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大,地上的积雪厚了起来。
淮九顾风风火火赶到了永宁宫,却并未在殿外看到本该被罚跪的文妃。
一进正殿,便见太妃一脸苍白,正在宫女的侍候下喝着药,那药的气味颇有些重。
见淮祯过来,宁太妃虚弱地咳了两声,才挤出惯有的笑容,“祯儿来了,快坐下。”
“不必了,母妃。”淮祯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茶盏上,猜到这就是楚韶不肯跪奉太妃也不肯喝的茶。
“儿臣听说君后同母妃生了些误会,特来代他赔罪。”看在那三年的养育之情上,淮祯还是愿意敬着这位太妃的。
宁太妃脸上的笑又僵了下来,“哪有臣子犯错,君上代为请罪的道理?”
楚韶虽是君后,终归是臣子,这天下间,只有淮祯一人是“君”。
“小韶是朕明媒正娶的正妻,朕与他不论君臣之别,只论夫妻一体,他犯错,即是朕犯错,朕赔罪,便是他赔罪,还望母妃不要再苛责于他。”
好一个夫妻一体,如此说来,若是有人敢苛待楚韶,就无异于在打淮祯的脸,楚韶如此任性狂妄,想来也是借着帝王的君威了。
宁太妃皮笑肉不笑,到底不敢跟淮祯撕破脸皮,便再次邀他,“坐下吧,祯儿,我们母子许久不曾一起说说话了。”
淮祯依旧挺着身板,没有要落座的意思,他盯着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媳妇茶只能在新婚第一日喝,母妃今日不喝,只怕让韶儿落人话柄,所以现在就当着儿臣的面,喝了吧。”
“你...”太妃攥紧衣袖,“他连跪奉新茶的礼数都不愿意遵从,还在我的宫里殴打文妃,他可曾把我放在眼里吗?!”
“这溱宫有三千条礼法陈规,但楚韶一条都不需要遵守,朕给的这项特权,母妃有何异议?”
太妃脸色发青,又听淮祯理直气壮道:“文妃不过是挨了君后三个巴掌,朕还没追究她的脸碰疼了楚韶的手心,她倒是敢来追究君后的不是,她人呢?”
一旁的温砚已经将躲在内殿的文容语“请”出来了,淮祯转头一看,文氏果然被打肿了脸,狼狈不堪。
文容语见了淮祯,当即跪在地上,抓着淮祯华服下摆,哭诉:“君后跋扈,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淮九顾抬脚扯开被文氏抓着的衣料,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君后罚你跪雪地两个时辰,你为何抗命不尊?”
太妃解围道:“是我看不过楚韶嚣张,免了文妃责罚。”
“母妃真是偏爱文氏。”淮祯抬起手,下令道:“文妃不尊君后,信口挑拨,去雪地里跪着,反思到天黑为止!”
这个时辰,连午膳都还没传——离天黑远不止两个时辰。
文氏一脸惊愕绝望,她看向主位上的太妃,用眼神求救。
太妃仿若被皇帝打了脸,想出言劝阻,淮祯先发制人:“母妃难道连朕的旨意都敢有异议吗?”
宁太妃听出他话语中已有不悦,一时竟拿不准主意,就在她许与不许之间,文容语被宫女拖出了殿外。
殿内一下安静了下来,温砚得了淮祯的示意,上前端起那盏已经冷掉的茶,递到太妃面前。
淮祯悠然道:“天下以朕为尊,后宫以楚轻煦为尊,母妃若想保住眼前的荣华与太平,这盏茶,你最好还是喝了。”
“祯儿,你威胁我?”宁太妃缓慢起身,双眸含着失望与震惊,“我好歹养你三年,你为了一个楚轻煦,居然威胁我?”
淮祯轻叹一声,“那三年的养育之恩,朕从未遗忘,所以朕登基之后立你为唯一的太妃,赐居永宁宫,重赏宁氏一族,朕保你尊贵荣华,安度余生,自认没有辜负那三年的母子情分。”
他顿了顿,另有所指,“母妃也请放心,哪怕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朕也不会像母妃当年那样明哲保身,弃你于不顾。”
“你还在怪我...”太妃一脸痛心,跌坐在软椅上。
淮祯冷然道:“儿臣从不敢忘母妃的‘恩情’。”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被瑞王推进御花园冰湖时那种窒息濒死的痛苦,也永远不会忘记落水前瞥见假山那一隅的宁贵妃是如何明哲保身坐视不理的。
“朕有命活到今天,全靠命大,母妃当年的不救之‘恩’,朕终生难忘。”
太妃阖上双眸,伤心懊悔已是无用。
温砚适时道:“太妃娘娘,请喝茶。”
茶已经凉透了,宁太妃仰头喝尽,只觉得茶水如外头的雪水一般冰冷寒凉。
她想着当年淮祯掉进冰湖时,也是这样刺骨的寒凉吧,如果当年她去救了,今日这茶,或许能是温热的。
“茶既喝了,轻煦今日就没有失礼于母妃,也请母妃约束好宫人,朕不希望轻煦被人非议。”
“至于文容语,楚韶今日没杀了文氏,已经是他心慈了。”
淮祯转身甩袖,“选妃一事,母妃也不必再提来为难楚韶,一个文氏朕都嫌她多余,更不会再纳其他妃妾。”
宁太妃颤声质问:“你就这样偏袒他?”
淮祯头也不回,却字字铿锵:“朕视他如命。”
作者有话说:
韶儿:《关于我在后宫横着走那些事儿》
第81章 难哄!!
永宁宫的事原本传得极快,但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后宫所有人忽然都闭紧了嘴巴,只字不敢多提君后今日的狂悖。
以至于在栖梧宫的司云都没反应过来今早发生过什么。
是听说淮祯一下朝就去了永宁宫,楚韶才醒过神来,必定是淮九顾下令堵住了后宫的嘴。
楚轻煦支开旁人,勾勾手,把司云叫到近身处,低声叮嘱:“你现在出宫,把今日之事,扩散到外头去,最好闹得人尽皆知。”
司云瞪大双目,不解至极:“公子这不是自毁名声吗?为何要这么做?”
“淮祯想要的是贤后,我偏不如他的愿。”楚韶屈起手指,勾了勾肩上的长发,“就是要让他知道,留我在后宫是个祸患。”
“我以为公子和他已经冰释前嫌了,而且他如今对公子,确实是不错的。”
司云虽然讨厌淮祯从前的行事作风,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淮九顾给了楚韶无上的荣耀与优待,而这些东西多少是掺着真心的。
“之前在王府时,他也不曾在物质上亏待过我。”楚轻煦淡淡地提醒,“可最后我落得什么下场呢?”
司云缄默下来。
“他重权在握,神通广大,我一个人反抗不得,那就借力打力,看看他如何挡得过民怨和文官的死谏。”楚韶悠闲地绕了绕手中的黑发,“等我耗光了他对我的那几分真心,兴许就能自由了。
司云听明白了,“那我现在就出宫去办。”
“这事儿得悄悄做,不能让他知道是我刻意在传。”楚韶眸中划过一丝狡黠,“你故意把这个消息透给文府的小厮,文府为了文氏在宫中的地位,一定会把这件事添油加醋传得绘声绘色,若是淮祯追究起来,诋毁君后这口锅,文腾背定了。”
无论是文腾还是文容语,都有这个动机把今日之事传出去,淮祯斩断了宫里的信源,最后发现这个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自然会追责到文氏父女头上,如此一箭双雕,楚韶作壁上观看戏就好。
司云领了这道密令,转身出了栖梧宫,恰好到了传午膳的点,司云箭步走出殿门时,香岫正端了一小瓶桃花酒进来。
“殿下不是要留司云在宫里用午膳吗?”香岫一边倒酒一边如是问。
“我让他出宫办点小事儿。”楚韶尝了一口桃花酒,甘醇清冽,很得他意。
今日的午膳是牛肉火锅,大婚前,术虎图南送了十头上等肉牛做贺礼,够楚韶吃上一年的鲜美牛肉了。
楚韶正欲动筷,外头的宫女来禀说:“君上来了。”
猜到他会来,楚轻煦就没让人拦着。
“外头都闹翻天了,你倒是心安理得地躲在宫里吃热锅。”淮祯裹着外头的寒气进了内殿,身上的鹤氅舍不得脱,就这么穿得毛茸茸地坐在楚韶身边。
“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楚韶嘴上这么问,手上安然地拿着玉筷涮牛肉。
“自然是要兴师问罪,问你吃火锅不喊朕一起的罪。”
楚轻煦哼笑一声,递给香岫一个眼神,香岫这才敢把一早备好的碗筷添到君上手边。
火锅不断冒着白腾腾的热气,楚韶才吃了两口肉就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再一看淮九顾,还裹得跟熊一样毛乎乎。
“你裹着黑熊皮吃火锅,也不热吗?”他看着淮祯额头上冒出来的汗问。
楚韶怕冷,所以栖梧宫是溱宫里最暖和的殿宇,淮祯还裹得这么严实,不出汗才怪。
“小韶给朕披的鹤氅,朕舍不得脱。”
楚韶:“......”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温砚,温砚忙把头低了低——昨夜明明答应了君后不说,到底是没忍住。
看淮祯冒着汗也要嘚瑟,楚轻煦嗔他,“脱了吧,看你穿我都嫌热,我怕你大冬天的中暑。”
淮祯一脸感动,“你是在关心朕吗?”
楚韶没好气地撇开视线。
温砚上前帮淮祯脱了这件鹤氅,淮祯身上轻了许多,拿筷子的手更加轻快,不多时,楚韶碗里就多了好几块涮好的牛肉。
楚韶看他真是一点兴师问罪的势头都没有,文容语不是个要紧的,但宁太妃好歹也算是他的母妃啊!居然真地一点都不生气吗?
“我听说你去了永宁宫?”他忍不住试探地问,“今日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吧?”
淮祯给楚韶舀了一碗热汤,漫不经心:“朕知道,错都在她们,跟韶儿无关。”
这话说出来,连香岫都觉得脸热,永宁宫这一闹,虽说太妃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楚韶确实是太僭越了,君上偏袒归偏袒,居然能说出“错都在她们”这样的话来。
楚轻煦自己听着都觉得淮九顾是色令智昏了,很有当昏君的潜质。
“文妃现在还在永宁宫跪着,她不敬重你,是该罚。”淮祯尝了一口牛肉,心道这江北的肉牛还真是不错,又能把小韶养胖几斤。
“你真这么想?”楚轻煦单纯是好奇,“我见你对她是丝毫不怜惜,既如此,当初又何必娶她呢?”
淮祯夹肉的手一顿,他把旁人支开后,才执过楚韶的手,“当日娶她,是父皇的旨意,他想保住文氏一族在朝堂中的权势,好牵制身怀异族血脉的朕,文氏也不过是把朕当做平步青云的梯子而已,朕同她之间没有感情,只有利用,如今这个局面,只不过是打破平衡后的残局罢了。”
“打破平衡?”
楚韶能明白他所谓的平衡,原本文氏在后宫得脸,文腾在前朝得势,淮祯在这父女之间能取得一个微妙的平衡,既文腾为了女儿不敢跟他明着唱反调,而文氏为了保住后位与荣誉,也不敢太过放肆,在新帝根基未稳的当下,这样的平衡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眼下这个局面,显然是已经严重失衡了。
淮祯眸中划过痛色:“那日在崖边,看到你身上的血迹,文氏在朕眼里,就已经连个顺眼的工具都不如了。”
文容语捅楚韶后腰那一下,彻底葬送了淮祯对她的唯一一点尊重。
没有人会用正眼对待白眼狼,她可以用簪子往死里捅伤想救她性命的楚韶,自然也可能在危急关头出卖淮祯,在背后也捅淮祯一刀。
这样的人,在战场上能用军法直截了当地处置了,到了这后宫之中,倒是不好下手了。
“所以哪怕今日你杀了文氏,朕都不会怪你。”淮祯紧了紧覆着楚韶的手,“因为她就是欠你一条命。”
楚韶垂眸避开他那道深情愧疚的目光,“那太妃呢?她可是被我气晕过去了!”
“她气晕过去有甚要紧?朕怕的是你被气晕过去,要是谁敢气你,朕拧了他的脑袋。”
楚韶抿了抿唇,他确实没料到淮祯能如此偏心自己。
“我知道你不喜欢宫里的日子,或许在你眼里,这就是个金子造的笼子。”淮祯放软了语气,他把楚韶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处,“但我不能不把你绑在身边,江山社稷最多只能坐拥百年,但轻煦的心,我想永恒地握在手里。”
“你觉得把我留在身边就是握住了我的心?”
淮祯点点头,楚韶轻叹一声,想同他辩驳些什么,终究没开口,他知道淮祯是不会懂的。
“至于纳妃,朕从未动过这个念头。”
“这种事,还是不要轻易表决心。”楚韶喝了一口桃花酒,压下了脸上的热意,他虽喝了酒,却无比清醒,“虽说中溱出过男后,但到底是例外中的例外,你还这么年轻,如今一头热地栽在我身上,大抵是因为你觉得亏欠过我。”
“不过这种愧疚不会持续一辈子的,过个两年,为了平衡前朝后宫,又或许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你总会纳妃娶妾的,九顾,其实我真地不在乎你身边多出些什么人,所以,你不必如此信誓旦旦地来哄骗我。”
淮祯扶过楚韶的肩膀,与他四目相对,指天为誓:“朕不近男色,也不近女色,只近你楚轻煦一人。”
他凑上前,飞快吻了楚韶一下:“来日方长,朕会证明给你看的!”
在楚韶反应过来呼他之前,淮祯已经溜出了栖梧宫。
楚轻煦捂着被淮九顾啃过一嘴的脸颊,脸红耳热,一阵气闷,摔了玉筷道:
“尽说屁话,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