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桌喜宴吃得楚昀五味杂陈,但刚刚在席上,他亲眼看见楚韶受中溱群臣敬重,又见小韶短短六日间就被养胖了一圈似的,脸颊也溢着在草原上难见的血色,楚昀心中的不平已淡了许多了。
“那日我只是多给了你一条后路,怕你日后生悔,可我算错了淮九顾对你的痴,连带着算错了你对他的情,造成今日这个局面,既是天意弄人,也是你自己选出来的后果。”他抬手拨了拨楚韶额上的碎发,“哥哥不怪你,只要韶儿自己不后悔就行。”
楚韶垂眸,轻声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我一直担心北游的境况,今日看到术虎列席其中,才彻底安心。”
“中溱派了三支军队进驻江北。”楚昀似是叹息,“原先术虎还想着替我夺回岐州,如今倒是完全被缚住了手脚,罢了,复国也是为了能救你,现在淮祯将你立为皇后,只怕这江山都愿意跟你对半分,南岐复国也没什么必要了。”
他转头看向露台下的京都全貌,见满城飘着正红的喜绸,四通八达的街道处处亮着彩灯,好不热闹,果真是帝王成婚,全民沾光,从这场大婚的排场就可窥见淮九顾对楚韶的真心。
他如此费尽心机地抢回楚韶,想来也不会舍得亏待他。
他转念又笑道:“幸好温敦岱钦没来,不然看到这一幕心里只会更加不平。”
楚韶奇道,“难道淮祯没有给他送请帖?”
楚昀挑了一下眉,饶有深意,“何止送了请帖,还特意派了使臣过去发喜糖,逢人就说你们可汗的王后现在成了中溱的君后了,让他们一起沾沾喜气。”
楚韶:“.........”倒真像是淮九顾能干出来的事儿!
“岱钦气得两天没吃饭,他今日若是来赴宴,不仅作为可汗的脸面挂不住,估计他私心里也会气得吐血,所以干脆就不来了,不过他托我捎了句话给你。”
“什么?”
楚昀笑答:“他说,总有一天,他会打败淮祯把你抢回来的。”
楚轻煦听了也乐:“他到底是个孩子,人虽傻,心眼却不坏,听说从前术虎老是欺负他,哥,还要麻烦你劝劝术虎,别老欺负一个小孩。”
“岱钦救过你,就是于我有恩,我一定会劝术虎跟江东重修旧好的。对了,他还托我转交这把簪子给你。”
楚昀递过一把和田白玉镶夜明珠的玉簪,夜明珠在夜色下显出淡淡的幽光,像颗星星点缀其上。
楚韶认出这是他在草原成婚那日的头饰。
“岱钦说,这本就是给你打造的至宝,就算你不能归属于草原,这簪子依旧只有你有资格戴。”
楚韶眉心微动,双手接过玉簪,“替我谢谢他,也帮我回一句,我信他有朝一日能打败淮祯。”
岱钦性格里有几分怯懦,缺的就是这样激进的鼓励,楚韶真心希望他能奋起直追,不求和中溱并肩,至少能让江东免受淮九顾的威胁。
这话完全是出于好心,听在旁人耳朵里却变了味。
“君上...”
露台外围的柱子旁,温砚看淮祯脸色阴郁——方才楚韶说的话,一字不落被淮祯听了进去。
隐在袖下的手慢慢握拳,淮祯克制着没有上前打扰两兄弟谈心,无声无息地回了正殿。
宫宴结束后,还有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
泰和殿东边的环形露台站满了宾客,楚韶回内殿换下了正红色的喜服,把头上颇重的发冠取了下来,原该换上和衣服相搭的紫金盘云簪。
他却按下了香岫取簪的手,自己将和田白玉镶夜明珠的簪子别在马尾上,香岫不知其中内情,只看这把簪子十分精致华贵,误以为也是君上送的,还上手替君后把高马尾梳了梳,把这把和田玉簪衬得更多突出。
淮祯在殿外等候了半盏茶的时间,才见楚韶出来,他换了一身玉白掐金凤凰纹的华服,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周身漾着风流贵气,让人见之心动。
淮祯未及心动,心跳先滞了一瞬,楚韶头上那把衔夜明珠的玉簪简直是膈在了他心口。
今日是他同楚韶的大婚,楚轻煦却在头上别了当日岱钦送他的成婚玉簪!
夜明珠在夜色下发出淡淡幽光,将和田玉映出幽绿色的光芒,就像抢亲当日淮九顾从马上跌下来吃的那口草一样绿。
淮祯双眸倒映出绿光,楚韶只当看不见,走在前头催他:“不是说要看烟火吗?走吧,别让百姓等着。”
淮祯憋闷不已,又不敢挑明了说,怕楚韶一个不高兴就砸了这场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的大婚。
他强挤出笑脸来,跟了上去。
这场烟火整个京城都设了燃放点,力求所有百姓都能亲眼目睹帝后大婚的盛宴,真正与民同乐。
淮祯在王府时专门给楚韶放过一场烟火,那时候的楚韶好哄得不行,几簇烟花就能让他双眼含笑,直达心底。
如今整个京城都为他一人燃起盛大绚烂的烟火,整个夜空亮如白昼,连月亮和星星都暂时被夺去了几分光芒。
可楚韶却连嘴角带笑都做不到。
淮祯惴惴不安,他握过楚韶的手,小心翼翼地问,“这场烟火不好看?”
“烟火很好,只是看的人心境变了。”楚韶回眸看着淮祯,回忆道:“我想起当日眼睛刚刚复明那一瞬,看到的也是这么一场烟火,后来司云告诉我,那是你给文容语放的,从那一刻前,所有烟火于我而言,都只剩下扎眼和刺目。”
他默默地把自己的手从淮祯手心抽回。
淮九顾失落又无措,身边众人都在为这场烟花欢呼雀跃,街上的百姓载歌载舞,笑声冲天。
这场价值千两黄金的表演让所有人快乐,可他真正想要取悦的眼前人,却连个笑都不愿意给他。
“烟花...也没什么好看的。”他牵过楚韶的手,带他离开了东边的露台,“我带你去看别的,你一定会高兴的。”
楚韶被他带到了南面的露台上,这里人少,正对着刑部的方向,在烟花照耀下亮如白昼的刑部大牢,正有序地释放着其中的犯人。
楚韶定睛细看,找到了那个曾在他面前吟唱南岐民歌的昔日部下,还有两袖空空,随风飘扬的弓箭手。
“朕之前承诺,只要你愿意回到中溱,朕就释放所有南岐战俘。今日大婚,朕大赦所有俘虏,他们不仅能重获自由,还能得到一百两的安家费,以后回岐州也好,留在京都也好,都可以生存得下去。”
淮祯双手搭在楚韶肩上,眸中倒映着烟火的光芒,“韶儿,如此你可开心吗?”
楚韶没想到他真能释放战俘,这相当于强制让中溱和南岐冰释前嫌,相当于他不顾中溱民心和朝中舆论,执意抹去了两国曾经的血海深仇,他甚至可以预见到,明日早朝,淮祯将因为这次大赦而面临言官的口诛笔伐。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高抬贵手,这位新帝要为此承担如山一般重的舆论压力,而他豁出自己的声誉,只是想博楚韶在大婚这日笑一笑。
楚轻煦原该感谢淮祯的大度与守诺,好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转成了:“我也算是南岐战俘,你也能放我自由吗?”
淮祯双手一颤,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无奈地道:“韶儿,你不能太贪心。”
楚韶没有争辩,他知道他给不了自己满意的答案。
他今日乖乖顺从淮祯,所以他才遵守承诺,放过这些俘虏,若有朝一日,淮祯变心,移情他人,又或者像之前那样,为了下一个“文容语”取舍掉自己,那么这些暂得自由的俘虏是不是又要被抓回牢笼?
中溱驻军江北,相当于悬了把刀在北游头上,刀要是落下,哥哥必受牵连,这刀悬在楚昀头上跟悬在楚韶头上没有区别。
楚轻煦相信淮祯对自己有几分真心,但过去一年种种伤痕都在警醒他,这几分真心不能长久。
他阖眸,感受着寒风敲打,手慢慢攥紧,不断地在心里告诫自己:
靠着淮九顾的几分真心苟延残喘,只会重蹈过去的覆辙。
第77章 立威(一)
烟火散去,笙歌鼎沸的皇宫渐渐归于静谧,宫殿大门结驷连骑,居住在宫外的宾客在欢声笑语中各自出宫还家。
栖梧宫喜烛通明,椒红蜜香。
桌上摆着两个装满西凤酒的琉璃金盏,酒水清亮透明,酒盏下端用一根红线绑着。
“请帝后同饮合卺酒。”司礼官高声祝道,“自此夫妻一体,永不分离。”
“好!!!”淮暄高声喝彩,引得房内一众人等附和叫好。
这气氛烘得太到位了,楚韶有点骑虎难下,他原先不仅不想拜堂,连交杯酒都懒得喝,现在被一屋子好友至亲投以祝福的目光,一时倒不好驳淮九顾的脸面了。
淮祯迫不及待地拿起琉璃金盏,期盼地看着楚韶,双眼同喜烛一般明亮。
楚昀就站在旁边,面上无喜无悲,但若是弟弟此刻流露出一点不情愿,楚昀一定会当场砸了这个和谐局面,把楚韶带走悔婚。
悔婚容易,收场却难,终究不过是又绕回像北游那样的死局罢了。
楚韶只能挤出一个笑来,拿起酒盏,淮九顾被宠若惊,忙同他绕了手臂,两人一同仰头,饮尽这盏合卺酒。
楚昀轻叹一口气,终究是替整个楚家认命了。
“洞房的吉时到了!”淮暄比司礼官还要尽职尽责,中气十足地喊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千金”两个字咬得极重,明显是在暗示什么。
淮九顾会意,抬手抓了一把纯金花生撒过去,用这“千金”来讨好这些随时可能闹洞房的挚友至亲,众人被金子买通,自然不会再多做为难。
淮祯特意往楚昀怀里撒了一大把,楚昀就算不想接,手心也终是落了两颗金子,按照俗礼,接了金子就不好再闹洞房了。
一把又一把黄金雨洒下,寝殿终于只剩下皇帝和楚韶两个人了。
喜烛的灯芯爆了两三下,听得人心痒。
淮九顾又给自己灌了两杯酒,终于壮着胆子去摸楚韶的手,“朕...许久没抱小韶了。”
他口中的“抱”,自然不是简单的抱。
虽说是洞房花烛夜,可楚韶并不想事事都顺淮祯的心意。
他故意问:“你第一次抱我是什么时候?”
淮祯一愣,被酒熏得朦胧的双眸刹那间清亮过来,他试图借酒掩盖过去的错处,然而楚韶是清醒的。
“是在岐州的画舫上,你说要把我扔进湖里自生自灭,然后呢,然后你就扒了我的衣服,强要了我。”
淮祯耳根生热,喉头生哽,他低下了头,眼眸垂低,紧紧盯着杯盏中的酒。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候有多疼了,下船之后,我走不动,想让你扶我一把,你说什么来着?”楚韶故意蹙眉,而后豁然道,“你让我求你,你说,我的求饶声最动听,听多少遍都不够。”
楚轻煦云淡风轻地翻着血淋淋的旧账,“你执意要在某件事上赢过我,战场上不行,就在床上,那钟情蛊到底是跟情字沾边,过去一年,你在我不清醒的情况下,‘抱’了多少次,九顾,你还记得吗?”
淮祯把头埋得更低,鼻尖都要碰到酒水的水面了。
楚韶翻开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腕上两道贯穿的伤疤,回忆道:“我还记得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婚的夜晚,魏庸喝醉了酒,想做禽兽之事,我拿起藏在枕头下的匕首,一刀捅穿了他的左胸,那时我还顾念着他是南岐的君主,就这样死了的话百姓怎么办,所以没有扎他的心脏,反抗的后果是被凿穿了腕骨,这双手算是废了。”
“...轻煦...”淮祯抬头,溺在悔恨中不能自拔,他哑着声音制止楚韶揭这道经年的伤疤。
楚韶却牵着嘴角,露出一抹涩然的笑来,他拍了拍淮祯的手背,似是夸赞似是讥讽:
“你到底是比他仁慈的,知道用药来蛊惑神智,过去那一年,我当真是稀里糊涂,以你的喜怒为天,以你的哀乐为地,被夺了清白也浑浑噩噩,甚至沾沾自喜,日夜患得患失,翘首盼着你来宠幸我,现在想来,我倒宁愿你像魏庸那样明着来,至少我还能清醒地为自己的尊严而战。”
楚韶起身,抬手拔了玉簪,长发如瀑般泄下,他脱了外衫,坦然道:“今晚你若是想碰我,我又能如何反抗呢?只是你每碰我一次,都不免让我想起当日在画舫上的种种屈辱,想起三年前,魏庸也和你做了同样的事,你要是想让我更恨你,你尽管来抱我,你是帝王,你坐拥天下,我如何敢反抗你呢?”
淮祯像是被雷电痛击一般,他从椅子上起身,甚至无颜再坐在楚韶面前。
“对不起,小韶...对不起。”他垂着眼眸,长睫飞颤,不敢跟楚韶再对视一眼,他逃一般离开寝宫,乖乖地替他掩好殿门。
夜里起了风,不知何时还下起了小雪,风雪倒灌进淮祯的华服衣袖中,这刺骨的严寒折磨着他的皮肉,楚韶的话语熬煎着他的心脏,他颓然立在风雪中,栖梧宫的正红喜绸像腊雪红梅般恣意翻飞,他却满目凄凉苍白。
“君上,您这是?”温砚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内殿,又看了一眼身上已经开始沾上落雪的淮祯,疑惑道:“今夜不该是洞房花烛夜吗,您怎么出来了?”
淮祯苍白着脸,摆了摆手,席地坐在了栖梧宫寝殿外的白玉石阶上。
石阶上原有一小堆积雪,他没在意,一屁股坐下去,才感到一阵透心凉,酒意在这阵寒冷中彻底消散,他把后背靠在殿门上,失了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