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川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将黑色鞭子上的银针小心地□□。林岁言所使的那鞭子韧性极佳,看起来花了大价钱购买。他内心中那股想甩鞭子的冲动,如幼苗般在心中生根发芽。
他半趴着身子,往前“爬”去,咬紧牙根,望着即将闭合的两棵树,暗沉一口气,余光忽然瞥到身侧有一根半粗的树枝。他在云川谷用惯了树枝,以至于一见到,便能得心应手地耍着玩。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拿着树枝,反着劲一扔。它刚好顶在两棵树之间,不多不少,洛子川内心默默衡量:这大抵能钻过去。
他冲后面招招手,自己略带些匍匐意味地爬过去。耳畔是忽远忽近的银针交织声,洛子川才反应过来自己实在针海里穿梭。两棵树之间的树枝被顶得紧紧的,四周的树木把三个少年围成了一个圈。
林岁言鞭法好,柔软的长鞭在他的手中犹如坚硬的盾牌。鞭风呼啸,他往后退了两步,脚尖倏然一点,掠过树枝,一双深邃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感。
死里逃生过第一处关卡,天已完全黑成伸手不见五指。洛子川时常在云川谷摸黑行夜路,视力好些。他攥紧了拳头,只听“咯吱”一声的脆响,黑头观望时,横在两棵树中间的树枝已然不见,两棵树闭合住,勾成一道新的机关。
他伸手一摸脸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地问道:“我还能活着走出去么?”
四周一片寂静。林岁言长鞭一横,挡在洛子川前,手中的鞭子扭成“八”字形。一枚隐秘的银针从林岁言鞭身下穿过,洛子川下腰躲闪,能清晰地感受到银针擦着头皮而过的感觉。
林岁言忽然应话:“这得看天意了。”
四周的树成精了一样,洛子川已看不出出口在何方。陆云丘猛然道:“这玩意……它们是要把我们当成机关的一部分!”
陆云丘说话较为含蓄了。所谓的“当成机关一部分”不过便是要把他们三个人都杀死在这个鬼林中了。
洛子川耳边的声音很大,而且他发现站着容易受针捅。半蹲下来,倏然四处环顾:“毕蓉前辈呢?”
“她毕竟在鬼林中待了多年,想必是找到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了吧。”陆云丘道。
“她……”洛子川犹豫了一会,“会赶来救我们吗?”
这下无人应声。
“不会吧。”陆云丘道,“她曾被当今圣上伤透了心,这次能够同我们讲述自身经历,并帮助我们驱逐朝廷士兵已是她所尽的最大努力。她……不会赶来救我们的。”况且她也没办法。
洛子川实在云川谷长大的。如果说像是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公子,那么陆云丘同林岁言便是在腥风血雨中闯过来的。他们不会相信别人,哪怕对方有一丝不可信,他们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林岁言道:“不能干耗下去,得快些寻找出口。”他的手腕有些使不上劲,目光锁定在两棵树之间。
好生奇怪,它们不同于鬼林中的其他树,定定地固定在那里。东西不比人,朝廷的东西就算再好,也抵不住十年八年那样的熬,想必是年久失修,机关坏掉了。
林岁言:“朝那边去。”
陆云丘从怀中摸出为数不多的飞镖,横空一掷,敲在两棵树上,树身却并无什么动静。他点点头,示意可行。
林岁言所在的地方并不好,鞭子只要一松,很难保证全身而退。
洛子川跟着陆云丘弯腰一躲,后腰的鞭上若有若无地作痛。他没心情理会。忽然注意到手中攥着的那柄黑色长鞭,抬手一挥,鞭身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掠至林岁言身前,二人像是心有灵犀,林岁言趁机一个转身,跑到洛子川陆云丘身边。
洛子川以左脚为轴,右脚跨出去了一大步,直冲向两棵树之间。针雨还在继续,洛子川像是虚脱了一般靠在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树后还算安全,能挡一阵子。
还没等歇上一会儿,他忽然听到类似于机关被触发的声音。洛子川转头一望,对面的树不知何时并成了一排。后背忽然被一只手压着,洛子川膝髁一软,直直摔在地上。
细细密密的银针洪水一样地倾泻而出,擦着洛子川的衣襟飞过去。他听见林岁言骂了一声,心道:“总算是知道为何说朝廷最卑鄙了。”
陆云丘从来没见过比这更缠人的机关。承载机关的物体会挪动,机关内的银针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武林中人进了这儿,与自断手脚筋无异。既不能使用轻功,又不能大胆地直着腰向前走。想要活命,只能像个王八一样爬出来。
针雨中,三个少年匍匐于地面,手肘着地,艰难地攀爬着。洛子川看不见该往哪走,欲抬头之际,耳畔忽然听到林岁言的声音:“别抬头,往前爬就是了。”
洛子川明白,若是分寸掌握不好,脑袋就要被银针戳上几个窟窿。
倏忽间,洛子川感觉头顶撞上了什么。他的手向上挪动,摸到一截干枯的树皮。洛子川的手迅速拿下来,“我摸到了,前面有棵树。”
没有人说话,但洛子川能听到林岁言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像在思虑着什么。
“云丘,你等会跟着我走,捎带着他些。动作一定要快,听见了吗?”林岁言道。
一阵冷风刮过洛子川脸颊,手好像被拉了一把。搞不清楚他扯的是谁的手,银针弥漫,洛子川感到脸与无数枚针丝“亲密接触”。洛子川不敢睁开眼,他怕这样一睁开,眼睛就会被袭来的针捅瞎。
一阵风过,洛子川的手被另一只手拉住。手很粗糙,皮肤几乎同裂开了一样。那只手有力地扯住三个少年,有目的性地往某个地方带。
洛子川感到自己忽上忽下,差不多算是被人拖着走。他一晃头,再睁开眼之时,便见到一个被放大的女子面庞——疮疤遍布,唯有唇红若血……
毕蓉!
“前辈……”
“闭嘴。”沙哑的声音倏然而起,带着些毕蓉独有的不耐烦。此时听到这话,洛子川只觉得倍感亲切。
毕蓉身法快如魅,扯上三个少年隐隐有些吃力。她的布鞋勾着干枯的树干,总能赶在银针发出之前溜走。
“前辈,您可以不用带我们的……”
“你这小孩儿,话怎么这么多。”
洛子川闭上嘴,眼睛往旁边瞅。四周的树在飞快地逝去,自己真如同鬼一样地飞驰。
“既然是因我而来的——我向来不喜欢别人打着我的旗号做事。只怪你们倒霉,该走的时候不走,如今机关抽疯,确实要吃点苦头。”毕蓉道,“我等会儿把你们送出去,长点记性吧。”
毕蓉的手倏然一僵,继而身躯一转,蹬着树掠过去。
洛子川感觉身下一重,继而双脚落在地上。毕蓉搓了搓眼睛,天忽然照进一丝光亮。她两手撑在即将闭合的树中间,外面是羊肠宽的小径,开口道:“赶紧走吧。”
“滚啊!”她吼了一声。
“前辈,您不走吗?”洛子川问道。
“走?”毕蓉挑眉,“去哪?我在这里耗上太多的时光了,外面……出不去了。”
三少年纷纷钻过树间,洛子川转过头:“前辈,快些离开这儿吧。”
毕蓉摇摇头:“不成,你们赶紧走吧。”
“前辈!”
“我打了他的人,破了他的机关,他不会放过我的。我要是再逃出去了,大抵……”
“天大地大,去哪不好?到一个新的地方,用一种新的身份活着。”洛子川神色激动。
“我担忧的是我自己吗?”毕蓉松开支撑在两棵树之间的手掌,“我爹还在朝中哇。”
她的眼睛仅剩的一点光亮消失。况且,毕蓉伸出那双手——一根银针直勾勾地钉在上面。
她笑了,嫣红的唇勾勒出一抹弧度。洛子川有些怔神,若是毕蓉脸上没有骇人的疮疤,她笑起来大抵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我不求什么,我要你们……算了,你们好好活着就成了,千万别回来了。”
两棵树动弹了一下,遮住毕蓉大半张脸。
“我应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能够耐心地听我把我这段经历听完,也谢谢你们能够理解我。大可不必与他做斗争,日后改头换面,好好活着。我和他纠缠惯了,谁都不能先放过谁。”
“前辈!”林外叫声很大。毕蓉眨了眨眼,望着那缕朝思夜盼的光。
“刘令孺,我要和你纠缠十辈子。”两棵树并拢,毕蓉如同木雕般躺了下去。
?? 风声再起 ??
32、追兵
◎云淡风轻的日子终究不能持续下去了。◎
三个少年走出林中去,可全然没有喜悦之情。
溪水旁边,倒映出洛子川的面庞——脸色并不好看,带着些惊魂未定的憔悴感。他舀一捧溪水,往脸上泼。清凉的水洒在脸颊,却未缓解丝毫不适。
陆云丘缓缓走来,灰头土脸的,全然没了以往的风姿,颇像闯过大劫,历过生死的人。
“子川兄,没事吧。”他道。
洛子川倏然站起来,往溪水相反方向去。陆云丘一惊,忙唤:“子川兄!”
“你去哪?”继而响起的是林岁言的声音。
“回鬼林。”洛子川仅回他三个字。
“回去找死么?”林岁言毫不留情道。
“林岁言,你有心吗?”洛子川道,“她救了我们呐!”
“是。她赔上自己的命换来三个人活命的机会,你就随意地把自己的性命重新不明不白地交代回去了是么?”林岁言摁住洛子川的肩膀。
“万一她没死呢?”洛子川蹲了下来,像是对别人又像是对自己说,“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们,她怎么会中毒针!”
“你觉得,她生还的可能性会有多大?”林岁言低头缓缓道,那双眸子不含一丝波澜。
洛子川埋下头:“她可以不救我们的,她可以继续活下去的。”
“知道她为什么要豁上自己的命把我们送出来吗?”林岁言坐在地上,天空一望无际,河流潺潺,辉映着亮光,泛出波光粼粼。
“她伤了朝廷的人,当今圣上不会放过她的家人,想必唯有一死,才得已化解这段仇怨。她躲得太久了,就算某一天离曙光之差一步之遥,她也要犹豫一会儿的。我想这几十年来,只有我们见到她了非但不惧,反而对她的过往感到好奇。听到她传奇迷幻的经历后愿意为了所谓的‘正道’,而替她向君王打抱不平。”
洛子川把头扭到一边。此处山美水美,云淡风轻,是一处埋骨的好地方。
良久,洛子川悠悠道:“我们给她立座墓吧。”
这大抵是陆云丘所见,有史以来最简陋的墓碑了。
毕蓉的尸骨还在鬼林,可三人几乎是从阎王殿前走了一遭才逃出来的,谁也不想再去一趟。加上身后还有追兵,是万万不能把毕蓉的尸身取出来的。
两个少年却不管下葬有没有什么讲究,垒了个土堆,找了块巨大的石头,用小石子在上面雕了排字便算了事。三人站在墓碑前,瞻仰石头上的大字:丞相之女毕蓉之墓。
真是可笑。论身份地位,“荆王妃”“皇后”“王妃”,哪个不比小小的丞相府独女的势力大。毕蓉活了一生,却不知究竟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活下去,可不可笑么?
“当朝皇后都落得如此地步,千万年之后,也许后人只会记得曾有一位清明的君主,不回知晓在这位君主身上,竟策划着这般难以启齿的阴谋。”林岁言道。
“不会了。”洛子川道,“千年之后,也许不会有人记得这个腐朽的朝代,岁月会磨平一切。”
三个少年微微欠身,毕恭毕敬鞠了三个躬。
“前辈,我不会忘记您的叮嘱。但若是能够逮住当今圣上的把柄,定然会为您复仇。”洛子川心中暗暗起了誓。
三人继续上路,临别的一瞬,洛子川回过头,那墓碑在视野中越来越模糊。萧条的风中,看上去是那么的孤单。
没有永远的相聚,只有数不清的离别。若是运气好,离别还有相聚时,可若是运气不好,那么短暂的离别便成了永远的诀别。
洛子川一晃神。
原来,江湖上是这般光景。有丑恶的人心;有贪婪的人性;有悲惨的人生;有罔顾的人伦。世间万物,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可洛子川看不惯,也看不透。云川谷治病救人,谷主洛亦止更是医术高明,近乎拥有起死回生之术。然后呢?教出来的徒弟连把个脉都能叫错吗?既如此,如何做到妙手回春、行医济世呢?
洛子川想,他是否丢了云川谷的脸面。
可若是细细盘算起来的话,又似不是。自己父母皆是江湖中人,母亲是风月楼大弟子,父亲是阑岳门门主,二人也算是门不当户不对了。可若是没有朝廷官兵对母亲的追杀,父母也就没有结识的机会。如此想来,洛子川还要感谢当今圣上,若不是他派兵缉拿叛党,也许洛子川就不会有到人世间走一遭的机会了。
可这也不算对,若非当今圣上诛连阑岳门满门上下,洛子川和至于落到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地步?如此,洛子川恨得牙痒痒。
再往前推的话,若是林朔不曾谋反,安安稳稳地听天由命,恭迎新皇登基,也许就没那么多事了。但林朔毕竟是受了先皇的赏识,若非先皇允了林朔一个“将军”头衔,又如何博得林朔将军的宁死也要为太子讨回公道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