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却是一张足已令整个大干、不论是谁,都会倒吸一口凉气的面庞。
鹰钩鼻,头发微卷,眼窝深陷,恭谨望向太子的瞳仁里是一种暗沉的蓝,是异族人的长相,可最令人惊异的却是这人额上纹着的图腾。
——头圆尾尖,一侧带着锯齿,另一边圆润无比,暗红得像是干涸血液凝成的疤痕,赫然便是那能令凝霜剑显现出密文的九冬草!
而相传那北疆之内,北狄之族,可汗之下设有两祭司,祭司下又设四大宗及三十二小宗,可汗纹苍狼,祭司纹白鹿,大宗纹雪蛛,而小宗纹的,便是血色九冬。
这人便是那三十二小宗之一,留吁得。
至此,关于一切的真相,便都了然于眼。
只是一国太子却与北狄勾结,也实在是让人不敢置信,可这事情却是的的确确发生了。
桌上燃香静静氤氲着水雾,可哪怕香气怡人,也不能令殿内气氛柔和半分。
而后留吁得又开口了:“此次小人前来,便是与殿下禀告此事,那背后之人深不可测,近日殿下也要多加小心。”
太子将玉佩扔到桌上,便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响:“还用得着你来交代本宫?”
留吁得连忙弯下腰去:“小人不敢。”
太子勾起嘴角,却是个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你族当初承诺过什么?本殿为你们打了多少掩护,现在结果呢?”
“此为意外,还望殿下再给我族一次机会,小人以北狄之名起誓,定不会教殿下失望。”
太子盯着他看了半晌,面上没有表情,半晌嗤笑一声:“以北狄之名起誓?不过就是苟延残喘至今的白狄而已,失去了赤狄鬼方之名,还涎着脸叫自己北狄,说出去也真不怕旁人笑掉大牙。”
两百多年前,与大干几近势均力敌的那个北狄,其内有着赤、白两支族裔,白狄多在战后,赤狄却骁勇善战,“鬼方”之名足矣止小儿夜啼。
北狄大败之后,赤狄一族出走,到现在杳无音信,残留的白狄一族也再不足为虑。
可却始终虎视眈眈。
再说回留吁得那边,太子的话几近羞辱,他作为三十二小宗之一,在族内也应是万人之上的人物,可面上表情却丝毫不变,甚至连弯下的腰也依旧纹丝不动。
见他如此,太子倒觉得有几分无趣,开口道:“行了,滚下去吧。”
留吁得又行了礼,戴好兜帽,而后便快速离开。
在他身后,太子又拿起了刚被他重重放在桌上的那枚玉佩,面上的神色被燃香挡着,让人看不分明,只能知道他独自坐了很久,直到深夜也未曾起身。
而留吁得离开之后,便径直去往了一个方向,他的目的地是一青楼,名为醉仙阁,不难看出,这也是北狄设下的暗桩之一。
留吁得刚从后院小门走进去,便有人连忙迎了上来,七弯八拐走尽了深处的一间厢房,而后他坐在桌案前,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有几人上前,抬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这是找出那两名暗探之后刚立下的规律,便露出了几张同留吁得一般的异族的脸。
这些人面色恭敬异常,看着很是年轻,带着几近狂热的虔诚,其中一人开口道:“小宗大人,您已好久没有来过了。”
留吁得笑了笑,带着些许慰勉:“你们都做得很好。”
“大人此次前来,可有什么吩咐?”
“除了要你们做的事,我这次前来,还有一桩事要说,”留吁得侧头往窗外看去,换成了狄语,透着一股奇特的韵律:“便是要告诉你们,‘时机’已快要到了,不久之后,我们便能回到草原。”
闻言,这几人激动得脸色发红,神情也越发虔敬,而后一人站出来开口问道:“大人,之前您只说时机未到,现在终于到了,是否可以告知这‘时机’究竟又是什么呢?”
留吁得看着这几个族里的年轻人,面上带着些许教导之意,开口道:“这大干京城的血雨腥风,你们也都知晓,那又可曾想过没有,皇家与谢家究竟为何到了现在的这般地步?”
他顿了顿,而后继续开口说道:“作为臣子,若是手握兵权,势力太过,达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哪怕这臣子赤胆忠心,皇帝也断会猜忌,不能容得下去,谢家便是一个例子。”
而后他话锋一转:“可哪怕他们君臣不合,之前却未达到水火不容亦不可弥补的地步,一旦开战,为将之人除了谢家为首选不会有旁人,在那等危机时刻,不论战后会如何,战时一直以来的君臣矛盾也定会先放置一边,这可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可现在却不了,”留吁得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带着些许嘲弄的阴冷,“如今谢家与圣上之间,可是隔了一个满门抄斩的许家。”
——如此,君臣矛盾便再不可调和,哪怕谢家到时要请上战场,可皇帝“以己度人”,也必不敢再把兵权交给武安侯。
他微微闭上了眼,与太子合作实际只是因缘巧合,而他也从未想过太子会答应的那般轻易,甚至只有一个要求——废了当今的长公主。
可那长公主哪怕再得宠,也毕竟是个女子,所以实在是让他想不通太子究竟为何会提出这般的要求。
太子要废了长公主,他们则是“对谢家心存怨怼”,长公主还正好嫁到了谢家,便一拍即合,随后一切都顺理成章。
留吁得当然知晓太子真正的想法,无非就是想着“不足为惧”,“用过便仍”,甚至达到目的之后卸磨杀驴、毁尸灭迹,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就算是兔死狗烹,究竟谁才是那只猎狗,可还未可知呢。
留吁得的声音带着一股满足的慰叹:“两百多年了,我族终于快要等到这一天。”
他们那般藏头露尾,又那般苟且偷生了两百多年,终于是快要等到这一天。
作者有话说:
北狄赤狄白狄之前有说过,在二十五章。
第68章 纷纷而下
渐渐入冬,天气也愈来愈冷,腊月初一这天,大雪纷纷而下,落个不停,谢凌与拍落肩上的薄雪,抬步走进了谢疏寒的别苑。
说起来自从那日小叔吩咐过之后,他日日不落地过来,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与往日一样,谢疏寒依旧坐在书房里等着,屋内炭火很足,他却仍披着厚重的鹤氅,膝上覆着薄毯,面色是病态的苍白,手中拿着一卷书,见谢凌与来了也只是淡淡道了一声:“坐吧。”
谢凌与寻了自己昨日未看完的那卷书,而后便坐了下来,屋内很静,只有两人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
这一个多月以来每日大概都是这么过去的,小叔有时会突然问一些话,问的东西也各不相同,可大多数时候,两人便只是这般安静地各自做自己的事。
今日谢疏寒却格外静默,一直到了谢凌与即将离开的时辰,他才说了第一句话,可却是开口说道:“明日你便不用过来了。”
谢凌与还未回话,便又听见谢疏寒继续解释道:“我明日便会动身回烟扬去,前几日就已经与大兄商议过了,今晚便再与你交代一下。”
谢凌与有些惊讶,半晌才问道:“都已经是腊月了,小叔不在府里过年吗?”
“不必了,”谢疏寒摩挲着手中书卷的纸页,温声回道,“明日若你有空,可以来送送我。”
谢凌与从未想过他会现在回去,可他知道小叔已经决定了的事,哪怕是谁也劝不回来,便只能开口回道:“小侄当然会去。”
谢疏寒看着他笑了笑,一向凉薄的眉眼透着些许不太明显的温雅,慢慢地,目光里却多出了几分审视,而这审视也好似不只是单单对着面前的谢凌与。
良久,谢疏寒微微垂眸,再开口便像是安慰:“当初为了与圣上交好,便皇家联姻,也顾不上你的意愿,现在想来,真是委屈你了。”
闻言,谢凌与有些微顿,而后开口回道:“小叔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也远远谈不上受了什么委屈。”
“从前是只想忍让,如今撕破了脸,只还面上勉强维持着君臣相得的体面,”谢疏寒好像是不信他说的话,声音低沉寒凉,“若你有了喜欢的女子,就尽管带回家里,哪怕圣上不许纳妾,那公主来了府里这般久也未有所出,以此为由,我谢家若丝毫不退,谁也不能在旁置喙。”
谢凌与这才愣住,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千万不能让贺摇清听见这番话。
而后他回过神来摇摇头,带上了些许正色:“小侄从未这般想过,他只是他,与宫里那些人丝毫也不同,我——”
谢凌与顿了顿,虽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感情,可还未像现在这般说出来过,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艰涩,但却很坚定:“哪怕他的身份是公主,可既然嫁给了我,便应是谢家人,我……我心里是喜欢他的。”
谢疏寒看着他,很长时间也没有说话,谢凌与虽看不懂他是在想着什么,却丝毫也没有躲闪。
良久,谢疏寒给自己缓缓倒了一杯茶,水声不大,可四周很静,便显得有些响。
“你喜欢他?”谢疏寒看向谢凌与的目光幽深,像是能穿透一切,极轻极缓地又重复了一遍,“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喜欢他?”
对着他的目光,谢凌与几乎是如芒在背,在某个瞬间,他甚至以为面前这人警告的不是贺摇清公主的身份,而是那个不能被人知晓的,被埋藏得更深的那个秘密。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转瞬间,谢凌与背上竟出了一层薄汗,却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
谢疏寒一直看着他,直到谢凌与几乎要以为这人果真知晓的时候,才又笑了一声,喝了一口刚刚倒好的热茶,像是真的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嗓音温和:“我只是问了一句话,怎么看我便像是洪水猛兽一般了?小叔就只是那么一说,你若真不想纳妾,谁也不能逼了你去。”
谢凌与勉强一笑:“您说笑了。”
“好了,”谢疏寒抬手给他也倒了一杯茶,露出的一双手苍白修长,淡青色的脉搏清晰可见,“我就要走了,此次一别下次若要再回来,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如此,便要与你说一些话。”
谢凌与压下心中未曾落下的思绪,挺直了背,是洗耳恭听的模样。
谢疏寒看着他,等到他与大兄都百年之后,谢家便是要交给谢凌与的,这个侄子他也当然满意,只是若是年轻,少不更事,涉世未深,也是免不了的事。
“我不会与你说要去做些什么事情,做什么事才是正确的,或者是究竟要怎么做,我谢家养出的儿女,从不是跟在先辈身后亦步亦趋的羊,”谢疏寒将手放在膝上,“所以我只会告诉你,无论你想要做什么事情,循规蹈矩或是离经叛道,都要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想好,一旦做出来了,就算后果惨重,也都要承担得住。”
谢凌与听着这些话,而后恭敬行了一个后辈礼:“今日所言,必将谨记在心,每日三省,不敢忘却。”
谢疏寒颔首,语气松了些许:“但与此同时,也不要妄自菲薄或将万事都憋在心里,你是嫡长,家族可永远都站在你身后呢。”
谢凌与抿了抿唇,开口回道:“晚辈省得。”
谢疏寒面色放缓,不再说这些事情,又轻啜了一口茶,好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般,开口问道:“可是快要到那位长公主的生辰了?”
贺摇清生在腊月初八,正是大寒的那一天,早在一个多月之前,府里就已经开始筹备了。
谢凌与回道:“就在初八。”
“那还真是不巧,”谢疏寒看着是很遗憾的样子,摇头道,“幸好我已经备好了礼,不过只能让你代送了。”
说着,他面上多了些许的疲惫:“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明早再见。”
谢凌与行礼又道了安,而后才离开。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谢疏寒依旧坐在那里,不久之后,屋里便响起了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烛火摇曳,垂死挣扎一般爬上窗台,窗外一片雪色,闪着细微的银光。
等到谢凌与回到凌安苑的时候,贺摇清正在房中等他回来,看着他带着些许忧虑的神色,便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关于当时的那些感觉,因并未确定,谢凌与也不想空口说出来让这人担心,便回道,“小叔明日便要回烟扬去了。”
贺摇清早已在命人调查谢疏寒,此事便也早就知晓了,但还是问道:“这都是腊月了,他不准备留下过个年吗?”
谢凌与摇了摇头,而后将自己手中提着的东西递给他:“小叔赶不上你的生辰,便要我把备好的礼先给你。”
贺摇清这才有些惊讶,接过却放在了一旁,只说道:“等生辰那天我再打开来看。”
第69章 为你燃灯
隔日,谢疏寒便动身离开了京城,谢凌与去送他,看着车马渐渐走远,马蹄与车轮行过雪地留下的踪迹被风一吹,也就再看不见了。
贺摇清今日并未与他一起前来,谢凌与恰逢休沐,送别小叔之后便又回了府。
贺摇清的生辰快要临近,府里很有些悬灯结彩的味道,谢凌与一路回了凌安苑,贺摇清正看着手中的密信,眉头微皱。
谢凌与关上房门,开口问道:“怎么了?”
贺摇清将密信递给他:“太子身后的那股势力,可真是不好查。”
他好不容易安插进去的人手,到现在已经折损多半,可却连那幕后之人是谁都没有挖出来,更不用说究竟是如何布的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