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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王府的请帖连夜送到了温霈手中。
这两日整个瑞王府都弥漫着烧焦的气味,东院虽然纹丝不损,还是不免被这股味道波及了。
温霈每日呛得嗓子疼,又听下人回禀说王爷日日在捣腾黄金屋里的书籍字画,心道此人连上朝的奏折都要劳谋士代写,对这些书画着迷,不过是为了装装样子骗骗外人,好巩固他在民间说书人口中博学多识的形象。
年少无知时,他也曾以为这位瑞王是个好学问之人,接触过后,发现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张口全部露馅,于是更加瞧不上,婚后不到两年,两人就分院而居,东院从不过问西院的事。
西院刚刚灭了火,难免嘈杂,此时淮祯来帖邀他去城郊雅苑品茶,他刚好出去寻个清净。
城郊雅苑是裕王名下的私产,坐落在京郊桃花林中,离京中腹地颇远,是个远离喧嚣的桃源地界。
为防瑞王府的口舌眼线,温霈只带了贴身的丫鬟锁清跟着。
他如约而来,见裕王同他的心上人已经候在小亭中,便加快了脚步。
“尝尝岐州带来的碧螺春,小韶亲自泡的。”
淮祯邀温霈坐下,将一盏温茶推到温霈手边,温霈笑意盈盈地看了看楚轻煦,道了声谢,这才喝了一口,赞道:“味道清香浓郁,饮后有回甜之感,果然是好茶,岐州的茶叶都比京都好些,也难怪,人也长得比京都的好看。”
楚韶笑道:“瑞王妃一直如此风趣幽默吗?”
“哎,既到了这桃源深处,就别叫我瑞王妃,这个名号旁人或许视之如宝,我却觉得晦气,所以小韶,你与九顾一样,喊我露白就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楚韶细品道,“露白葭苍,好名字。”
如今是夏季,雅苑的桃花都枯了,桃树绿油油一片,偶尔能瞧见几颗桃子。
“殿下连夜下帖将我约到城郊,总不能只是为了让我品这碧螺春吧?”
温霈可不傻,瑞王府的火是谁放的,他与淮祯心照不宣。
要品茶在京都内随便找个茶馆都可,若不是有要事,就不必避开京中喧哗跑到裕王府的私密地界来喝一杯热茶。
“是出了什么事吗?”
温霈既然这样问了,淮祯也不拐弯抹角,“听说皇兄丢了本很重要的书。”
“嗯?”温霈没听明白。
“这本‘书’掉到了我手中,今日约露白出来,就是想让你看看这本‘书’。”
淮祯一抬手指,一位容貌美丽衣着得体却难掩憔悴的女子走入温露白视线中。
“民女杨若雪,参见瑞王妃。”
温露白满头雾水,他笑着问淮祯:“你说的书呢?”
杨若雪道:“民女便是瑞王殿下在黄金屋里丢的那本书,王妃可愿听听?”
书和人划上了对等。
温露白神色渐渐严肃,大抵猜到事情不简单,便握着茶盏,道:“你说来听听。”
杨若雪便将瑞王如何从各地劫持未婚女眷入黄金屋供他与其他交好的纨绔子弟嫖睡的来龙去脉尽数告知,又说瑞王特意选那非富即贵身家清白的女子来劫,手上至少变卖了五十位清白女子,而现在黄金屋内还有二十位姑娘深受其害。
温露白握着茶盏的手渐渐收紧,面色也慢慢阴了下来,一旁的锁清担心他的身体,取来披风想为温霈披上,温霈抬起手拒绝时,才发现自己浑身僵硬,手心更是发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一般。
“你......”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是抖的,“你可敢发誓,你今日所言绝无半句虚言?”
杨若雪立即起誓:“民女对天发誓,我今日若污蔑瑞王半句,必遭五雷轰顶,随州杨家全家不得好死。”
“......”
“好......很好。”温露白拿起杯中凉透了的碧螺春,试图用茶叶压下满腔的绝望与愤怒,然而茶水刚入口,他便气血上涌,猛然吐出一口血。
“温霈?!”淮祯吓了一跳,连忙扶住温霈,早就奉命在亭外等候的慕容及时赶来。
楚韶上前扶起被吓到的杨若雪,安抚住锁清。
温霈被抱进了雅苑的内屋,慕容上前探脉用药。
淮祯见温露白双目紧闭,一时涌上自责,他知道温霈身体不好,用这种事实去刺激他必然会让他气血攻心,所以才让慕容跟着。
此事虽说残忍,但难道要一辈子瞒着温霈?
两相权衡下,他选择如实将真相告知,以免镇国公的爱子被瑞王继续糟践。
慕容施针后,温霈很快醒了过来。
他先是出了会儿神,忽然挣扎着起身,楚韶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扶着他。
温霈双脚落地后,走到杨若雪面前,忽而向她下跪。
“王妃?!”
满屋震惊,杨若雪更是不知所措。
楚韶要将温霈扶起来,温霈却执意跪着,他哑声道:“杨姑娘,是我被蒙双眼,数年来竟从未察觉王府中有此等龌龊勾当,我虽不屑与淮旸为伍,但到底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他有过,便是整个瑞王府有过,是瑞王府对不住你。”
“王妃切不可将一切罪孽都担在自己身上。”杨若雪哪敢受他大礼,连忙上手扶起,这半年她早已摸清瑞王府内院的情况。
瑞王和王妃分居两院,王妃从不过问西院之事,加上瑞王刻意隐瞒,温霈完全是被蒙在了鼓里,或者说,他也是受害者。
当年瑞王娶镇国公嫡子,谁不知瑞王曾发过毒誓,此生只有温霈一人,绝不纳妾,否则不得好死。
夫妻十年,温霈识破了淮旸很多谎言,才对他越发心灰意冷,但他唯独信了这番毒誓。
然而黄金屋在他们婚后第三年就开始修建,其后七年,竟不知害了多少清白女子,而他却无知无觉。
“当年爹爹看不上淮旸的品性,是淮旸发重誓永不纳妾,哪怕登基称帝也会遣散后宫,才允了这场婚事。”
他苦笑道,“如今想来,真是一场笑话,为了堵悠悠之口,他不敢在王府纳妾,为了维护爱妻专情的美名,他也不敢去勾栏瓦舍,所以才...才荒唐到在王府里,在我的眼皮底下,建了这么一座黄金屋,他骗过了我,骗过了百姓,甚至骗过了皇帝。”
“我也不过是......是淮旸用来洗涤顽劣名声争夺储君之位的一件工具而已。这样一个假仁假义,贪色无耻之徒,竟然是我要共度余生之人,我怎能容许这样一个人来毁我一生呢?”
温霈双眼通红,却不掉一滴泪,声音冷若冰霜:“我真想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温露白——楚韶的弑君启蒙导师之一。
啾咕:???别看别学!!!
韶儿:已悟到精髓。
看在爆字数的份上,球海星啊啊啊啊啊!
第40章 阋墙(五)
温霈强撑着回到瑞王府,淮旸将他堵在了西院通往东院的小路上。
“你去哪了?家里都烧成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能泰然自若地出门游玩?你知不知道本王命都快被淮祯玩没了!?”
淮旸怨气冲天地质问温霈,全然没察觉温霈面白如死灰。
他只一味地宣泄自己的愤怒,企图让温霈降下身段哄一哄自己。
温霈却只用那双死水一般沉寂的眼睛看着淮旸。
最开始淮旸还能指天骂地,到后来被温霈看得后背发毛,忽然怂了下来,然而他很快想起自己的尊贵身份,想起整个瑞王府都要依傍着他而生,温霈也不过是个早已没了新鲜感的王妃而已。
待他顺利当上储君登上皇位,这样的冷美人他要多少有多少。
皇帝病重,肉眼可见地没有多少日子了,淮旸误以为自己已经胜利在望。
加之这两日实在被火烧得满腔憋屈,今日就一并宣泄在温霈身上。
“本王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一句不应?!你真以为我怕了你!?”他推了温霈一把,身后的锁清连忙扶住王妃。
温霈艰涩哀凉地苦笑出声。
瑞王不明所以,他准备将温露白拉过来,然而刚一用力,温霈就闭眼倒了下去。
当日下午,瑞王府传出消息,说裕王放的火吓病了瑞王妃,瑞王正衣不解带地照顾着王妃。
百姓立刻一边倒地抨击裕王府,又大赞瑞王殿下爱妻顾家,和只懂杀伐的裕王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楚韶上街时,在茶馆里听了这段说书,只觉得荒唐,可座上那群客人都拍手叫好。
他觉得聒噪,离开茶馆走到街上,又在角落里听几个小乞丐编了打油诗传唱,内容无非是夸瑞王仁德爱民的,又路过胭脂铺,听到几个妇人三两成群地讨论着:
“瑞王殿下真是京中夫婿之楷模啊,我要是能嫁给这样一个有钱有势又宠我的男人,做梦都要笑醒。”
“等王爷登基称帝,说不定咱们就有机会去选妃。”
“你忘了,瑞王殿下立过重誓,此生都只爱王妃一人,永不纳妾,哪怕他做了皇帝,后宫估计也是空荡荡的,三千弱水只取王妃一瓢饮,王妃真是好福气。”
楚韶:“...........”这福气,恐怕温霈并不稀罕。
难怪瑞王在京都的名声如此好,全城最碎的舌头都被收买了,一传十十传百,长年累月,众口铄金,就算是废物也能被说成宝。
楚韶回到府中,让司云研磨,自己执笔,稍作沉思后,落笔写了起来。
时至傍晚,淮祯来书房寻他,见楚轻煦端坐于书桌前,狼毫在他手中游龙走蛇,以为他兴致起了在作画,走过去一看,却是整一页的字迹。
“这是?”
他出声询问时,楚韶才顿住笔尖,抬头道:“我在写戏文。”
“戏文?”
“殿下可曾想过,就算温霈答应我们一起揭发瑞王的行径,城中的百姓包括皇帝也未必会信啊,瑞王的贤德形象在京都根深蒂固,哪怕证据确凿,也未必能真正撼动他在中溱的名声。”
淮祯了然,他看了两眼楚韶编的戏文,字句妙趣横生,朗朗上口,戏剧的标题更是大胆讽刺:
色王爷暗藏颜如玉。
“你是打算以其人之道还之?”
楚韶道:“在温霈病愈前,我们总得先帮他把路铺好。”
“好。”淮祯认可道,“杨若雪已经将其他几位姑娘的姓名都报了上来,我已让人去各州郡接他们的家人过来。”
楚韶心有灵犀地道:“再用这出戏来造势,把矛头指向瑞王,最后煽动受害者家属来个血书请命,只要能顺利动摇皇帝对瑞王的信任,将他引到瑞王府的黄金屋一探究竟,还怕这位瑞王殿下不倒台吗?”
这是一出好计策,却让淮祯五味杂陈:有朝一日情蛊散去,楚韶会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和心机来对付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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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内,各州郡失踪新娘的家属就被裕王秘密接回了京都,与此同时,《色王爷暗藏颜如玉》的戏也在裕王府的庇护下顺利在京都各地人流巨大的戏台上演出。
淮祯甚至买通了宫中的戏班,直接将这出戏搬到了皇帝眼前。
戏中的色王爷虽没有指名道姓,但在民间的好名声以及那副惺惺作态的仁义嘴脸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戏在暗讽当朝瑞王,而戏中的“黄金学院”根本就是对标着“黄金屋”来的。
皇帝虽然病重,也不至于蠢到连这种暗讽都看不出来,赵皇后见惊动了皇帝,连忙让人回瑞王府去处置黄金屋里的女人。
在这出戏广为传唱之后,那群新娘的家人执着血书跪在宫门外,登闻鼓不分日夜被他们轮流敲响。
皇帝不堪其扰,终于撑着病体去了一趟瑞王府一查究竟。
瑞王惊惧之中早已将女人藏了起来,黄金屋被粉饰得像是寻常读书的地方。
皇帝巡视了一圈,发现并没有戏文里写得那样荒诞不经,也没有见到那群百姓血书里所陈的冤情。
赵皇后暗松一口气,怕夜长梦多,撺掇着皇帝回宫。
“父皇请留步。”一直卧病不起的温露白在瑞王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走到皇帝面前。
他跪下行了一礼。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镇国公生怕儿子受委屈,特意从边关赶回,今日也同皇帝一道来了瑞王府。
他见露白消瘦憔悴了不少,便用苛责的目光瞪了瑞王一眼。
镇国公在沙场厮杀数十年,眸中带着退不去的杀气,淮旸被他看了一眼,就觉得后背生寒,不敢造次。
皇帝让温霈起身回话,温霈执意跪着:“瑞王府犯了重罪,儿臣无颜起身。”
赵皇后慌张道:“傻孩子,你,你胡说什么呢!”
“母后还想再替淮旸遮掩吗?”温露白迎上皇帝的视线,道,“父皇明鉴,近日城中纷传的黄金屋一事,绝非谣言,而是确有此事!”
“温露白,你胡说什么?!”瑞王急得要冲上前捂住温霈的嘴。
“你给朕跪回去!”溱帝出声勒令,淮旸不敢擅动。
他尚存一丝侥幸,毕竟镇国公府和瑞王府结为亲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温霈绝不至于把两家都逼上绝路。
皇帝压下一阵咳嗽,道:“露白,你告诉朕,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露白垂下眼眸,不忍去看镇国公心疼的眼神,这才说:“淮旸在各地劫持清白人家的女子进王府,藏在黄金屋中,以学堂之名,行白日宣淫之事。”
淮旸大惊:“温露白!!”
“事情败露后,他作出一派假象来蒙蔽父皇,其实他将那群女子尽数藏在了黄金屋的地下密室中,父皇大可现在就让人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