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韶原本不想小题大做,忽然想起在随州时那位军医的话来。
他说他中过毒。
回京后,一直没来得及从其他大夫口中求证这件事。
温霈思忖道:“现在这个关头,不好让外人进裕王府。”
人多口杂,万一是个不长眼的,把裕王成亲的事说给楚韶听,那不是弄巧成拙?!
裕王府办婚事,却要瞒着楚韶,温霈一听就知道有猫腻,得知内情后更是替楚轻煦不值,病一好就跑来裕王府,不想正撞见文容语在兴风作浪。
然而他也不忍告诉实情,淮祯与他一同长大,心性虽然难以琢磨得透,但肯定比瑞王好上千倍,所以温霈还是愿意相信淮祯另有筹谋,没有在楚韶面前挑明这些事。
“轻煦,你要是信得过国公府,我让我二哥来给你看看?”温霈想了个折中的好法子,“他虽是个武将,在医术上也十分精通,我身上这病就是他治好的。”
“那麻烦你了,露白。”楚韶只是想从他人口中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如那军医所说的——中过毒。
听雪欲言又止,碍着王爷的命令想拦着,但看楚韶摔得不轻,又实在是担心,最后在无可无不可之间,稀里糊涂地跟着公子出了后院。
一走出后院,裕王府张灯结彩的洋洋喜气扑面而来,温霈看着眼疼,楚韶睁着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一无所知。
在院子里忙活的侍女家丁见到温霈才恭恭敬敬地退居两边,也无人敢多话,就是有个侍女没留神,把刚刚编织成花的喜绸掉到了地上。
喜绸滚了两圈,刚好滚到楚韶脚边,他弯下腰摸索着捡了起来,摸了半天摸不出个所以然。
“这是什么?”
听雪倒吸一口凉气,不忍出声。
温霈镇定地从楚韶手中接过喜绸,笑着说:“一块皱巴巴的破布而已。”
他转而看了一眼四周的仆人,脸已经冷了下来,抬手把喜绸丢出十米远。
被蒙在鼓里的楚韶不疑有他。
作者有话说:
韶儿::)
此时,司云正在农田锄地。
第47章 喜绸(二)
“楚公子,请你把手给我。”
楚韶照做,温霆修长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脉搏上,温霈站在一旁看着。
片刻后,温霆微微拧了拧眉,他下意识用目光去扫楚韶身边人,没见到王府跟来的随从——听雪被楚韶支出去了。
等了许久不见对方出声,楚韶觉出异样,压低声音道:“您直说就是。”
温霆也把声音压低了些:“...你体内,确实有中毒的迹象。”
楚韶心中一紧,虽然早有预料,但被人亲口证实后,还是莫名脊背生寒。
“这毒应该是一年前入体,现在毒性已经很微弱了。”
温霈惊道:“那能诊出是什么毒吗?”
温霆轻轻摇头,说,“我只能确定这是西域的某种毒草,但具体是什么,无从得知,并且这毒并不伤及性命,除了会使人身体虚弱些,似乎没有其他害处,但是楚公子今日既来问我,想必是有其他猜测了?”
“...我记忆有损。”楚韶莫名地信任温霆,便把自己的猜疑全盘说了,“一年前我醒来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当时王爷说,是我从城楼上跳下来后,伤到了脑袋,所以才失忆,但是...”
“但是你怀疑失忆跟中毒有关?”
“嗯。原本我从没这么想过,直到在随州遇险那夜,那位军医也说我中过毒。”
军医是寻常大夫,他只能判断出楚韶中了毒,温霆技高一筹,能看出这是西域的毒草,但他们两个都无法获悉这味毒究竟是何物,又有何毒性。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连寻常的军医都能诊出他中过毒。
但是素有神医之称的慕容却从来没有一次,一次都没有跟楚韶说过中毒之事!
是他看不出来么?不可能,慕容的医术高超,这点楚韶毫无怀疑,他救了自己多少次,楚韶没忘。
不是看不出来,是他刻意隐瞒。
慕容曾提过,他早年去西域游历过。
温霆说这毒草是西域的。
唯一的答案就摆在楚韶面前。
他体内的毒是慕容下的,所以慕容从不会告诉他中毒一事,而慕容只听命于淮祯。
像是有一双无形冰冷的手忽然从楚韶后颈滑到他的喉结处,骤然一掐。
“楚公子?你没事吧?”
温霆的声音像温暖的春水流入,吓退了那双冰冷的手。
楚韶回过神来,眼前漆黑一片,失明以来第一次,他如此惧怕这些未知的黑暗。
温露白端来一杯温茶,抓着楚韶微凉的手心放在杯沿上,让他暖一暖。
“......露白,温大哥,谢谢你们。”
楚韶稍稍镇定下来后,先道了谢,而后说,“我今日来找温大哥切脉一事,还请两位替我保密,连外头的听雪都不用告诉。”
温霈道:“你放心,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接你来国公府散散心。”
“嗯。”楚韶觉出杯沿的热度凉了下去,便知时间过了许久,他摸索着起身,“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
温霈原想亲自把楚韶再送回王府,不料门刚打开,外头就刮来一阵颇大的风,温霈脚还未跨出门槛就被哥哥的大手拎回屋里:“你不能吹风,在家待着,我送楚韶回王府。”
温霈只能服从兄长的关心,听雪从马车里取了斗篷给楚韶披上,这才扶着他出门。
温霆让人备了马,楚韶要上马车时,他上前扶了一把,楚韶以为伸过来的手是车夫的,才搭在对方手心借力,心道这手臂倒是格外有力量些。
温霆扶他上了马车,才翻身上马,亲自护送着楚轻煦回王府。
裕王府外,淮祯远远就看见国公府的马车姗姗而来。
温砚笑着道:“王爷你瞧,温将军这不就把人送回来了吗?”
皇帝病情稍稳,裕王寻了个借口回家,一进门却被告知楚韶被温霈接去国公府了。
楚韶在京都人生地不熟,从前出门都是淮祯带着,倒也不是不放心温霈,只是楚韶如今双目失明,脱离裕王府的范围就总是让淮祯格外担心,生怕他在外头磕了碰了或是遇到什么意外。
要不是小厮说温家的马车已经在往王府这边来了,他都要亲自去国公府接人了。
马车停在下马石边,淮祯疾步上前,抓住楚韶伸出帘子的手。
他的手又大又暖,楚韶一模就知马车外的人是谁。
“我扶着你。”淮祯开口道。
楚韶双眼看不见,也无法抵抗什么,就被裕王半扶半抱地带下了马车。
双脚一落地,他就松了手,与温霆道了声谢,便不理淮祯,独自摸索着进王府,听雪连忙上前扶着。
淮祯心惊不已,这是一年来,楚韶第一次主动松开他的手!
“殿下,可否借两步说话?”
温霆等楚韶的身影进了王府后,才叫住裕王要追上去的步伐。
实在是因为,这大红灯笼高挂喜绸随风飘扬的裕王府太过扎眼。
“裕王府上下喜气洋洋,看来殿下要迎娶王妃一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温霆道,“只是楚韶双目失明,怕不是还被蒙在鼓里?”
淮祯顿住脚步,回头问:“你想说什么?”
“臣只是在想,王府有了王妃,楚韶的身份便会格外尴尬。这京中不少大户人家都养着男妾,实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殿下如果把楚轻煦也视为男妾的话,未免,太糟践他了。”
淮祯面露不悦:“温霆,这是本王的家事。”
“殿下的家事,微臣本不该多管,只是想提醒殿下一句,如果裕王府容不下一个楚轻煦,我国公府愿意代劳。”
淮祯:“...这是你弟弟的心意?”
国公府已经表明了立场,和裕王府是友非敌,温露白也一直感激楚韶昔日出谋划策助他掰倒瑞王的恩情,所以他想庇护楚韶,合情合理。
淮祯提防的是温霆别有私心。
温霆抬眼,坦然道:“微臣也有此意。”
“楚韶是本王的人。”
“裕王府若真心待他,不会让他无名无分地住在后院。”
“......”淮祯被戳中了要害,脸沉下来,“温小将军,你别失了分寸。”
“微臣不敢。”
淮祯站在下马石上,俯视着站在平地的温霆,心道你是敢得很,竟然敢觊觎我的身边人。
“过两日,喜帖会送到国公府上,你记得来喝喜酒就是。”他没好气地道,“如无必要,本王成亲前,你不必再来叨扰楚韶。”
温霆看他走进张灯结彩的王府内,暗暗为楚韶不值。
淮祯踏进院内,原本楚韶脚程慢,他三两步就能追上,但因为温霆拖了时间,导致他追到后院时,门刚好被楚韶从里面关上,啪嗒一声,裕王殿下狠狠地吃了一记闭门羹。
他只好走去敞开的窗户外,“小韶,开门让我进去。”
“......”楚韶刚要坐下,听到窗户外头聒噪,只好摸索着往窗户边走。
淮祯生怕他摔了,“你开门!你一个人待着要是摔了可怎么办?”
楚韶慢吞吞地避开一把椅子,摸着墙壁像蜗牛一样缓慢地往窗户这边移动。
淮祯被他倔得没脾气,服软道:“还在气当日的事?那只是权宜之计!今日文容语上门撒泼的事我也知道了,我已经下令让她以后不准来后院了。”
“......”这话说得简直处处冒火,只让文容语不准来后院?意思说她去王府别的地方还是十分自由的?日后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楚韶只能继续待在后院躲着她吗?!
楚韶摸上窗户一角,他刚好迎着光线,一双剪水眸映着光亮,简直像是落了金子在里头,淮祯根本移不开眼,他心疼地道:“这几日你可有好好吃药?慕容说你的眼睛很快就能好。”
“慕容大夫是神医,我相信他能治好眼睛。”楚韶淡淡地说,“很多病,只在于他想不想治而已,王爷,你说是不是?”
“......”这话听得淮祯云里雾里,他下意识去看楚韶的耳垂,那朱砂又淡了许多,但只要颜色还在,钟情蛊的毒就没有散去。
“我很累,想睡了。”
淮祯一晃神的功夫,楚韶已经把窗户从里头关上了,还差点把他鼻子碰到。
“........”
无可奈何之下,裕王只能找来听雪询问今日去国公府的事。
听雪当时被拦在屋外,并不知屋内情况,也不知温霆有没有给公子诊过脉,只说是温露白找楚韶聊了会儿天,没有什么异常。
淮祯心中隐隐不安。
他让人去把慕容找来。
慕容正撸着裤管,坐在田埂上帮司云撸麦子,麦田里,司云肩上扛起半个人高的麦子,健步如飞。
庄子上的家丁都感叹这位哑巴真是天生神力,自从他下了田,他们每日割麦子的数量翻了三倍不止,而且司云一个人能顶五个人用,无形中给每个人都减轻了负担。
除了一顿能吃掉半锅饭外,简直没有任何缺点。
慕容起先还想帮着分担一点,但因为力气太小,被司云嫌弃是在添乱,硬赶去撸麦子了。
王府传话的小厮跑过来时,司云刚好休息,坐在慕容身边啃砂锅那么大的馒头。
这馒头看着就干巴巴的没味道,慕容借着王爷的这道口谕,顺便把小哑巴带回王府,准备让他吃点好的。
一回王府,慕容就着人带司云去厨房拿鱼汤喝,自己折去了王爷的书房。
司云看这王府内喜绸翻飞,四处都洋溢着大婚的喜庆,还能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吗?
他肚子都气饱了,趁着旁人不注意,飞身隐在树影中,一路跟踪慕容到了裕王的书房,趴在屋檐悄悄竖起耳朵。
“楚韶今日对本王发了脾气!”
裕王的声音传出来,“从前他对我千依百顺,从出了刑部开始,他对我冷了许多,今日都敢喂我吃闭门羹了,我总觉得他在脱离我的掌控。”
慕容道:“是不是殿下娶亲的事被他知道了?”
“不可能,我下过严令,谁敢把这件事透露到他面前,立刻打死,他现在眼睛又看不见,怎么能凭空知晓?”
“恕臣直言,殿下在刑部逼他认罪的做法实在不妥,钟情蛊只能让他钟情于殿下,并不能改变他固有的心性,恐怕他是真地伤了心了。”
“...当日本王是逼不得已!况且,不过是一张认罪状而已,我相信他是清白的不就行了吗?在南岐当着群臣的面下跪时都不见他有这等气性,不过是让他认了点莫须有的罪名,就闹如此大的脾气?!”
司云:“.........”他默默握紧了拳头,忍住飞下一个瓦片砸死裕王的冲动。
慕容说:“那殿下还打算与文容语成亲吗?楚韶的双目不日就可复明,殿下迎娶王妃是中溱的大喜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如果让楚韶知道你与他人缔结姻缘,他必定会憎恨殿下的欺瞒与...负心。”
“情蛊只有一年之期,算算时间,确实也只有月余时间了,到时候,殿下又打算如何掌控一个神志清醒记忆完整的楚韶呢?”
淮祯闭目,痛心地道:“神志清醒,记忆完整,我要是能掌控这样的楚韶,何至于让你给他下蛊毒啊?”
“但本王是真心想将他留在身边好好照顾,他如今闹脾气也没关系,哪怕知道我与文容语的亲事也无妨,等他想起一切时,你再下一次钟情蛊,他不就又能前尘尽忘,满心满眼只装着本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