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生老病死,机缘巧合,老天总会把人们分隔在天涯两端,亦或是阴阳两隔。人生,还得依靠自己度过。”洛子川道。
又恢复到一片寂静。
林岁言脸色不是怎么好,洛子川不会安慰人,只得硬着头往前走。山路崎岖,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走路得提防着。
陆云丘倏然一顿,整个人抬起头,像是被震慑住了:“那,那是……”
顺着陆云丘目光望去,远处是一片树林。绿林茂盛,仿佛要往天上长,把太阳的光遮得严严实实,在空旷的地面上尤为突兀。
林岁言的嘴唇动了动,喃喃道:“鬼林。”
林岁言并不是闲得没事要往鬼林闯。乃是这片林子占着重要地界,身后还有不确定因素过强的白五。如果他猜中了林岁言和林洛的身份,将此信息告知给玉阳帮大帮主,再传到焉青耳朵中,他们带着兵追过来应该不出两日,到时候再躲一定来不及。可若是从鬼林穿过去,不仅可以缩短路程,还可以拖延朝廷追兵一时,尽快回到迷踪林。
但眼前的林子,给人一种无端的恐怖感,仿佛林中真的住着女鬼似的。
“怕么?”林岁言转头问。
“当然不怕啊,公子。”陆云丘应道。
林岁言却没回答,目光直直落在洛子川身上。
陆云丘:“……”
“我……”洛子川道,“还好吧。”
一个人闯深山老林当然害怕,可有人在身边就不害怕了。
洛子川把从林洛那儿得来的长鞭掖在腰间,手指搭在上面,微微舒了一口气。
林洛来的时候正是夜间。而此时近黄昏,他们还算走运。
踏进鬼林的那一刻,洛子川感到周遭的光线和温度降了一倍。很寒凉,营造出一种阴森的气氛。
几缕阳光穿透树木的叶子撒下来,确是在平添恐怖氛围。
很怪,说不上来。
他们向前走了一会儿。洛子川试图远眺,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树木,遮遮掩掩,掩映着羊场小路。
陆云丘嘟囔着:“这地方……真他娘的邪门。”
洛子川手很凉,像一个行走的冰块。他把手往衣袖里缩了缩,然而无济于事。
突然,一只手抓住洛子川缩在衣服袖摆的手。那手骨节分明,指腹温热,像个暖炉一样把洛子川的小手包裹起来。
并非十指相扣,洛子川的五根手指指根抵在林岁言手心,是五块凸起的骨头。
“你伤怎么样了?”林岁言小声问。
“没事。”洛子川答。他挺不自在的,想把手抽走。
“你不冷么?”林岁言反问。
洛子川:“……”我热。
确实,被林岁言捏在手心的那只手活像着了火。从手指,一直蔓延到全身各处。
“你能放开吗?”洛子川刚想说话,可林岁言像触电似的把手松开了,光线不好,只能看到他耳根有一抹不正常的红。
也许是因为过招时误伤洛子川而过意不去,林岁言看他把手往袖中缩,便以为他冷,单纯地想为他捂捂手而已。而细想起来,才觉得这个动作有多么的不妥。
忽然间,陆云丘的一声话语打破了窘迫的局面。他的手游离在一棵树皮上,“这些树……”
“别碰!”
“树有机关!”
几乎是同一时间,林岁言洛子川喊了出来。陆云丘把手收回去:“没碰到。”
林岁言饶有兴趣地看着洛子川:“你怎么知晓树里有机关的?”
洛子川顿了顿,回答出铿锵有力的两个字:“直觉。”
的确是直觉。林中一片清幽,树木郁郁葱葱,隐隐像是按着什么布局种植的。废了这么大的劲,若是树中不放些机关,也太对不起“鬼林”之称了。
“确实如此。”林岁言道,“你的直觉还挺准。”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此地树木茂盛,树心中还藏有机关暗器,旁人进去十分困难,那女魅就算有再高的武功也进不来。除非……”洛子川眼皮陡然一掀。
“除非有人故意把女魅关在了鬼林中。”陆云丘接过话茬。
29、故事
◎只当他是一枚棋,一枚可以羁绊住我的棋。◎
陆云丘一言,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
林岁言冷着脸道:“也许,本就没什么女魅。”
所谓魑魅魍魉皆非恶鬼,皆是人眼中的恐惧所至。而鬼林,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世上有人想让外人远离这个关押着女魅的地方,干脆在四周栽种大量树木,布上重重机关,又放出了“女鬼”的名号想骇退旁人。目的便是不想让林间被关押之人与外界中人有过多接触。
林岁言感到一阵风从耳畔刮过。
“女魅前辈,出来吧。”林岁言背着手,神色相当淡定。
一阵狂笑从洛子川身后发出来。声音沙哑,有如古钟撕裂的叫喊,带着些疯狂与嗤笑。
洛子川竟联想到了母亲。
记忆中的苏情基本都是哑着嗓子说话的,不知是何缘由。有的阑岳门弟子说是夫人不愿掐着嗓子学那些个娇滴滴小姑娘的音腔,也有些说是苏情生了场大病,病坏了嗓子,说话可不敢放开声音。
具体因为什么,洛子川不知道。他记得阑岳门覆灭之时,苏情歇斯底里的呐喊——声音尖锐,像能把天划开道口子。
洛子川不能想,也不敢去想了。
眼前有一道黑影窜过去,洛子川一顿,继而看到一个四方四角的物体倒坠在树梢上。借着微弱的亮光,洛子川看到那个东子,好像个有手脚的……人。
洛子川先一步跳开,陆云丘把手中的飞镖对准那坨“不明物体”的脖子上。却听那“不明物体”传来咽喉撕裂的狂笑声,顿了会儿,她侧侧头,对上洛子川的眼睛。
一个人的眼里是有星星的,不管这个人是否对世事充满向往;是否深陷泥潭。只要他还有记挂与执念之事,眼睛里就还有一丝亮光。可眼前——暂且说这“不明物体”是个人吧,洛子川感觉她的眼睛里盛着一滩死水,没有活气,隐隐还能看到此人直达眼底的恨意。
挂在树上那人头歪了歪,嘴唇轻启,缓缓说出两个字:“小孩?”
洛子川退了两步,看到她满颈的疮疤。她唇角微微勾起,唇色殷红,像生吞了人。
“怕我?怕什么。”她自问自答,便笑出了声,“噌”的一声蹿下树,稳稳地站在地上。速度之快,陆云丘手中的飞镖没来得及收,锋利的刀刃割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一条血红的伤口。
她倒像不在意似的,手指似蹭未蹭地摸了摸,放在唇前,用舌尖舔了舔。
她唇角一抿,勾出一个再和蔼不过的笑:“入了我的地界就要听话,不然……听说过女鬼嗜血吗?你们想体验一下浑身上下皮肉被剥去的滋味吗?”
谁知林岁言压根不怕,他悠悠道了句:“前辈,在林中待得很苦吧。前辈,该出林了。”
她没了先前的样子,眼珠一瞪,冲林岁言逼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世上本没有鬼。前辈的功夫利落,不带丝毫滞顿,出其不意,非江湖中人轻易可以练成的。而且您身上的衣服布料乃是尚佳的,据我所知,这种服饰很难在民间买到,多半生产于朝廷。若非将军,丞相府中人,是无权也无钱购买的。”林岁言道,“前辈,人不做,为何要在深山老林中做鬼呢?”
林岁言上前两步:“前辈,跟我们讲讲您的故事吧。”
她睁大了眼睛,嘴角微微抽搐着:“他派你们来的?来试探我?”
洛子川一脸懵,陆云丘轻轻“啊?”了一声。
“非也。”林岁言道,“不瞒前辈,并非有人派我们前来,而是好奇这鬼林中究竟是何光景才来一观的。前辈要是有什么顾忌大可不必,若是信得过晚辈,可以将事情原委说出来,我保证绝不外传。”
“前辈也不想将秘密永远隐瞒吧。”林岁言补充道。
她挑眉,打量道:“你真不是?”
“若有撒谎,天打五雷轰。”林岁言。
她叹口气,凌乱的头发飘动,“我告诉你了,我能有什么好处?”
林岁言笑道:“前辈难道不想逃出这个地方吗?”
她笑得很大声:“我若是想的话,这片林子压根困不住我——我要你答应,替我复仇。”
“好。”林岁言答应得很爽快,“只要晚辈能做到,便一定替前辈完成。”
她顿了顿,轻轻叹一口气。她很少去回忆那些痛苦的记忆,以至于一打开阀门,那些回忆便如洪水泻流般奔涌而出,利刃一般剜着她的心肺。这种痛,是与颈部疮疤不同的痛,是一种痛彻心扉的苦楚。
“我,叫毕蓉。”沙哑的声音响起,似乎在描述着一个美好的故事。她摸着自己的脸,“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毕蓉的脸微微上扬,看着那缕即将消逝的光亮,缓缓道:“我是丞相府独女。父亲宠爱我,自小跋扈,丞相府上上下下是饱读经书的文人,我却偏偏对武学产生可兴趣。父亲便替我请了一位师父,教我武功。”
“可是不凑巧,我一日出府,遇上了那个王八蛋……刘令孺。”
“刘令……”陆云丘一惊,“可是先前的荆王,如今的圣上?”
“不错。”毕蓉继续说道,“我同他一来一往,只觉得这人才貌出众,文质彬彬,才多了些交集。那是先皇初登基,宫内上下大换血。他有着的那一部分的兵力,很快被先皇剥削干净,打发他到一处荒僻之地继续做他的王爷。”
“先皇仁慈了。”林岁言喃喃道。话音很小,但洛子川听得见。
“我很同情他。但想着丞相府连同父亲刚刚才认定了新主子,若是支持主子之弟岂不是要把整个丞相府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尽管肆意妄为,但不能如此不懂事。”
“我与他年龄相仿,渐渐成为了朋友。我拖人回府告诉父亲:我有事外出,年内指定回来。在无数次与他交往后,在满月的夜晚确定了对方的心意后……没有新婚,没有高堂,只有两个人年轻的冲动。”
“我不后悔。”毕蓉的声音渐渐落下去。
她是丞相府独女,是千金之躯,能够接触到的男人少之又少,好不容易碰到个气度不凡的男子,也许真的会把那种好奇当做喜欢。而荆王的所做所为一定对毕蓉不是真心的,有些利用的意味。
“那一天,他出了府,回来便惶急得看着我,像是有所求似的问: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毕蓉笑起来,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可怖,“我那时候傻,傻得很,便应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放置在我手上。原话是怎么说来着——阿蓉,帮帮我。皇兄他欺人太甚,将我的势力削去了不说,他昨日还将我的唯一一位亲弟弟害死!若我没有利用价值了,是否也值他圣旨赐死?阿蓉,替我杀了他,求你了。”
“那药是□□,药是杀死皇帝的唯一办法。但要潜进皇宫绝非易事,两全的方法即是——入宫做皇妃。”
“先皇看我父亲老实,才没有打压丞相府,若是父亲敢谋逆,首先倒霉的便是丞相府上上下下的人。我容貌倾城,若是到皇宫做的妃子也不算什么差事,反倒能打消先皇一般的怀疑。父亲虽然不舍,考虑过后也允了。”
“如今才发觉,那是我人生中最失败的选择。”
“先皇封我做了妃,也十分宠我。我偷偷溜进御膳房,把□□撒在了粥中。目睹了他亲手将那碗粥喝了下去。”
“回去时,我恶心不已,又感到腹痛难忍,忙为自己查看脉象。呵呵呵……”毕蓉爆发出一阵怪笑,“你猜怎么,有喜了。”
洛子川一顿。
“孩子的父亲是荆王。”毕蓉说话时不带一丝感情,像在描述着一个复杂的故事。
“我自认为隐瞒得很好,可那个孩子实在太碍事了。我想把这孩子打去,可又觉得没权利这么做——没办法,我与荆王接不上头。浑浑噩噩的,差不多过了半年多,被先皇身边的医师看出破绽。先皇必然知晓孩子父亲不是他,问我真正他父亲是谁。我不说。当时他已毒已经在五脏六腑蔓延而开,身体一日不比一日,日后驾崩,太子继位,很难再笼络人心。他答应我不会追究,但条件是要丞相府一直效忠于朝廷,拥护太子。”
“半载后,我诞下一子,先皇只对外声称是后宫妃子所出,并未点名道姓。宣称他为‘六皇子’。”
“六皇子?当朝五皇子?”洛子川道。
“不错,正是。”毕蓉答道。
“月余,先皇——驾崩。”
“有皇室血脉的人皆奔赴宫中,太子登基的前两天,我亲眼目睹他把太子约到一处亭内。太子孤身一人,荆王给了他一杯酒,不知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太子一饮而尽。继而四肢抽搐,口吐鲜血而死。我发出了些动静,被他听见了,让手下把我带了过去。他问我,是否还愿做他之妻?我顿住了,他的眼睛,不再那么干净了,里面透露出一股浓浓的算计。我犹豫了。而他也知道,我不信任他了。一个即将成为帝王的人,是不会容许一个知晓他太多秘密的人活得好好的。”
“太子被毒害而死,他理所应当坐上了皇位。与此同时,我被押解到这里,生生世世,不得擅离。”故事收尾,毕蓉眉头一挑,“怎样?是否荒诞离奇?”
“否。”林岁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