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贺逸清行了一礼:“天色已经晚了,儿臣告退。”
他说完也不等景仁帝应允,便径直离去,留下景仁帝独自坐在原地,大殿空旷,于是身影便显得越发渺小。
出了宫坐上马车,贺逸清垂目盯着自己的指尖,半晌低声吩咐:“找个僻静地方放我下来,有急事去侯府找我。”
伪装成车夫的暗卫应是,于是当经过一个拐角的时候,车上便少了一人。
这世间是如此脏污,也就只有少数几个地方,才能让人得以喘息。
.............
按照大干律法,逝去之人需停灵七日。
灵堂之前只有着谢凌与一人,其余侍从都只能守在堂外。他面色苍白,嘴唇干涩地近乎起皮,像是一天都滴水未进,跪坐在地,身前是厚重的棺柩。
突然一阵凉风吹过,烛火跳动之间,身后贴上一具温热的身体,而后便有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谢凌与握住这只作乱的手,笑道:“今天怎么回来晚了?”
“还不是皇帝,”贺逸清将自己整个身体都压在他背上,眼角眉梢都是不耐烦,“天天跟他虚伪与蛇,我真得是要腻了。”
谢凌与侧身:“再坚持一段时间,等父亲回来就好了。”
贺逸清这才看见他干裂地近乎起皮的唇,皱眉道:“你今天又滴水未进?”
谢凌与随意舔了舔,毫不在意:“做戏嘛,当然要真一些才好。”
贺逸清一手捏着他的下巴,眼神带上了几分危险:“这都多少天了,还需要你做到如此地步?”
“没有办法,”谢凌与笑容带上了些许戏谑,“现在谁不知道我为了‘亡妻’哀毁骨立,万念俱灭,甚至公然违抗皇命都要留下尸首?”
这也是两人早就商议好的,那尸体虽伪造得天衣无缝,仵作也绝对查验不出,可若被带走,终究还是怕出意外。
贺逸清轻轻摩挲着他的侧脸,眸色带上了几分幽深,轻笑了一声,而后缓缓低下头去。
贺逸清的吻从来算不得温柔,唇齿相触,噬咬之间却又深沉缱绻,绵长的一吻结束,谢凌与止不住地喘息,唇瓣红润,还带着晶莹。
而贺逸清揉弄着他的唇,低声笑道:“现在好了。”
谢凌与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也不让贺逸清再贴着自己。
见他如此,贺逸清却要没完没了了:“你看看你这人,刚才还说对自己亡妻有多深情,现在却当着他的面偷.情,我要是他,变成鬼也要天天缠着你。”
这人几乎是要分裂了,谢凌与越发无奈,只得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好好好,白天你是皇子,晚上就变成鬼来缠着我。”
贺逸清这才满意,又重重亲了一下他的掌心:“我来之前就想着你肯定又没有好好用饭,早就吩咐好了,等着。”
他说着走到窗台拿出一个食盒,也不知道是怎么放过去的,谢凌与笑着看他一样一样摆出来,也应道:“你没来之前,我就想着你肯定带了东西,一直在等着呢。”
夜色明亮,透过窗牖在他们身上洒下了一层清透的月光,这月光可真是温柔明朗,就像他们的笑一样。
第94章 不可言说
四月廿八,侯府少夫人下了葬。
都说这人一朝猝然身死,留下的惊天谜团甚至几乎教皇城换了新天,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当然葬不得皇陵,甚至按规矩入不了侯府祖坟。
可谢小将军爱妻如命,力排众议也要让亡妻以少夫人之身份入族祠,送葬规格皆按往常。
只是这漫天白绫之下谁也不知道,那本该躺着逝去之人的棺椁中空无一人。
——却是座空棺。
而后又有传言,下葬之后,谢小将军悲不自盛,几近痛入骨髓,回去便大病一场。
此后众人便皆知谢小将军对亡妻是如何的怀念情深,却又都说——谢凌与和那刚认回的大皇子殿下关系紧张,虽不是势同水火,但也大差不离了。
这说法倒不是毫无依据,大皇子流落民间十几年,罪魁祸首之一便是那曾经的“长公主”,现在侯府不自查请罪便也算了,还强要那罪人入族祠,两人要是关系亲近,那才是奇了个怪。
但这些终究也只是猜测,而让众人真正认定两人关系恶劣的,却是一月之后的一件事。
当时正是五月,牡丹开得正盛,百花竞秀,若云兴霞蔚。此月之间,皇城素有赏花之俗,而边境捷报频传,局势便也不是如之前那般紧张。
这日,谢夫人应好友邀约入园赏花,却带回府好大一叠画册。而这画册上画的不是别的,都是皇城各高门贵女,各个二八之龄,如花美貌,娇俏可人。
有人说亲,这倒是毫不意外,毕竟侯府权倾朝野,那假公主已经死了一月有余,又是个罪人,而谢凌与现今身旁连侍妾都无,本人也是相貌非凡,才高行洁,又怎么会没有人说亲呢?
至于谢凌与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可由不得他。
而此刻谢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面上带笑,眉目间却藏着忧虑:“母亲不会逼你,只是让你看看。”
她只是害怕儿子太过忧愁又坏了身子,身旁若有个知心人,也好尽快走出来。
谢凌与才看清手中是个什么东西,眉心猛得跳了两下,烫了手般将画册搁下,忙道:“摇清刚走,儿子暂且没有这个意思。”他说着这话,又怕谢夫人再开口劝,只说还有要事便连忙离开了。
留下谢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无奈笑了笑。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至于其他的,等侯爷回来再慢慢商量便是。
而离开的谢凌与却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痛。
他倒不是害怕有人说媒,只怕这事若是传到了某人的耳朵里,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气几天,自己只能好生哄着,再“割地赔款”,予求予取,估计才能勉强让那人消气。
年纪轻轻,怎么气性这般大?想道这里谢凌与眉间漾起笑来,笑容里却都是柔情,又含着微不可察的宠溺放纵。
可侯府所有的事情,就算是风吹草动又怎么能瞒得过贺逸清的眼睛?
于是不过一刻钟,这桩事便被呈到了贺逸清的案前。
“好得很,”他缓慢地摩挲着手中信笺,所作所为倒是跟谢凌与预料的分毫不差,“不是都说我们关系不好吗?今日我非要将这传言给坐实了不可,来人,备车。”
——他这是要堵人去了。
以是谢凌与刚纵马出府不到一条街,便被一辆马车严严实实堵在了路口。
这马车繁贵富丽,窗牖以丝绸披裹,纹饰精密大气,却是皇子的规格。而现今废太子禁足,三皇子身死,四皇子病中,能出现在这里的,便定是那刚刚沉冤得雪的大皇子了。
谢凌与心口一跳,连忙下马抱拳道:“不知冲撞了皇子,还望殿下恕罪。”
周围寂静,也不见有人答话,谢凌与抱拳不动,直到终于瞥见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帘子,才松了一口气。
“将军的赔罪,本殿可担待不起,”这声音清透幽冷,听不出喜怒,“只是本殿突然想起这一月之间,竟未有一次与将军相坐谈论的机会,不由遗憾,便想邀约入内一叙,还望将军答应。”
“殿下说笑了,能入内与殿下一谈,这是某的福分才是,又怎么敢是担待呢?”
谢凌与怎么敢不答应,又觉得无奈,只将缰绳交给周围侍从,便上了马车。
马车之上,贺逸清靠着软垫,只盯着被绉纱遮盖住的窗牖,不看来人,也并不开口说话。谢凌与坐到他身旁,轻轻将他颊边碎发别到耳后,调笑道:“气性怎么这般大,嗯?”
“那些人也是真的敢,”贺逸清气道,“旁人妻子才死了一个月,就要上门去说亲,也不怕半夜有鬼敲门。”
“侯府门前攘攘,皆是为利而来,”谢凌与轻声哄道,“放心,只要我不松口便是,父亲母亲也不会逼迫。”
贺逸清垂眸看着身旁的人,谢凌与今日穿着一身玄色衣袍,更衬得清逸俊朗,望过来的眸光像是含着万千情思,简直要将人直直地溺进去,再也不想出来。一缕乌发垂到白皙的颈间,又没入衣领,简直是在勾人去将他的衣衫散开,去摸去舔,要让他浑身轻颤、全身都泛起粉色才好。
贺逸清本就知道那些媒人的打算决计没有可能,只是哪怕明白,吃醋还是避免不了,还有更多的,却是拿着这事做由头来为自己谋上些福利好处。
他伸手捻上这人微红的耳垂,又顺着往下落到颈间,力道缓慢,却又极重,留下几道红痕。
“我们都几日没见了,”贺逸清的声音带着蛊惑,轻轻吻上谢凌与的眼角,“慕清,你可有想我?”
外头日光清透,马车里一片旖旎,都不足为外人道。
.........
而此日过后,关于两人不合的传言,众人便都深信不疑。
只因没看见少将军只是因为和大皇子走到了一条路上,便被责令为“冲撞皇子”,叫到马车上都不算,还又被带回皇子府了吗!
听说直到深夜少将军才被放了回去,走时面色苍白,脚步沉缓,说不定还受了罚!
唉,此等密事,不可言说,不可言说。
第95章 沉闷热烈
是夜,先皇后宫殿,凤栖宫。
距离伊人逝去已经过了近二十年,可这宫殿的时间却仿佛凝滞在了二十年前,样貌摆放,甚至一草一木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或许这就是景仁帝的恩宠,笑话一般、毫无作用的恩宠。
整个宫殿唯一有变化的,可能就是寝殿内摆满了的画像,还有被众多画像围绕着的景仁帝。此时的他垂眸看着手中画像,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一个月过去,他当然早已经看明白了。
只是未曾想到顷刻之间所有计划都化为乌有,废太子不堪大用,子嗣凋零,而本该掌握于股掌之间的人却成了最后的赢家。
景仁帝闭上眼,忽然想起了当日朝堂上对峙的那一幕。直到那时,他好像才真正看清了自己长子的模样。
隐忍近二十年,计谋策略环环相扣,最后又赢得漂亮,所以现今哪怕他再怎么不情愿也无能为力。
他看着手中的画像,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犹记得很久以前,久到他刚刚继位的时候,想过未来他的太子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想来,却都与贺逸清分毫不差。
从前他以为废太子能做个不出错的皇帝,可现在想来,贺逸清才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他一直以来的顾虑,谢家?
景仁帝盯着画像,这上面的人眉目淡雅,眼光灵动,是他最爱的模样。
可景仁帝现在却面无表情,柔情不再,半晌勾起嘴角,却是伸手——将画扔在了烛火之上!
是他想岔了,反倒让自己的皇长子苦了快二十年,当初自己是被什么蒙了心,不对外人下手,反而对自己儿子那般狠呢?
火光跳动得狰狞,一点一点将画像吞噬,景仁帝却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着实阴狠,教人心惊肉跳。
所幸现在还不晚。
他是君,君命为天,所以君要臣死,臣就不得不死。
等到凯旋归来,就是他们的“尽忠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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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后,大干边境。
战火连绵,硝烟未落。
谢侯坐于马上,在城门前抬头望着那“雁城”二字。
现在算起来,已经整整过去五个月了。
五个月前北狄铁骑从这里开始踏入大干领土,现在也终于要在这里结束。
突然有细密的雨落了下来,这雨不大,却冲刷干净了城门之上写着“雁城”二字的门额,冲刷干净了将士们沾血的铠甲,谢侯回过神来,拉紧缰绳进入城中。
只愿敌寇的血泪,能告慰百姓亡灵。
史书记载,五月廿四,谢侯领兵夺回雁城,击退敌军三十余里,共虏敌将三人,兵士四千,雁城大捷,北狄求和。
从此往后近百年,北狄再不敢踏入大干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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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几日之后,皇城,早朝之上却是吵得翻天覆地。
兵部尚书上前一步,面色涨红:“皇上!北狄贪得无厌,就算求和也定是缓兵之计,臣以为应一鼓作气,继续攻打——”
“臣有异!”他话还未说完,又有一人连忙上前,厉声反驳,“战争已经持续了五个月,生灵涂炭,再继续下去恐不利于百姓生息,臣以为应答应求和,才是有利于天下苍生——”
“目光短浅......”
文武百官一派求和,一派求战,吵得脖子都迸上了青筋,吵吵嚷嚷得不像早朝,倒有些像是闹市。
景仁帝坐于之上并不说话,直到声音渐小才开口了。
“张爱卿说得不错,”他夸赞的这人却是主张求和的那一位,“征战持续五月,国库空虚,劳民伤财,再打下去不利于百姓安稳,朕认为答应求和才是上策,爱卿们如何以为呢?”
朝堂瞬间寂静,过了一会儿,还是有官员开口谏言。
“圣上三思!北狄贪婪无餍,若不平定,恐养虎为患,后患无穷啊!”他话语刚落,便又有人出言附和,只希望皇上收回成命,派兵攻打北狄。
“朕意已决,”景仁帝冷声道,“你们这般想要打仗,莫不是没有将受苦的百姓放进眼里?再说下去,朕送你们去边疆,如了你们的心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