野兽出没,卑职怕楚公子出事!才赶来请示王爷!”
淮祯强压怒火,当机立断:“屠危!你带一队人马,立刻去南边官道找人!”
屠危立即领命:“是!”
淮祯让吴莽代为领军,宁远邱暂做副将,让他们继续带兵前往驿站,而他则调转马头,亲自折回去寻。
为了以防万一,慕容犹也提着药箱一同跟上。
南边的官道和北边的官道很有些距离,淮祯赶到楚韶逃离的地点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雨都下过一轮转晴了!
“王爷,王爷!”屠危手中抓着一块月白色的碎布,朝淮祯狂奔而来。
“王爷!这可是楚公子的衣物?”
淮祯接过碎布细看,上面的云纹和制式,可不就是岐州锦绣庄的手笔!
淮祯疾步走过下雨后格外泥泞的小道,在一片打湿的枯草中,看到一匹野狼的尸体,还有大范围的血迹,那血随着雨水已经流进许多水坑里,看着就像屠杀后的战场,血水里,还漂浮着十几片月白色的衣服碎片。
淮祯大脑一片嗡嗡声,心脏像被人狠挖了一块肉走。
“此处入夜后有狼群出没,楚公子恐怕是遇到了野狼...王爷节哀。”
“节你娘的哀!”淮祯一脚踹上屠危的胸口,把他踹倒在水坑里,大声下令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本王继续找!!”
淮祯走到那只死狼面前,掰过它的狼头,见上面的刀口齐整,断定是一刀致命,并且这只狼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否则刀口不会如此齐整。
楚韶一身功夫还剩几成,淮祯还未摸透,但他可以肯定,楚轻煦双手提不了重物,否则不会放着马不骑,而这个刀口,只能是侯府那把特制的匕首造成的。
这只狼应当是被楚韶反杀而死。
虽然此处在雨水的浸染下血流成河,但周边只有一具狼的尸体。
或许他只遇到了一只狼而已,只要没有遇到狼群,就有一线生机。
“他不会就这么死了的...”淮祯自言自语道:“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已经从水坑里站起的屠危看王爷是有些魔怔了。
魔怔到为了楚韶说了那么不雅的话!
几百名士兵把整座山头都翻遍了,既没有楚韶的踪迹,也没有楚韶的尸体。
淮祯又让人沿着官道的方向去找。
夜色降临,下过雨的夜晚格外冷凉。
楚韶往篝火堆里添了几根没被雨水彻底打湿的柴,又从小包袱里拿出一件厚实的外套,把身上那件被狼爪撕得稀烂的月白外衫换了。
很冷,哪怕烤着火都觉得身体里冰凉凉的。
他抬手摸了摸额头,一片滚烫。今日不过是受了惊又淋了一场雨,身体就撑不住了。
“要是那辆马车在就好了..."他想着如果有那辆马车,此时此刻至少不用靠在树上吹着四面来的寒风。
兔子窝在他怀里,替他暖着心口。
楚韶掏出一根胡萝卜,用匕首切成小块,喂它吃了,而后才从包袱里拿出一张脸盆那么大的饼子,双手捧着,啃起来。
越啃越觉得心中委屈。
淮九顾这个负心汉,居然想扔下自己,他以为他临到离别时定会心软不舍,没想到居然就这么把自己送去花州。
"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追上去...真是贱骨头啊楚轻煦..."他一边啃饼子,一边自怨自艾。
但如果没有淮祯,他该怎么活?
他不就是为了淮祯才存在的吗?
去溱京说是为了讨个说法,实则如果到时候被拒在王府门外,楚韶又能有什么应对方法?
他越想越是伤心,泪水糊了视线,吧嗒吧嗒往下掉。
“王爷王爷!人好像找到了!”屠危最先注意到那棵树下的一丝火光。
淮祯心力交瘁之下骤得希望,冲上前定睛细看,果然是楚韶的身影。
见他还活着,淮祯心口被挖走的那块肉瞬间又长了回来。
“我们将他带过来!”
“不,不可惊扰!”骤然失而复得,裕王变得患得患失。
楚韶此刻所在的位置离通往溱京的官道不远,淮祯大致可以断定,他此番逃跑,是为了往溱京寻自己。
他是为了我,才...才陷入险境,险些被一匹野狼吞吃入肚。
任是谁都无法不动恻隐之心。
楚韶为了他,可以舍去生命。
可淮祯却无法为了楚韶,舍去即将到手的储君之位,或者说,他不愿意为楚韶冒那种本不会有的风险。
夜风吹过,那颗树上的枝叶摇摇摆摆,像极了淮祯此刻的心境。
慕容犹提议说:“王爷若是还没想好,不如先去对面那个小坡上,看看楚韶是否安好。”
楚韶正对面有个坡度不陡的小坡,距离不远,可以看得更清楚。
淮祯藏在小坡上的石头后,于火光的映照中看到了楚韶的正脸,才一日不见,他似乎憔悴了不少。
除了衣物上沾了点血迹,身上似乎没有其他外伤。
他拿着一块比他的脸还大还圆的饼子在啃,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慢也很少。
马车里明明备了许多精致的糕点,他却不知道拿。
慕容犹说:“今日楚韶所作所为,与钟情蛊脱不开关系,王爷其实不必为此过于自责。”
言外之意,如果没有情蛊,楚韶本心是不会为了淮祯如此豁得出去的,淮祯大可不必太当真。
淮祯却说:“不管是不是情蛊,他到底是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
“那么王爷还打算抛弃这个为了你连命都不要的楚韶吗?”
这话阴阳怪气,简直是戳着淮祯的心口问的。
淮祯闭目,良久才说:“.....慕容,你不该这么跟我说话。”
慕容犹:“王爷是天潢贵胄,身后担着贵妃母族的荣辱兴衰。楚轻煦是亡国之臣,前尘尽忘,孑然一身,他不会像王爷这般,进退两难,唯一能拿出来一搏的只有那条命了。”
淮祯睁开眼睛,将雨后的朦胧月色尽收眼底,他忽然问:“情蛊有解药吗?”
慕容犹:“情蛊没有解药,要么让楚韶生熬过这一年的钻心之痛,要么,王爷亲自当他的解药。”
让楚韶生熬一年么?眼下不过分离不到一天,楚韶就险些葬身狼肚。
妄论一年。
楚韶真的能熬得过一年么?恐怕在这期间,他就为了找到淮祯做出各种傻事。
他身体半废,随便一件傻事,都能要了他的命。
淮祯凝眸望着树下的楚韶,见他似乎是困了,饼才咬了几口,就靠在树干上,闭眼睡了过去。
在楚韶睡着的瞬间,在篝火火光照亮的范围之外,一群黑影从四周向夜游的恶鬼一般朝楚韶扑去。
楚韶无知无觉,连怀中的兔子再次竖起耳朵都没能警醒他。
黑衣人的刀刺向楚韶心口,千钧一发之际,一颗拳头大的石头自小坡飞下,如箭羽一般精准地砸穿刺客的脑袋,刺客身形摇晃两下,仰面倒地,后脑血流涂地。
淮祯飞身下坡,随手夺了一名刺客手中的长剑,杀过一波,挡在楚韶身前。
如此大的动静,楚韶居然都没醒,凑近了淮祯才看清,楚韶面颊绯红,嘴唇惨白,分明是高烧晕过去了。
刺客要的是楚韶的命,刀刀都要去切楚韶的命门要害,淮祯提剑替楚韶全部挡下。
耍惯长枪的手用起剑来也骇龙走蛇,刀剑相撞,枝叶乱颤,来人要割楚韶的喉,先被淮祯切断脖颈,来人要捅楚韶的心口,先被淮祯一剑刺穿心脏。
楚韶怀里的兔子吓得四处乱蹿,淮祯分神看了兔子一眼,却被人钻了空子,刀尖直取楚韶的眉心,淮祯反击不及,闪身挡在楚韶身前,刺客明显也是一惊,刀势却已经收不回来,利刃重重捅过淮祯左肩。
温热的血喷了楚韶一脸,他并未醒来。
树林里那几百士兵终于喊打喊杀地赶来,刺客见有埋伏,立刻要退,屠危也不是吃素的,当场杀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