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爹爹的怀里骑马,靠在娘亲的怀中餍足,哥哥时常拿手去戳他脸上的奶膘,把他吵醒了又只能乖乖哄着。
这是一个家。
然而楚韶睁眼时,依然在牢笼里,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血腥和荒芜。
对面那位南岐第一弓箭手在倒吊到快断气时,终于被人解了绳子放下,他的身体在楚韶视线中抽搐两下,归于寂静。
但他不会死,他会每天这样被折磨,刑部的人最懂得如何把人从意志上彻底摧毁。
他才看清这位弓箭手双手的袖子是空的。
楚韶的记忆又变成一张白纸,他只想起那天,淮祯把一把好弓送给温霈时,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从南岐第一弓箭手手中夺的战利品。
弓箭手,没了弓也没了手,活在这个世上,比死还痛苦。
如果可以,楚韶愿意过去给他一个痛快,让他免于日后的折磨。
那疯子还在跳舞,还在唱那句诗,起初像鬼哭,后来是哀鸣。
直到有位身着红色官服的官员踏进牢狱,听到这刺耳的歌声,他大手一挥,立刻有士兵冲进去一拳击倒了疯子。
疯子口鼻喷血,还在唱,淬着血的歌声虽然微弱,但它不曾停歇。
继而楚韶这间牢狱的锁被人开了。
“大人,裕王殿下特意叮嘱过,不准用刑,也不能下水牢,大人要有分寸。”
侍卫疾步跟在正四品归德将军李普身后,如是告诫道。
李普反问:“裕王到底还没凌驾到皇帝之上,你在教本将军做事?”
侍卫不敢再说什么。
李普走进牢狱中,脚踏在稻草上,他挽起衣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显得格外弱小的楚轻煦,目中露出恨意。
“不用刑,用本将军的拳头。”
侍卫一惊:“大人!?”他这拳头,可比刑部的刑罚要厉害多了!
“这是关战俘的地方!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作为胜者,自然可以在这个败者身上发泄些不痛快。”
“......”侍卫心道,南岐是败在裕王手中,不是败在你李将军手中。
当年李普被打得屁滚尿流回京求援还历历在目。
如今倒是蹭着王爷的光,说自己是胜者了。
“只怕惹怒了王爷,于将军无益。”他提醒道。
李普置若罔闻,他用虎目审视着楚韶,此人全然没了往日大将的风范,光看身姿,跟那些勾栏瓦舍的风尘俗物一样弱不禁风,一捏就能碎。
然而他依然下意识地畏惧着这个昔日的敌人——某种意义上,他的恐惧和屠危同出一源。
“拿段铁链来,把他的双脚锁了。”随州的事李普都听了一耳朵,他没敢太靠近楚韶,而是想着先把他的双腿禁锢住了——以免自己被一脚踹废。
侍卫迫于官威只能照做,又想到日后的储君是裕王,现在惹怒裕王府实在不妥,纠结再三,悄悄找了个不起眼的小厮,让他去裕王府报信。
楚韶的双脚又被铁链锁上了,他竟然没觉得有多不适应。
他站在牢狱的角落里,直视着李普,对方在战场上是一员猛将,也算是大好男儿,在这方阴暗的空间里,却要锁了楚韶的双脚,才敢逼近。
他用那双粗糙的手钳住楚韶的下巴,“陛下让我来审你,你要是现在跪地求我,我能让你少吃些苦。”
楚韶反问:“我不跪,你敢杀我吗?”
李普勾着嘴角斜笑一声,忽而抓着楚韶的长发,单手将楚韶带到石壁上,将他的后脑猛地撞到坚硬的石壁上。
砰地一声闷响,门口看守的士兵一惊,连隔壁牢狱里的歌声都停了下来。
一阵漫长的耳鸣声中,楚韶的视线忽明忽暗,抓他头发的手松了下来,他整个人失去支撑,背部靠着墙壁慢慢跌坐到地上,后脑有湿润的液体流出,新鲜的血腥味钻入他的鼻腔之中。
浑浊的视野中,他看到李普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地质问:“如果南岐还在,你可是名正言顺的君后啊,你那当了亡国之君的丈夫魏庸呢?!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去哪里避难了?是不是想借着北游的势力东山再起?你在裕王身边又有什么企图?是不是想里应外合?说!!”
“........”
楚韶半阖着眼眸,目之所见黑白明灭。
他一言不答,只为淮祯承诺的那句“我让你清清白白地出来”。
楚轻煦并不为自己曾经身陷南岐而自卑,却十分介意自己与魏庸的那段肮脏关系。
这一年来,淮祯没有提过这件事,楚韶也记不清自己过往如何,本来相安无事,直到李普追问起来。
三两句话,就勾起他对魏庸刻在骨子里的憎恶。
他的心口忽然爆发出灼烧的剧痛,他为自己背叛过淮祯而感到羞愧绝望。
李普的嘴还在张合着:“裕王身上也有一半的外族血脉,难道他故意跟你勾结,想对圣上不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裕王和你,是一丘之貉!啊!”
他忽然痛叫一声,钳住下巴的手被楚韶反咬了一口,鲜血横流间,他抬起左手一掌甩到楚韶侧脸。
楚韶吐出一口血,侧身软倒在地上,眼睛已经睁不开。
李普看到自己的手被咬下了近乎半块肉,气得抬脚对着楚轻煦的肚子狠踹了几脚。
他在宣泄,宣泄昔日在战场上被这人打得丢兵弃甲,企图抹去在绕音谷里曾经跪在地上求饶的屈辱过往,仿佛只要楚韶死了,他颜面尽失的几场战役就能一笔勾销。
他沾着裕王的光,宣泄着无能惨败积蓄多年的心火,恨不能掐死楚韶,掐死过去那个跪在南岐将士前磕头求饶的自己。
连门口的侍卫都看不下去了,他冲上前拦道:“李大人!停手!人要被你弄死了!!”
李普充耳不闻,他用穿了铁靴的脚踩着楚韶最柔软的腹部,直到雪白的囚服溢出血迹,还不肯罢休,连一旁的疯子都用铁链砸着木栏,企图为了地上这个可怜人反抗什么。
李普双目充血,猖狂地骂道:“亡国之徒,命是最轻贱的,死在我的脚下,是他的荣幸.......!”
话未说完,他喉咙一紧,继而身体猛地被人从背后吊起腾空,像扔垃圾一样被扔出了两米外,撞碎了牢狱的木栏。
“王爷!”侍卫惊呼。
淮祯扔开李普后,才看清楚韶的模样。
他倒在稻草中,头发蓬乱,后脑晕出一滩暗色的血迹,腹部的衣物被血浸透,脚上又多了串该死的铁链。
侍卫连忙拿了钥匙去开铁链上的锁。
淮祯想抱起楚韶,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他逾越规矩,用亲王的权威来压迫刑部不准用刑,原以为至少能让楚韶免受皮肉之苦。
到底是他太天真了,这里是刑部的战俘关押处,看守此处的除了刑部侍卫,还有军营里那些人。
这数年来上过战场的士兵或多或少都憎恨着曾经强悍无比的南岐,他们和李普一样,同楚轻煦隔着血仇。
似乎只要再有一道外力触碰,楚轻煦就会死。
淮祯不敢轻易动他,厉声让侍卫去把被拦在外面的慕容带进来,侍卫也怕出人命,立刻跑出去接人。
李普这个时候才从摔懵的状态中缓过来,他试图爬起身。
淮祯抓起地上那一团沉重的铁链,往李普脸上的命门狠砸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关于故国的记忆,从此刻开始苏醒。
第45章 诛心(五)
刑部侍郎听说裕王闯了战俘营,扶着官帽赶来,就见关进去时没病没灾的楚韶,被裕王抱在怀里时已经奄奄一息。
命都没了半条,但还是不能出刑部大牢。
侍郎跪在地上求道:“殿下!擅自带重犯出狱,这是违抗圣旨的大罪,圣上不会对殿下如何,却能凭此罪名要楚韶的命,恳请殿下三思!”
不仅如此,整个刑部都会因此遭受牵连,他这个刑部侍郎的官位都要不保,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此举会牵连楚韶。
吓人就要掐着最要害的地方吓,裕王此刻的要害不就是他怀里这个命悬一线的人吗?
果然,淮祯被劝住了脚步。
刑部侍郎火速在刑部牢狱里找了间相对舒适整洁的房间供楚韶治伤,还派了十几个侍卫去拿来热水伤药协助。
慕容给楚韶后脑的伤口缠好纱布,才去看腹部的淤血。
李普穿的是征战用的铁靴,鞋底有不少细小的防滑铁片,楚韶的腹部全是这些铁片划出来的伤口,最深的一道已经是皮开肉绽的程度。
上药前,他特意让淮祯来看了一眼,好让殿下记得楚韶吃过哪些苦。
李普没死,但是脸被砸歪了,倒在地上抽搐了半天,没人敢管。
淮祯找了个体型健壮的侍卫,让他脱了李将军的战靴,按照他碾楚韶的力道去碾他的腹部,直到对方的肚子也鲜血淋漓,这才罢休,让人把人拖到一边,除非要死了,否则不准医治。
刑部侍郎屁都不敢放一个,全部让人照做。
要知道裕王如今是风头正盛,只要他没越过皇帝设的红线,处置一个小小的官员于他而言也只是捏死一只蚂蚁而已。
李普如是,刑部侍郎同样是蚂蚁,但他是个惜命懂得求生存的蚂蚁。
一盆盆血水端出后,慕容终于腾出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
淮祯支开外人,坐到床边,见楚韶脸色苍白如纸,薄被下的胸膛起伏微弱,当初他服毒自尽,慕容能靠施针把他的血色拉回来,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些。
慕容开了药方,让药童去煎药,而后才说:“他后脑撞得厉害,怕是会伤到眼睛。”
“什么?”淮祯掖被子的手像是被雷劈了般抖了两下,“什么叫伤到眼睛?”
“怕是会失明,我用了猛药,但愿能避免这一最糟糕的情况。”
“.........”
“殿下息怒。”慕容见裕王脸色难看得紧,怕他一气之下让人挖了李普的眼睛,忙道,“就算真的看不见了,也只是暂时的症状,等淤血化去,一月内眼睛就能复明,殿下不用太过忧心。”
“你说得轻巧,你瞎个一个月试试看?”
“........”慕容只好转开话题,“他这样的情况,决不能再在牢狱这种潮湿脏乱的环境里待着了,殿下要尽快将人接回王府悉心照顾才行。”
淮祯闭上眼,在心中挣扎了许久才道:“让刑部侍郎把认罪状拿来。”
皇帝的意思是,只有认了罪,楚韶才能出刑部大牢。
慕容很明白殿下的难处,还是忍不住提醒:“以楚韶的性子,逼他认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跟要了他的命没区别。”
楚韶骨子里是个极骄傲的人,这一点,淮祯比谁都清楚,否则当日也不会被他三两句话险些气死。
“事到如今,难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他反问慕容。
慕容在裕王身边只是个大夫,用脑子的事得找宁远邱这等谋士,但如今这个两难的情况,哪怕是宁远邱也想不出什么圆滑折中的办法。
“...所以王爷是打算娶文容语?”
一旦楚韶认罪,这裕王妃的位置就跟他彻底无缘,皇帝执意要给楚韶贴上这等不堪善妒的罪名,不就是因为皇家断不能接受身有污点之人吗?
只有楚韶脏了,太傅府才能安心嫁女。
在世俗道德的约束下,裕王府也将毫无反手之力。
“慕容,你不是不知道我这十年来苦心孤诣所图的就是能名正言顺地登上那个位置。”淮祯凝视着楚韶的睡颜,淡声道,“楚轻煦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不能扰乱我的全盘筹谋。”
“母妃死前都在记挂着族人的安危与荣辱,当年处在众叛亲离的绝境时,是为了完成这个遗愿我才忍辱苟活,你以为我15岁就在边境满手沾血是为了什么?如今事成在即,我怎能因为这点私情而弃三万族人于不顾?”
“我不能让昆兰一族世代为奴,也不能让母妃在泉下永不得安宁,所以哪怕再不忍,我都必须暂时舍弃楚韶。”
慕容斟酌地试探:“圣上已经时日无多,如果他执意要殿下娶文家小姐,婚礼岂不是就在这一月之间?”
淮祯语带无奈:“只要我松口,礼部定的吉日就在本月中旬,不过半月之期。”
他搭上楚轻煦微凉的手心,低声说,“...等父皇升天了,这中溱就是我说了算,到时候再将楚韶留在身边也不迟,只是要委屈他一个月而已。”
慕容道:“殿下既然还想保住楚韶,臣不得不提醒一句,殿下与文家小姐成婚一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钟情蛊毒性未散,殿下始终是楚韶心尖至爱之人,如果被他得知你迎娶别人,情蛊必会反噬,这对他的身体有极大的损伤。”
淮祯本也没想让楚韶知道这桩婚事,他早想好了对策:“待他身体好些,将他安排到城郊的雅苑小住一段时间,等事情了结,我再接他回来,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这...文家能肯?”既然是堂堂正正的名分,就绝不是男宠这么简单了。
淮祯冷笑一声,“文容语想嫁做裕王妃不过是为了家族荣耀,但这样心机深沉手段肮脏的女人,我断不会留她在身边,就算奉旨成了亲,最多给她个虚名养在后宫,父皇让我立她为后,殊不知这皇后可立也可废,待他驾崩后,皇后这个位置,还是由我说了算。”
刑部侍郎把认罪状取了来,淮祯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只觉眼疼,一眼都不愿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