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渐深,殿内仍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殿外刺骨的寒风推搡着大雪四处席卷,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映着雪色,千百年间,也许只有它是一尘不变。
而距离京城六百里之外东水县的某个角落,一个人影正独自坐在屋檐之上。
他身下是破败的乱瓦,手边放着一壶酒,而面对着的方向,却正是京城,或者可以直接说,是他从出生开始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家”。
狂风席卷着乱雪,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这寒风打在平常人身上都如同刀刮,何况这人面上还有着一道堪称狰狞的伤口,可他本人却像是丝毫也没有察觉,或者是因为根本就不在乎。
这伤口自他左侧眼角开始,斜着划经鼻梁,最后直至嘴角,几乎是横跨了大半张脸。
许耀灵默默坐了很久,最后缓缓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入口醇香甘冽,后味绵长,可许耀灵却分明尝到这酒苦涩至极,以至于连心口都是满盛着的苦水。
……少为纨绔子弟,三两友人,长安城中鲜衣骏马,横剑长歌,慷慨唱年少。
突逢噩耗,家破人离,逃亡途中回首往事,惊觉往日种种,皆虚妄而已。
他就这样一直坐着,伴随着寒风乱雪,喝着一壶曾经的酒,度过了他二十岁的生辰,直到天色渐明。
作者有话说:
许耀灵这段“少为纨绔子弟……皆虚妄而已。”是我上本书写过的(现在已锁),有的小可爱可能会觉得有些熟悉,在这里解释一下。
第73章 密林重重
正月初二这一天,谢家众人一起上山礼佛,正要离开清泉寺的时候,贺摇清却突然接到了一封密信。
——他终于查到了太子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可却从未想过这太子竟愚蠢到了这般地步,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谢凌与覆上他拿着密信微微发抖的手,开口问道:“怎么了?”
贺摇清将密信递给他,而后闭上眼,深深呼出了几口气,音色狠厉:“这些狄人现在想跑?可没那么容易。”
“吩咐下去,”他低头看着正单膝跪着的玄三,声音沉地像是压在嗓子里,“将查到的所有暗桩全部包围,暂且先按住不动,你亲自带队去抓捕那群已经离京的狄人,先以活捉为主,若是活捉不了——就地格杀!”
玄三领命而去,几个瞬息便不见了踪影,在他身后,贺摇清握住谢凌与的那只手,却是攥地越来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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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京城之外二十里处,一列车队正驶过拐角,进入密林,这车队总共有着六七辆马车,二十多名护卫骑马列在车队两侧,看起来和平常的商队没有什么两样,而最中央那辆马车内坐着的,正是留吁得。
他此刻易了容,便看不见额上诡异的图腾,也看不出是异族人的模样了,此刻看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心情很好地长舒了一口气。
“大人,隗还有些不太明白,还望大人解答,”说话的是端正坐于他身旁的一个少年,大概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名为皋落隗。
留吁得笑着回头问道:“还有哪里不明白?”
“隗知晓,我们这一部分人先行离开,是为了日后的准备,而拔掉的那几个暗桩当初便是为了得到太子的信任设立的,现在只是断了他与我们联系的路子,”皋落隗面容稚嫩,说出的话与他的面容却是天差地别,“那太子是否已经没有用处了?既然这样,为何不直接设计,将他‘与敌勾结’的事情全数曝出?一国储君与敌勾结的消息若是传了出去,大干民心定会大乱,就连京城之内也会乱上一段时间,这对我们来说岂不是有很大的好处吗?”
留吁得点了点头,带上了些许赞赏之色:“你分析的是不错,但要记住,万事不能只看一时,将这个消息暂且留住不发,我族日后才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皋落隗沉思良久,又开口问道:“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留吁得笑了一声,回道:“当然是——”
他话还未说完,马车却猛地停下,紧接着有马匹的嘶鸣声乍然响起,而后血腥之气浮现。
留吁得吃了一惊,拿过藏着的剑,掀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去,密林重重,并未看得见一人,可那已经倒在血泊之中的马却仍在悲鸣,他们共计有马二十多匹,而射来的箭竟是根根直冲马匹咽喉,并未有一箭偏侧。
周围十几名伪装成护卫的狄人也已抽出了刀剑,警惕望向四周,留吁得按住想要伸头往外看的皋落隗,走出马车,扬声喝道:“敢问阁下究竟是何人?在下只是一途径的小小商人,做些倒卖货物的小本生意,可是认错了人?”
他话音刚刚落下,车队前面便出现了十几个身着黑衣的身影,皆是蒙面握剑,而立在最前面的,正是玄三。
“奉主上之命,特前来捉拿你等,若是就此放下刀剑,还可留尔等一条性命。”
留吁得双目紧紧盯着他,左手则很自然地朝右侧袖口伸了过去:“那敢问阁下口中的‘主上’究竟是哪位大人?”
玄三双目之中冰冷地好似空无一物,像是根本就没有发觉他的小动作,声音嘶哑暗沉:“若你此刻束手就擒,主上自会见你。”
“若我不呢!”留吁得话音未落,右侧袖口之内便猝然射出一物,乍一看像是袖箭,可即将落到玄三等人之前时却又陡然爆裂,而后灰白粉末四散开来,空气里满是呛人的味道。
可从始至终,玄三等人都未曾动过一下,只是最后开口说了一句话。
“十香软筋散,主上早就交代过了。”
这药若是对上平常人,不过两三息的功夫便会浑身失力,可对玄三他们,却是连半点用都不会有。
留吁得眼角猛地抽动了一下,也是反应了过来:“你们原来就是那股一直在暗中窥伺的——”
“主上说了,若不束手就擒,格杀勿论,”玄三面容依旧毫无波动,将剑提到了身前,不欲再多说,“你的回答呢?”
留吁得面上勉强笑了一下,开口道:“这事来得突然,你总得留些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于是气氛便凝滞了下来,留吁得从未想过束手就擒,他也不能束手就擒,趁着这段时间,暗中打量着玄三等人的位置,最后眼神却沉了下来,只是看了一眼身旁的护卫头领。
那护卫头领生得五大三粗,高壮异常,看向留吁得的眼神却带着一股宗教般的虔诚狂热,只是一个眼神,他便知道了留吁得的意思。
而后瞬息之间,那头领便领着数十人攻上身去,留吁得猛地从身后马车里拽出皋落隗,在其余十几人的护送下便往周围密林之中逃去。
身后刀刃相击之声不断,嘶吼声却渐渐落下,血腥气冲天而起,倒在血泊里的却都是他的族人,留吁得双目通红,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是不停地向前逃。
可身后追着的这群人却犹如附骨难缠的鬼魅,不停有族人留下断后,可最后的结果,大概是苍天也要亡他。
留吁得看着面前湍急而不见尽头的河水,无力地跪在地上,狠狠锤了一下地面。
族人临死之前的凄厉悲鸣仿佛还回响在他的耳边,而他此刻身旁还仅剩着的,便只有皋落隗一人而已了。
忽然,留吁得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猛地站起身,连话都来不及多说,只是将皋落隗强行拽进了水里。
皋落隗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此刻早就已经是六神无主,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连挣也未挣扎一下。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每个字都要记得,”留吁得知道他们已经不剩下多少时间,便抬起皋落隗的脸,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他们定会知道我,却不一定能记得你,你学过凫水和憋气,一会儿便藏在水下,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千万不能出声,知道吗?”
皋落隗怔怔地看着他,留吁得脸上有着逃亡途中留下的划痕,半张脸都是血。
“你若是能侥幸逃出去,便快点回到长安城,拿着我的信物,告诉总部将所有的暗桩封闭,王没有亲自下令之前,所有暗桩不得再私自相互传递消息,听到没有?!”
留吁得不知道他们到底暴露了多少,他也再不剩什么时间仔细思索,只能先将所有暗桩封闭,能保下一个便是一个。
他能听见身后越发逼近的脚步声,于是再不说一句话,只是将皋落隗猛地按下水面,而后站起来,转过了身。
不过多时,那从密林之中出现的,便是玄三一行人,依旧是黑衣蒙面,数十人朝着留吁得缓慢逼近,手中长剑满是血迹。
留吁得没有往后退上一步,他蓦地笑了笑,将右手放在胸口,声音很淡,说的是狄语,却仿佛是歇斯底里,又带着狂热。
“终有一日,我北狄儿女定会带着铁骑踏遍大干领土,这举目的无尽山河,往后定是我北狄的天下。”
他说着话,袖口却闪过一抹银光,这银光还带着黑气,像是淬过剧毒,而这次猛地刺向的,却是自己的喉咙。
暗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溅满了河边的草地,有的流进了河里,血液混着河水飘散而下,仿佛能将其中躲藏着的皋落隗都覆盖住。
皋落隗看着这一切,涌出的泪与血水混在一起,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拳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留吁得的躯体轰然倒地,双眼却还是睁地极大,好像还在直直地看着天空。
而伴随着他的死亡,北狄预谋近了将近百年的阴谋,也终于是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此刻的京城,北狄曾设下的一个暗桩之内,太子看着早已经人去楼空的四周,踉跄退后几步,血红的双目像是能直接滴出血来,最后怔怔地跪在了地上。
此刻正是元安二十年,大年初二,长安城内仍是一片喜气热烈的景象,可那其下涌动的暗流,却能将人剥皮锉骨,直到半分渣也不剩。
大干已经安定了将近两百年,而这份安稳,却是再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作者有话说:
一更
第74章 番外二 太子番外
番外二 太子番外
大干元安三年冬,谢皇后难产离世,身后只留下了一个公主,等到来年春天,懿贵妃生下了景仁帝的第二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刚一出生,便被景仁帝立为了太子。
按照大干律法,应该是立嫡立长,这二皇子虽不是嫡,可毕竟还占了个“长”字,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说来自谢皇后离世之后,后宫后位空缺,二皇子已经被立为太子,生母懿贵妃应被封为皇后才对,可景仁帝却始终不允,于是便只能作罢。
二皇子满月那年,景仁帝从礼部呈上的名册之中,挑选了“明”“瑞”两字。
于是贺明瑞,便成了太子的名字,可从始至终都很少有人这么叫过他,若是说名字只是一个人的符号,那他的符号却应是“太子”二字而已。
而从记事开始,他的那位嫡长姐,先皇后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当今的长公主,便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
他从来都比不过他。
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哪怕是夜夜不休,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最后呈到父皇那里,也只能得到一句“愚笨鲁莽,不堪大任,比不上摇清”之类的话而已。
而父皇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那长公主便总是坐在一旁,却是从始至终连眼光都不曾分过他一点儿。
他不知道贺摇清当时的情况,便只以为是根本不屑于看他。
那时他不过是七八岁,那般勤勉却依旧只得了到这些评价,心中自然会委屈不解,可他哪怕再难以忍受,也是毫无办法,更无人倾诉理解,只能默默压在心里。
因为母妃曾经说过的。
“你难道以为自己能当上太子,是因为有多大的才能吗?不要再想着这般可笑的事情了,这都是因为本宫!你现在能坐到太子的这个位置,只是因为正好是本宫生出的孩子而已。”
“你怎么又挨了圣上的责骂?不要跟本宫狡辩,为何皇上不骂别人,单单就只责怪你?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难的,你就不会好好努上一点力吗?天天都是在做些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本宫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你坐上了太子的位置!你这样怎么对得起皇上,又怎么对得起本宫的心血……”
太子其实是知道的。
父皇与母妃所说的每一句话,从始至终都伴随着他,耳提面命一般不停在他耳边回响,令他丝毫也不敢忘却。
可那时的他,却还是能勉强安慰自己,不论那位长公主再如何天赋卓绝,治学谋略再如何胜于常人,终究也还只是个公主而已,他才是大干名正言顺的太子,不论是谁,总归不能越了他去。
?——可他终究还是无意间知道了那番隐蔽的真相。
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太子独自坐了很久,刚开始时只是觉得可怜可笑,甚至有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受。
分明是男子,却只能藏在深宫之中装作女子过活,而罪魁祸首,却正是那所有人眼中都对他“宠爱有加”的父皇,这怎么不能让他感到可悲可叹。
可紧接着出现的,却是猛烈地让他再难以控制的惊慌恐惧,这份恐惧宛若附骨之疽,从此以后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再也无法拔除。
——因那贺摇清若不是长公主,便应是嫡长子!
一片慌乱中,他转瞬间想了很多,若是父皇哪日突然醒悟,恢复了贺摇清的身份,到了那时,他又该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