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再往前想,便是无穷无尽的了。像画了一个圆,绕了半天,又推回到洛子川身上。他看着林岁言——黑衣少年抱着手,衣摆轻轻飘动,墨黑色的眸子在面具下显得格外宁静。洛子川闭着眼睛,不再想那些令人烦恼之事,只是微微回头,毕蓉的墓碑在视野中逐渐转化成一个点。云淡风轻,前路过分迷茫,可洛子川一看见身侧的两个少年,心便安了许多——也许,这样也是好的。
“如若真的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叛党之子’罪名的束缚,那么就逆命而行一次,反正已经那般了,就算丢了性命也不算什么的。”
洛子川发觉,在经历了生死后,自己成长了许多。
陆云丘打头阵,走了两步,半蹲下来歇息。若说这秋日虽没有盛夏那般炽热,可正午时分,也能晒掉人半条命去。陆云丘挡了挡太阳,道:“公子,我们歇上片刻,再走上个小半日,晚上便就此凑合一晚吧。”
林岁言坐在地上,修长的手指半搭在腿上,点了点头。
陆云丘转了话题,冲洛子川道:“子川兄,你知道吗?我们如今已与当初所规划的路线背道而驰了,就连我也说不准究竟该往何处去,此地尚且无人烟,我掐指一算,大抵走上个两日才能见到个客栈之类的住宿地点……”
陆云丘人长得贴切,话也多,给人一种久违的温暖。
洛子川笑了笑,却听林岁言开口:“你不识路怨谁啊?还‘掐指一算’,你咋不去观星象做神仙呢?”
陆云丘挠挠头,并不闹,反而耍个俏皮:“子川兄,你看看咱们公子,刻板又较真。”
林岁言:“……”
天一点一点暗下来,在空旷的陆地上没什么景色,除了路还是路,附近也没有村落及武林门派,荒凉得很。
三个人在一块儿待着,没什么好说的。当然有玩笑事可讲,陆云丘时常闹个笑话,让旁人乐乐。
洛子川随意往地上一坐,明显感觉腿部使不上力气。后腰也微微发出些痛感。
陆云丘离开不知干些什么,林岁言走过去,一双眸子扫在洛子川脸上:“没事?”
“死不了。”洛子川胆子大了起来。
“没大没小……”林岁言嘟囔抱怨,“把公子我惹火了,小心我把你弃在这荒郊野外。”
“你不会。”洛子川像抓到林岁言什么把柄一般,颇得意地捉到,“你不敢——”
林岁言欲言又止,冷笑一声:“你和云丘该做公子得了,我呀,做伺候你们的小厮,怎么样?”
洛子川摇摇头:“那不行。”
林岁言感到一丝欣慰,紧接着便听到洛子川说道:“我没可钱养活你。”
林岁言:“……”
洛子川其人,平时看看倒是颇有些冷漠、不尽人意。可若是与人熟识起来——尤其是同龄人,放开了也就胆子大得不要不要的。特别抓住了林岁言嘴硬心软这一毛病,洛子川更是没了顾忌。
陆云丘这次没寻到柴火,三个人紧了紧衣裳,准备就此过夜。
平躺在空旷的土地上,洛子川抬头仰望天空。凉风刮过,倒是惬意地紧。
“诶。”林岁言叫了他一声。
洛子川回过头,身侧那少年枕着手臂,满脸轻松地说道:“你鞭子使得不错。有潜力。”
洛子川发现,林岁言其人,从不吝啬于对别人的夸奖。
洛子川点了点头,点了点头:“我知道啊。”
林岁言“啧”了一声:“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呀。”
他把面具摘了下来,英俊的脸庞在月光下暴露无遗。软鞭搁置在一旁,风流的桃花眸子半挑着,带着些玩昧的意味。
洛子川会心一笑:“叫你带坏的。”
夜深。洛子川不想睡,可一想着明日还要赶路,便硬生生地把自己逼睡着。
这不是件容易事,他费了好半天才酝酿出了些睡意。月光下,三个少年的呼吸声逐渐均匀起来。
洛子川感觉自己在深林中下坠,下坠,最后坠到了一个林子中去。往林子深处走,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背着身子,一袭红衣坠地,闻脚步声,缓缓回头,冲洛子川露出一抹笑容。
这是谁呢?洛子川觉得他见过,但是又记不起来了。
女人脸上光滑得很,肤若凝脂,黑发如瀑,和蔼地冲着他笑。倏然,银针四起,穿女子胸膛而过。
洛子川跑上去,不论如何也触碰不到女人。女人笑了笑,殷红的双唇轻启,说了什么,洛子川听不清。
女人的影子,与母亲逐渐交叠,重合。洛子川看到阑岳门灭门时母亲绝望的模样。
“不要。”洛子川拼命摇头,身体在深渊中不断下坠,他感觉呼吸困难,一脚踩空,坐了起来。
洛子川满头冷汗,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犹如……
不对,此处并无人烟,如此大规模阵仗的声响,想必是——朝廷军队追来了。
洛子川去摇林岁言的手臂。林岁言睡眠浅,眼睛倏然睁开,却见洛子川摆口型道:“朝廷军队来了。”
二人把陆云丘叫醒,望着那轮明月。想着,云淡风轻的日子终究不能持续下去了。
33、打斗
◎你算什么,胆肝与本鞭奕君较量。◎
四周空旷,哪也没个躲的地方。林岁言手搭在鞭子上,蓄势待发。
“云丘,你还剩几枚飞镖?”林岁言问道。
陆云丘摸出几枚,摊在手心上。
林岁言顺势揽过:“现在快走,找到附近信得过的江湖势力。搬救兵,快。”
“公子!”陆云丘摇头,“不行,要搬救兵也是你去。”
“别拖延下去了。”林岁言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人一起撤退定跑不多远要被追上,和他们这些朝廷士兵有一次正面对决是迟早的事。你熟识之人多,应该区分得了谁信得过,谁信不过。我大抵只能掩护得了你一时,你带着……带着子川快走。”
“我……”洛子川晃晃头,“让我走?”
“你必须走。”林岁言眸子暗了暗,“你快些走,去搬救兵。别倔,听话啊。”
“云丘兄一人去搬救兵便可,多上我一个累赘,反而会拖慢了速度。我如今体内有些微薄的内力,抵御一时应当不成问题。再加上……”再加上还有你同我一起防御,大抵能拖延到云丘找来可信之人之时。
林岁言垂下眼眸,洛子川继续道:“阙玉玲那会儿,你们保了我。此次便让我留下来吧。只要云丘兄速度够快,此次定能化险为夷。”
陆云丘没再思量,他定定地应了声:“好。”一转身,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月亮高挂,给大地照上一层光芒。洛子川感觉那声音近在耳畔,仿佛和自己的心跳化成一个节拍。
“怕么?”林岁言忽然问,“现在后悔,应当还能追得上云丘。”
洛子川转过头,撞进了林岁言的眸子里。笑了笑:“不怕,公子。”
我很怕自己一人面临千军万马,可身旁若有了一个志同道合之人,那便不怕了。
林岁言戴上了那玄色面具,两搓鬓发垂在耳侧。
眼前忽然亮起火光,洛子川朦朦胧胧看清朝廷军队为首那人——正是焉青将军。他背着宽刀,眸子紧紧地搜索着每一寸土地。
他拔出刀,刀刃锋利,挑着清寒的月光,对准两位少年。
“两个崽子,真是叫我好找。”他的手攥紧刀柄,脚下的靴子在地上磨蹭着,一步一步靠近。
焉青的唇角弯了弯:“父母为主仆,如今后人同样聚集一处。妙极,妙极。”
“焉青将军,你究竟在说什么,在下听不懂。”林岁言手指微屈,握住洛子川冻得冰凉的手。
“没关系,鞭奕君……哦不,是林公子。”他的目光直直打在林岁言面具遮掩下的清秀脸颊上,“你我也许没见过,那么陈公子呢?或者叫你——洛子川?”
“跟云川谷没关系。”洛子川冷冷道。
“呵,是否同云川谷有关,我想阁下心知肚明。”焉青上前两步,嘴角扬起,在火把的光亮中格外突兀。
“好吧。”林岁言拍拍衣服,“白五同你说的?”
“白三帮主弃暗投明、大义凛然,是天下人的表率。”
林岁言勾起嘴角,眉头上挑。他回头不经意地瞥了眼身后,只见那茫茫夜色。心中定了些,准备继续同焉青周旋。
二人表面上是对话,实则便是较为文明的打架罢了。若是谁逊了些,那大抵会是一场生与死。
“二位,是识时务些,同我们回朝廷交由陛下处置呢?还是打得两败俱伤好呢?”焉青缓缓说道,“我的耐心有限,况且也不想与你们过多纠缠。当年林朔将军便败在不懂权衡利弊上,不知其后人是否能多些脑子,少些鲁莽。”焉青嘴角含着一丝再也不能假的笑容。
见林岁言并无反应,焉青本就是个暴脾气,有些气急道:“别忘了,你们的父母可都死于我朝廷刀剑下!”
一条黑鞭径直扫来,带着些势不可挡之势,横空飞来。软鞭在焉青的宽刀上缠了两个圈。林岁言的手背隐隐暴出了青筋。清冷的月光下,黑衣少年的口中蹦出几个字:“你不配提他们。”
黑色鞭条微抖,白色长鞭清脆落地。焉青怒视着洛子川,他的右脚微微抬着,应当是洛子川方才偷袭时被他及时发现,跳开了脚。
朝廷士兵把两个少年团团包围了起来。焉青手半举着,继而是不容违抗的命令:“给我上!”
刀光剑影,黑色长鞭抵在锋利的刀刃上,使刀剑一下子失去了威风。林岁言手腕轻颤,一双深黑的眸子清晰地倒映出士兵的影子。
一柄长剑直直冲林岁言背后刺去。洛子川想喊出声,皮鞭打在□□上的声音传入洛子川耳畔,远闻格外骇人。剑柄跌落,一阵不堪入耳的惨叫声在四周蔓延开来。洛子川闭了眼睛,感到周遭剑风呼啸,有如海浪欲把他吞噬一般。
再次睁开眼睛,洛子川有些恍惚,眼前仿佛都不再是人,乃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倏然间,一个人直直朝他冲来,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凛冽的剑风袭来。洛子川向右后退,手腕发力,软鞭抽在来人腿上。
那人闷哼一声,长剑和着风刺来。洛子川把腰一弯,转了个身闪到那人身后。洛子川手用力地捏紧那人咽喉,洛子川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如果自己再使些力气,那人就会断喉而死。在他即将断气之时,洛子川松手了。
他不承认他是懦夫,可他永远无法克服内心早已被熏陶十年的意识——人人所活皆是不易,不得因一己私欲而滥杀无辜。
一柄利剑穿进洛子川的腹部。
刺痛缓缓蔓延开来,洛子川不敢低头去看,因为他知道如若垂下头,必然会吓得不轻。洛子川手腕紧了紧,右腿顶着那人的小腿。白色软鞭径自绕过那人脖颈。洛子川嘴里一股血腥味,不知是咬破了软肉,还是腹部的伤所致。
洛子川右手扼着半刺入腹的刀刃,左手攥着缠在那人脖子上的长鞭。对面之人脸色涨红,手狠狠地扒着脖颈上的鞭子。
洛子川抬起右手,双手勒着鞭条,在那人的脖子上绕了两个节。他的眸子猩红,嘴微微张着。白色衣服染上了一层血色,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为什么。”洛子川很想问个清楚。他放过此人一命,可此人转过头来就要杀自己!
那人眼珠凸起,牙齿染上血色,嘴唇抽了抽,好似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洛子川手中的鞭子不自觉攥得紧了些,那人明显上气不接下气,挣扎片刻后,挺尸断气了。
白色长鞭脱手,那人的身躯直直冲地面砸去,清脆地一声响,如墓碑折断坠地。
那截剑仍埋在洛子川腹中。他手攥着剑柄,咬紧牙根,猛地向外一抽。皮肉分割的声音,洛子川打着寒颤,只觉得好冷好冷。他想躺下去好好睡一觉,好好地……
两柄长剑紧贴着洛子川耳侧穿过。洛子川的耳朵嗡鸣声大了些,最后几乎是耳内发出的声响。洛子川双手格挡剑刃,用尽全身力气转了个身,往后跳了半步,双手一拍。两柄剑合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铁器撞击声。
洛子川抬起头,余光瞥到不远处的黑衣少年,心安了许多。月光之下,发丝翩翩,英飒身姿,直直地撞进洛子川眼帘。
洛子川倏忽间想着:“怕什么呢,是自己豁上脸皮留在这里的。死了就死了呗。”
他唇角微微咧开,被血液覆盖着,格外瘆人。他随意抹了一把:“来啊!不怕死的都来啊!”
耳畔嗡鸣声不断,少年转过头,好像对他说了什么。洛子川发了狠,白色长鞭如毒蛇打底,一声声皮肉撕裂的哀嚎,洛子川听不清,干脆也不去听。他扯着被血溅上的白色软鞭,绕圈把人勒在鞭条之内。人人奋起挣扎,洛子川脚半抵在他们后腰上,顾不上什么风雅教养,对着他们就是一顿又踢又踹。
洛子川看到了母亲,那个一袭红衣的女子临死前绝望的那一眼,被洛子川看在心里。软鞭坠地,洛子川揪着那个人的头发,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怒吼道:“为什么!”
洛子川一时间有些恍惚,天旋地转。他自言自语道:“云丘去搬救兵如何还不回来?”
他自嘲道:“也对,此处人迹罕至,连住宿之地都少之又少。哪来的不与朝廷同流合污的江湖势力?”
他仰起头,嘴角抽搐着,憋足了力气喊道:“林岁言,还用我继续帮你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