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啾咕当然是英雄!”楚韶靠进他怀里,“我以为我会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厮杀中,我还做了个噩梦,梦里有一处刑场,上面血流成河,连天上掉下来的雨水都是红色的。”
刑场?
淮祯想起三年前楚家成年男子尽数在南宫午门外斩首的事来,传言楚轻煦当天赶到刑场时,亲眼看到自己的血亲在刀下身首异处......那是何等残忍的画面,如果真的亲眼目睹过,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是梦到了这些事才在睡梦中落泪么?
好在楚韶没有过于纠结一场梦,他那双明亮的眼眸倒映着淮祯的身影,像是一簇火种在燃烧:
“我以为我死了,坠入了炼狱,但天上忽然伸出一只手,将我捞出地狱血河,醒来看见你时,我只觉得...活着真好。”
“殿下何止是英雄,更是我梦中的天神。”
“只要每天都能看到殿下,活着就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淮祯心头一颤,那个服毒跳城楼一心求死的楚轻煦,现在靠在他怀里,说活着真好。
这是第一次,他觉得楚韶耳垂的朱砂刺眼,这枚朱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楚韶这些话都是虚假的。
但哪怕是假的,依然很动听。
“那轻煦就为了我,好好活下去吧。”他抱紧楚韶,嗅着他发间的清淡药香,后半句话不敢宣之于口。
哪怕有一天你想起一切,也千万不要再寻死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回京。
第35章 生死一线(五)
随州之变,在当天就传回了京都。
皇帝的圣谕百里加急,又传回裕王手中。
司云赶来报信后,淮祯连夜带五千兵马返回封地,情急之下还破了京都门禁,溱帝这道圣谕有问责淮祯不守规矩之意,不过只是用老父亲的口吻训了儿子几句,并无苛责,其余便是关切之语。
因为手上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所以淮祯没有跟溱帝挑明这次的匪患跟私兵有关,只说是狼山的土匪卷土重来。
当年负责狼山剿匪的是瑞王,瑞王还把这件事当做一件大功狠狠地吹了一年,现在这群土匪在京都脚下东山再起,简直是当众打了瑞王一记响亮的耳光。
皇帝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次的匪患是淮旸拖累了淮祯,于是对淮祯格外宽容,只让他安抚好随州的子民,再尽快择日回京,对他私自带兵回封地还大开杀戒这两件事,绝口不提。
此事在京都朝野似乎就这样不轻不重地翻篇了。
最后几棵桃花在那夜的喧嚣后无声无息地凋零,随州的春天也就此结束,天气明显热了起来。
抓了个凉爽些的早晨,淮祯牵了楚韶上街玩。
半月过去,匪患的阴云已经彻底被夏季的烈日驱赶,百姓重回原先安居乐业的状态。
许是有人提前招呼了一声,大家都知道裕王殿下今日要带着王妃出门游逛。
于是街上格外热闹。
“王妃,吃西瓜不?”
一位瓜农从自己的小摊上挑了个最大的瓜,捧到楚韶面前。
淮祯拍了拍西瓜的皮,不懂装懂:“这瓜甜吗?”
瓜农拍胸脯向楚韶保证:“很甜!王妃带回去吃吧?夏天来一块瓜可解暑啦!”
裕王:“......”本王似乎被无视了?
盛情难却,楚韶抬起自己的双手,正打算说自己抱不了这么大的西瓜,一旁的淮祯已经伸手替他接过了西瓜,抱在怀里,同瓜农道:“本王代他收下了。”
淮祯今天穿了件玄色暗勾金丝纹蟒袍,腰上配了玉镶碎珠的蹀躞,衬得身材匀称挺拔,面容俊美无涛,端的是一副皇家少年郎的矜贵气派,然后这位皇子手中抱着一个刚从地里收割的大西瓜。
怎么看都有些滑稽,楚轻煦没忍住笑出了声,淮祯眯了眯眼,凶巴巴地威胁道:“还想不想吃西瓜了?”
楚韶:“想哈哈哈哈!”
裕王:“..........”
今日出门特意没让那一窝仆人跟着,于是这种提东西的活儿只能裕王殿下亲自代劳,王府什么都不缺,本来也不会买什么,没想到上来就收了个大西瓜。
很快,淮祯就意识到一个大西瓜都是小问题了。
“王妃王妃!杨梅!刚摘下的一筐杨梅!您务必收下!”
“白梨吃了对身体好,王妃你多拿几个。”
“刚出炉的松花团子,王爷替王妃拿着吧。”
淹没在水果和甜点中的裕王殿下:“..........”
百姓们太热情,送的东西多到淮祯都快拿不下了,楚韶又不忍心拒绝这样质朴的好意,于是伸出手,高声喊:“司云!”
一道轻巧的身影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到楚韶面前。
司云一看情形就知道公子喊自己来做什么,他上前接过裕王手上的两筐水果和六包甜点,给淮祯减轻了负担,但那西瓜还是在淮祯手里。
“神仙哥儿!”稚嫩的童声蹦到楚韶面前,一个6岁大的小女孩踮起脚要把手中的两根糖葫芦交给楚韶。
两根都给了楚韶。
淮祯:“..........”这不是自己回城那日扑过来的孩子吗?!两根糖葫芦都给了楚韶,怎么不知道分给本王一根?!!
这小女孩估计是跟着母亲听多了话本,抱着楚韶直喊他“神仙哥儿”,要不是楚韶双手不便,他就抱起这个小孩亲一亲了。
王府门口,温砚远远地就看见裕王手上抱着一个大西瓜,身后的司云小哥手上更是大筐小筐,只楚韶轻装上阵,手里只拿了两根糖葫芦。
温砚赶忙招呼小厮去帮着拿。
他自己也上前接过了一筐杨梅,东西真是多到要五个人一起来拿才行。
“王爷怎的亲自去买菜了?这些事交给后厨那群人做就好了。”
淮祯:“......”
楚轻煦咽了咽口中的糖葫芦,笑着答:“这些不是买的,都是百姓送的。”
温砚:“哦?”
这倒也不稀奇,裕王在随州很得民心,只看那些三岁小孩敢肆无忌惮地跑来抱王爷大腿就知道王爷和百姓的关系十分融洽,上趟街百姓涌上来送心意也是常有的事儿,只是今日...未免太热情了,这简直是送了一个小型菜市场嘛!
看样子,后厨半个月内都不需要再重新采买瓜果蔬菜了。
淮祯理了理被西瓜蹭歪的蹀躞,叹气道:“从前都是送给本王的,现在成了送给王妃,真是人心多变啊!”
这话听着还真有点酸。
楚韶递过去一根糖葫芦,眼睛笑得弯弯的,“你吃一颗,甜的。”
甜味是能去酸的。
但淮祯还是觉得很不够,迈入王府后,他逮着楚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才去了醋味。
王府众人对于王爷和准王妃时不时的亲密习以为常,倒是司云冷漠脸旁观——如果公子记得过去的一切,肯定不会纵容淮祯如此轻薄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到底也不敢在楚韶面前胡说什么。
只能在两人腻歪时,垮起个脸。
“王爷,京里又下了一道旨意,催您尽快回京。”
等两人胡闹完,温砚才说了此事,“听宫内的暗线说,圣上前几日又晕过去一回,想是不太好了。”
南征前,淮祯让慕容给皇帝看过,慕容的医术远胜宫中那群御医,他当时就下了定论,皇帝重病至此,绝计熬不过今年。
亲王不宜再离京。
随州已经安稳下来,淮祯也是时候回去了。
之前他还曾犹豫过要不要将楚轻煦带回京都,现在这点迟疑已经全被冲散了。
随州之变后,淮九顾突然愿意同楚轻煦真心换真心,哪怕楚韶这颗真心只是钟情蛊养出来的。
得知能同啾咕一起回京,楚韶兴奋得一整晚都睡不着觉,虽然啾咕郑重地给过他承诺,但他始终担心会重演岐州的欺骗和离别。
于他而言,与淮祯分开哪怕一盏茶的时间都是比死还要痛苦的煎熬。
他不怕数万土匪临城,却怕淮祯悄无声息地将他抛开。
现在他终于能安心了。
回京那日,楚家夫妇和楚明姿一同来送别,楚韶都上了马车了,楚明姿还不舍地拉着他的手,她手里还抱着那只同楚韶出生入死过的胖兔子。
“兔子我会给你养得胖胖的,小韶,你记住,你在随州永远有个家。”
楚明姿深知溱京是龙潭虎穴,远不比随州安逸,楚韶的身份能瞒得过随州的百姓,未必能瞒得过京都那群人精。
她心中不安至极,于是仔细叮嘱说,“京都不比随州,万事小心。”
楚韶摸了摸又胖了一圈的兔子,同明姿玩笑道:“只是进一趟京而已,姐姐说得好像我回不来了一样。”
“别瞎说!”宋氏赶忙打断楚韶这番不吉利的话,忧心地朝马上的裕王行了一礼:“还请王爷多多照拂我儿。”
淮祯道:“自然,夫人不必担心。”
裕王坐在白龙驹上高高在上,说出的话也像是在施予某种恩惠。
宋氏心口隐隐涌着不祥的预感,这种磨人的不安同当年亲生儿子夭折前一夜一模一样,让她不得不怕。
楚韶同他的明安一样聪明善良,她早已视如己出。
这样好的孩子,老天总是残忍地提早收走。
一位母亲无法承受两次失去,她无法阻止楚韶的离开,只能日日为他祈福,只求一个平安。
再不舍终究是要放手了,马车在随州百姓和楚明姿的目送中驶出城门。
楚明姿摸了摸忽然有些躁动不安的兔子。
她没想到,这次与楚韶分离,险些成了死别。
第36章 阋墙(一)
在马车里坐着,总让楚韶不安。
他中途从马车上下来,吵着要同淮祯骑一匹马,淮祯便抱他上了白龙驹,恰好这条官道宽敞,周遭风景不错,两人一边骑马一边欣赏路途中的景物,十分惬意自在。
白龙驹比汗血宝马的脚程还要快,不到两个时辰,京都的城门就出现在楚韶眼前。
淮祯在城门外五十里的地界将楚韶抱回马车上。
在岐州时他敢当众跟楚韶在马上亲热,在随州时他也敢让楚韶与自己同乘一匹马,在百姓面前丝毫不避讳。
但到了京都,淮祯却想着把楚韶藏进马车里。
楚轻煦身份敏感,太过招摇,百害无一利。
楚韶在这些事上很通情达理,也是因为京都近在眼前,他确信自己不会再被啾咕抛下,这才安心地回到马车里。
淮祯回到马上,继续往京都行进。
楚韶在马车里拘谨地坐着,他听得车轮轱辘轱辘的声音,大约到了城门口,有守城的护卫上前盘问,他忍不住掀开帘子的小缝偷偷瞧了一眼,在对方得知是裕王殿下后,两边护卫跪了一地。
马车继续行进,楚韶眼中的景象从郁郁葱葱的夹道绿植变成了繁华热闹的京都上街。
卖货郎在街上吆喝着,手上转着拨浪鼓,七八岁的小孩在他周边嬉闹,店铺酒楼时不时传来小二拉着嗓子的上菜声,路边刚出笼的包子冒着热乎气飘香十里。
街上来往的行人穿着和随州相似,男女老少的衣服纹饰都以繁杂的花纹为时兴样式,和岐州的粗布麻衣完全不同。
楚韶心想,溱京和随州常年太平繁盛,百姓才有闲心在衣食住行上讲究,岐州连年战火,生计都成了问题,有粗布麻衣穿已是难得。
虽然知道原因,但如此巨大的落差依然让楚韶心有戚戚,似乎在为南岐的没落而感到痛心和惋惜,但那里并不是他的母国,甚至可以说是牢笼,所以这些情感就显得毫无立足之地。
他告诫自己应该庆幸南岐亡国,原来的国君无能昏庸,日后让淮祯接管,岐州才有一线生机。
不知不觉间,马车停了下来。淮祯下马,掀开帘子,朝楚韶伸出一只手。
楚韶搭上他的手,踩着下马石走下马车,抬眼就是裕王府。
随州的裕王府不算奢华,更像是偏安于桃花源里的一处雅致别院,京都的裕王府巍峨辉煌,肆无忌惮地将皇家气派展露无遗。
淮祯无妻无妾,又常年不在京内久住,整个裕王府显得又空又大,还有许多院落都未曾被人用过。
他一早命人把府内冬暖夏凉的星玉阁收拾出来给楚韶住着。
楚韶乍一听有些无措,他抓着淮祯袖子:“难道我不同你一起睡了吗?”
在随州和岐州都是同吃同睡的呀!
京都王府的众仆人:“..........”这位公子怎能如此随性?
淮祯耐心地同楚轻煦解释道:“京都规矩多,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
王府的仆人有许多是溱帝拨下来的,淮祯轻易不能驱赶,这里面或多或少藏了皇帝的眼线,自进京起,他的一举一动就都在宫中的监视范围内。
如果今晚他让楚韶睡到了自己的屋里,明日宫里就会知道,裕王身边多了个可意的人,二十年来头一遭啊。
届时该如何解释楚韶的身份?他既未见过溱帝,也未行过合婚礼仪,不能算作正妻,连妾都不是,宫里便会默认裕王只是讨了个男宠暖床。
男宠地位低下不说,更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身份,把楚轻煦冠以男宠的名号,是淮祯不能容忍的羞辱。
不如暂时保持距离,对外只说是接了随州楚家的公子在家中做客,摆正楚韶四品大臣嫡子的身份,那么宫内也不敢有异议,朝野中人也不会为难楚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