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这人的眉眼,以及比起寻常男子还要挺拔俊朗的身形气度,只觉得四周天旋地转,说话声颤抖不稳:“你既然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为何还自称草民?”
贺摇清面容波澜不惊:“这一十九年,草民从未以皇子之身自居过,而受玄明活佛教导云游天下,更觉外物之不足微小,此番前来,仅为遵循活佛遗志,而敌寇凶恶,大干社稷不稳。”
一口一个“活佛”,又是“遗志”又是“仅为”,难道是在彰显自己有多天命所归吗!景仁帝气得双手发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快要说不出来。
而他不信,却有的是人相信,听闻此话,立刻有官员上奏出声:“皇上,臣认为应先确认皇子身份,若证据确凿,才应再议论其余事宜。”
其余大臣纷纷附和,贺摇清掩下眼底的讽意,身旁的释空上前一步开口说道:“物证、人证皆已交由大理寺卿,正在偏殿查证,是非曲折,稍后便会水落石出。”
而距离景仁帝派人去往山泉寺,同时将人证物证交予大理寺,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大理寺卿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此时满面红光,将手中书册举过头顶:“陛下!先皇后手书字迹、凤印为真,经比对,贵妃与玄明大师字迹亦不假,那名宫妇姓吴,曾是贵妃身旁的大宫女,历册上显示已经身死,也已交代如何混出皇宫,都清楚记下,还望圣上过目。”
至于具体经过,事关皇家脸面,当然不能完全说出口,不过已经足够了。
大理寺卿话音刚落,殿内便骤然沸腾起来,而景仁帝听着耳边的话,看着眼前呈上的册子,只觉得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正在此时,礼部尚书又站出上奏道:“陛下,臣以为要完全确定殿下身份,还需滴血认亲。”
而若要在这大殿之上完成滴血认亲之仪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谁也做不了假,亦谁也再不能否认。
景仁帝看着眼前跪了一地请命的大臣,也只能准允。
玉碗呈上,血珠猩红,溅入水中,众目睽睽之下,两滴血慢慢融为一体。
尘埃落定,终于水落石出,众大臣皆满面喜色,跪地高呼:“恭喜圣上,恭喜殿下,实乃大干社稷之福。”
贺摇清拿过白帕,动作缓慢地将手上血珠擦拭干净,末了抬起头,对着景仁帝的笑意却不达眼底,全是明晃晃的不屑与讽刺。
而景仁帝终于撑不住,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惊慌之间,释空开口了,他声音不大,全殿人却正好都能听见:“如此山穷水尽之时,却是柳暗花明,圣上哪怕再欣喜,也要保重龙体啊。”
这话又有谁能挑得出错处,先太子被废,三皇子身死,四皇子身残,本来龙嗣凋零,社稷不稳,这又突然出现的皇子,可不是让人“欣喜若狂”吗。
更何况,贺摇清本为皇后之子,大干的嫡长子,未来名正言顺的太子,可不是天佑大干吗?
景仁帝气息微弱,声音嘶哑:“你叫什么名字?”
贺摇清笑容温雅,浑身上下都是令人为之折服的气度:“贺逸清。”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今天没有一丝风,阳光却还没有消散,仿佛能凝滞在时间里,再也不会散却。
山泉寺的其他三百余僧人都已经回到寺内,周围全是兵士,名为保护,实为看押。可僧人们却都面容不惊,仍低声诵着经书,头顶上是永远慈悲的佛祖。
武安侯府内,有大理寺官员前来,想要带走“假长公主”的尸首。
谢凌与将他们强硬拦下,他一身素衣,更显得面容苍白,眼眶微红,让人疑惑是不是哭过:“内子孤楚,哪怕不是长公主,却仍是我堂堂正正娶回武安侯府的妻子,是我谢凌与的夫人,恕不能从命。”
哪怕“贺摇清”不再是长公主,却还是有品级的夫人,谢凌与这般强硬的态度,就算是大理寺也不能随意当成罪人拉走。
而这罪名往大了说,却是假充皇嗣,实为大逆不道,他们来之前只以为武安侯府的人连摆脱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想要留下?于是一时之间呆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他们如此,谢凌与叹了口气,妥协一般道:“不过此事重大,诸位大人若想查验尸首尽可前去,就不要提要带走到大理寺之类的话了。”
众官员互相对视一眼,只得答应。
而最后结果当然不会有错,这人的确是假长公主,也的确是自缢而死。
谢凌与将他们送出府,回头时却一个踉跄,像是悲伤虚弱至极。
门缓缓合上,偌大的武安侯府已挂满素色,来往侍从皆面容哀伤,在这个全天下都该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而皇宫后宫之内,翊坤宫。
懿贵妃一身繁复宫袍,头上金钗却歪斜,泪痕在本来精致的妆容上划下一道道长印,矫揉造作的姿容不再,显得分外狼狈。
她身旁早就没有了随侍的宫人,门口立着的只有看押的侍卫,谁都知道,她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可懿贵妃却还兀自高喊着,声音尖利:“来人!我要见皇上!圣上...臣妾冤枉啊,臣妾冤枉啊!”她喊得声嘶力竭,可空旷的宫殿里却只余自己的回音,渐渐地,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只留下绝望的哽咽和喘息。
突然,门口出现一个人影,懿贵妃连忙抬头看去,又无望垂头——却是废太子贺明瑞。
贺明瑞瘦了不少,母子俩的面容是相同的憔悴,他蹲下身,看着跪坐在地的“母亲”,半晌只笑了一声。
这一声却像是点燃了懿贵妃:“你笑什么?!这个时候了还在笑!若不是你——”
“——若不是你,本宫怎么能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看看你,能做的了什么。若不是本宫,你以为你能当上太子?啊,错了,你的儿子已经被废了,应该是‘曾经当上太子’,对吗?”
贺明瑞说着这些话,声音却毫无波动,反倒能让人觉出几分寒意,懿贵妃浑身猛得颤了一下,惊愕抬头,像是第一次看见他。
这让贺明瑞感到快意:“怎么?从小到大你不都是这么说的?我有哪句话说错了吗?”
懿贵妃面上血色尽失:“你去求求圣上,让他来见本宫一面......”
“你还没有认清现实吗?”贺明瑞直起身,看着门外的侍卫,“证据确凿,皇上不想见你,‘谋害皇嗣’,你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吗?”
懿贵妃泣不成声:“没有,本宫没有,那书信的确是出自本宫之手,可还未动手先皇后就已经知晓了!本宫是被冤枉的啊......”
贺明瑞眉梢微挑,摆明了是不信。
见他如此,懿贵妃的抽泣声渐渐止住,最后变成面无表情,大概是知晓皇上已经完全放弃了她,自己绝不可能活了,却慢慢笑了起来,配上她花了满脸的妆容,诡异地像个疯子。
她在深宫里活了几十年,先皇后逝后又是唯一的贵妃,种种秘辛,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圣上!圣上啊!你害得臣妾好惨啊——”她拖长了音,状若癫狂,“深宫几十年,到底是谁最想要先皇后死,谁不想让她生下儿子,除了我们,可正是圣上您啊——”
贺明瑞连忙捂住她的嘴,面色青白:“你疯了!敢编造这种谎话!”
“谁说这是假的,皇后姓谢,皇上不想让她生下儿子,也不会让她的儿子当上储君,”懿贵妃将头凑到他耳边,声音很轻,气息阴冷,“至于你,若不是本宫身后的清源世家,你以为你能当上太子?”
她说完高声大笑起来,歇斯底里,狼狈不堪。
而贺明瑞呆站在原地,脑子像是被什么利器猛得击中了,混沌眩晕中带着刺痛,一直过了很久,才勉强找回一丝清明。
原来是这样。
贺明瑞慢慢地蹲坐在地上,双目赤红。
原来他一直是父皇心中最好的太子人选,原来父皇本就不会让贺摇清当上太子。
可笑他还一直将贺摇清当成眼中钉,甚至去与北狄合作,现在生生落得这个下场。
贺明瑞回首过去,骤然发觉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
而皇宫之外,天清风明,月朗星稀,明日定会是个极好的天气。
作者有话说:
今天第二更,晚些还会有一更。
第93章 温柔明朗
翌日,景仁帝下了两道旨意。
兹有后妃冯氏,恃宠放旷,谋害皇嗣,纵私欲,弄权后宫,有失妇德,实属十恶不赦。故贬为庶人,赐白绫,不入宗庙。
皇嫡子逸清,受奸人所害,流离近二十年,然崇执谦退,天资粹美,立皇子府,赐良田美玉,黄金千两,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虽还未立为太子,但想来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而在贺逸清的有意设计之下,那场让大干赢得分外艰难的战役才传入了内地,不过却是美化成了大捷,干军披坚执锐击退敌军三十余里,直打得北狄屁滚尿流,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最新的谈资。
至于景仁帝赏赐的那千两黄金,则被换成了兵马粮草,加急运往边疆。
几日之后,远在边疆的兵士们迎来了一列浩荡的车队,当夜,所有人都喝上了一口热汤。
边疆四月的夜还有些冷,热汤上冒着白雾,战士们摸着身侧崭新噌亮的长刀,终于是露出了舒心的笑意。’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埙声,骨埙苍穆,是一首告慰亡灵的军歌。
某个角落里,一壮硕的大汉身旁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日了望台守夜的三人组如今却少了一人,大汉将一碗白水洒至地面,声音带着宽慰:“新皇子运来了兵马粮草,盔甲兵械,弟兄们可都开心着呢,谢将军说会带着我们打胜仗,我会替你照顾好妻儿,你安心地去吧。”
他还记得那日这人本面带怒色,可提起妻儿带着疤痕的面容却又满是柔意,只说自家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跟自己长得那是一模一样,只等着击退北狄,回去让他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可终究他是倒在了战场,再也等不到那一天。
那瘦小身影眼眶通红,可还是忍住没有哭出声来,只紧紧握着手中刀柄,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带着死去兄长和弟兄的那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不知是谁和着埙声,唱着古来征战几人回。
但所幸打了几场胜仗,境况也是越来越好了,凯旋的那天不会太远。
中央营帐之内,谢侯爷和其余将军推演着面前的沙盘,面带红光,神采飞扬,行走早已无碍。
长风呼啸而过,惟愿诸天神佛,佑我袍泽,让他们凯旋而归。
............
而皇城之内,贺逸清和一众官员一起走出户部,说话之间有宫人上前,说是皇上召见。
贺逸清只得歉意一笑,而后转身离去。身后官员说着“恭送殿下”,眼中都是敬意钦佩,毕竟如今谁不知大皇子才德兼备,博古通今,又怎么会不让人为之折服呢?
而坐在御书房的景仁帝,脸色却不是很好。
毕竟他将贺逸清放到户部,表面上是历练,实则却是刁难,但谁知这人却仿佛如鱼得水,反倒收服了一众大臣,又怎么会让他感到舒心呢?
可他越是恼怒,贺逸清却越是痛快:“儿臣参见父皇。”
景仁帝挥退周围侍从,于是偌大的御书房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四周寂静,直到景仁帝开口打破沉默,却是问道:“这么多天过去,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朕交代?”
贺逸清面上满是不解:“儿臣不懂,还望父皇明示。”
“不懂?你说你不懂!”景仁帝将手猛得砸向桌面,发出一声震响,“逸清?朕真的是没想到啊,你竟然还有这一面。”
被他养在深宫近二十年,本以为再翻不出手掌心的娇弱公主,摇身一变却变成带着天命归来的皇长子,除了相似的面容,性情才貌和从前没有丝毫相像,又怎么不让他震惊恼怒呢?
可震怒之余油然而生的挫败之感,更让他不能释怀。
贺逸清面上全是疑惑,像是丝毫也不懂父皇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景仁帝看着他和从前相差不多、分明稠艳,却又丝毫不显女气,尽是俊朗英气的眉眼,怔怔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好,真是好,”景仁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像是放弃了争论,转而说道,“听说朕赏赐的千两黄金,都被你换成了兵马粮草,运到了边疆?”
他这话一开口,贺逸清就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只道:“儿臣区区心意,不足挂齿。”
“放肆!”景仁帝厉声道,“你是想要对天下人说,朕亏待兵士,所以要你来加运辎重吗!”
这话几乎能称得上是诛心了,若换成旁人,早就跪下忙称不敢了,贺逸清却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没有变过一分,身姿挺立:“还望父皇恕罪。”
他却一声也不辩驳,反倒像是承认了景仁帝自己说出的话。
“放肆...放肆!”景仁帝面色瞬间铁青,惊愕与怒气喷薄而出,“如此大逆不道,你究竟有没有将朕放进眼里?”
“儿臣不敢,”贺逸清随即应道,“父皇如此英明神武,儿臣仰慕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不将您放在眼里?”
两人针锋相对,景仁帝分明坐在堂上,立在堂下的贺逸清却不比他矮上半分,沉默对峙着,像仇敌,像君臣,就偏偏不像是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