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苗条地窜过挥舞的刀阵,直奔那堆草丛。一直手拉起洛子川发凉的手,迅速道:“跟我走。”
洛子川爬了起来,样子倒有些狼狈。那双温热的手紧攥住他冰凉的冷手,跑起来时把洛子川浑身都带热了起来。
“小鬼”身姿灵活,在深黑的林子里穿梭着。半晌,留意到那群死笨的朝廷士兵没追上来,他才放开手,栖在一棵树下吸着凉风。
看到洛子川上气不接下气,却又小心提防的样子,不由得咧嘴笑了:“你怕个甚!那些头虎头虎脑的狗熊,只有我耍他们的份儿。”
洛子川默着,眼神不时从地面瞟向对面那人的鬼面具上,对上他诧异的目光,洛子川忙收回视线。
“哦。”洛子川不轻不重地应了一下。
“诶。”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眼前这个狼狈的孩童,“你叫什么。”
洛子川对上“小鬼”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隐隐感到了丝毫被威胁的滋味。与此同时,他发觉此人无论从身量,或是说话语气来看,都带着些小孩的狂妄。只怕此人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洛子川想。
“我,我叫陈子川。”洛子川缓缓答道。
“哦,姓陈啊。那你以后得改个姓了。”“小鬼”不在意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你一但决定要重新生活了,改姓是最起码的事,那群狗熊别的我不敢担保,卑鄙手段可是数不胜数。万一他们顺着‘姓氏’这条线摸索到了你,那你肯定得倒霉。”
“哦。”洛子川只道。
“咦,你这人除了‘哦’还会讲什么?”
“我……”洛子川支支吾吾地抱紧臂膀,倏然问道,“你也改过姓吗?”
“没改过。”“小鬼”铿锵有力地回答,“就凭他们,还不配让我改姓。”
“那……谢谢你,救了我。”洛子川说道。
“不谢。”“小鬼”应话,“闲着也是闲着,更何况,我这不是救你,我只是在救被‘狗熊们’追杀的好人。”
洛子川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喃喃道:“我爹娘……”
“哎,他们都死了。”“小鬼”道,“没什么可想不开的,习惯了就好了,没人能陪你过一辈子的。”
想不到,洛子川竟直接哭了出来。
“喂!你哭……刚把狗熊追兵甩掉你就哭,你想死我就不救你了呀!哭个屁呀。”
洛子川哭得更大声。
“他们没死!你骗我!”洛子川强调道。
“小鬼”顿了一会儿,像是意识到什么,话锋一转,说道:“诶呀,对呀,我怎么忘了,这世上据说有一个叫做‘云川谷’的地方,能医活死人的呀!我还曾听说你父亲同云川谷谷主是故交,想必他定会收留你并且救治你父母的!”
洛子川突然道:“你说真的?”
“真的真的。据说云川谷在一处清秀隐秘的归隐之地,一路向北,也便到了呀。”
“我说,那群人一时半刻应当也不会追上来了。你慢慢摸索到那儿如何?”
洛子川连连摇头,说话声音带着些尚未隐去的哭腔:“我不敢。”
“这不敢那不敢,你敢什么。”林岁言冷哼一声,“也罢,送佛送到西,就送你一程,恰好我还不想去。”
“回哪啊?”洛子川问道。
“我回哪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既救了你,还要再听你管束不成?”
“哦,对,对不起。”洛子川低下头,眼前那“小鬼”喜怒不定,架子大得去了。不过,依他说话的语调,倒是像极了……
像极了离家出走的孩童。
“你该不会是离家出走的吧?”洛子川问道。
“小鬼”努了努嘴,跳起来道:“出走个屁!我这是……”倏然顿住,语调一转,望向洛子川头顶那坠着的木簪。
“你这簪子不错,也罢,便当是还恩了。”“小鬼”说道。
“不行!”洛子川激动地说,眼角又涨得通红,“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唯一东西了。要东西没有,要命一条,你杀了我吧!”
“咦呀。”“小鬼”面露嫌弃之色,“一个簪子和一条命哪个重要?真是不分轻重,怕不是个白痴。”
“不行!就是不行!”说话不成,洛子川开始撒泼哭喊。
“你还真想死啊?你哭得再大声些把‘狗熊们’引过来了就真活不了了!”
洛子川止了哭腔,一抽一抽地盯着他:“你还有爹娘,自然不知父母的遗物于子女来说有多么重要。”
“小鬼”听到此,倏然笑了一声。洛子川诧异之际,他道:“就地歇下吧,明早加紧些脚程,我争取把你送到云川谷。这一来一回,又得花上不少时日,哎,管这闲事干嘛,回去只怕是姑母又……”语调渐渐暗下去,他盯着洛子川道,“赶紧睡觉,晚上不许靠我半丈之内,更不许动我的鬼面具,听到否!”他跋扈地说道。
“听,听到了。”洛子川小声应和道。
“小鬼”倚在树干下,缩了缩身子,把衣服紧了紧,瞟了洛子川一眼,带着些警示的意味。
洛子川裹紧了衣裳,孤零零地缩在一棵树下,看上去可怜得紧。秋风凛冽而过,洛子川感到手和冰块凉成了一个温度。
他抱着臂膀,越想越是委屈。同时,他忽然有了点盼头,有了点希望。“小鬼”的那句话一直深深地在脑海回荡。
他想,他一定要去云川谷。不管谷主是否能收留他。如果他同父亲真的是故交,那一定能够看在这一情面上留下自己。等到风头一过,他就偷偷回到阑岳门,把父母的遗体偷出来,求谷主给两颗神药,亦或是传授什么仙法医活父母,然后……
洛子川心头豁然一亮,他坚信:爹娘一定可以活过来的,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便好了。到时候重建阑岳门,一切都会回到以前……
洛子川头缓缓垂下,坠入梦乡。梦中,云川谷一片光明,母亲在后山练武,父亲在阑岳门授武功。一切,如初。
三日后,洛子川到了云川谷。那罩着鬼面的“小鬼”不知所踪。恰如此时,一盆浇头的冷水把洛子川浇得透彻。
“川儿,你要知,我云川谷虽是药谷,治病救人,可……却从未曾精通医活死人之术。你是从何处听说?”
洛子川内心深处不断挣扎,尽管强烈地不相信,可内心深切地意识到:那“小鬼”在骗他。
39、矛头
◎这药酒再好,也终归是酒,你能喝么?◎
时光境迁,物是人非,可那次被欺骗的滋味仍存在脑海中,时时想起,不由得万分愤恨那鬼面孩童。洛子川不知为何,他竟要欺骗自己,让自己希望过后面临着失望。
林岁言的身影逐渐与鬼面孩童的幼小身躯交织,交叠。洛子川恍然一怔,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
面对洛子川有意识地疏离,林岁言顿在那里,前伸的手微微停住:“你怎么出来了?”
洛子川的头轻轻仰起,嘴角扯动,缓缓说道:“你为何……要骗我啊。”
林岁言并不吭声。
“明明余归寻给了你全部解药,你为何要唬我说余归寻并未把全部解药给你?”洛子川问道。
“对不起。”林岁言道。
洛子川一下子顿在那里。他想要的只是一句对不起吗?
“你舍命救我同云丘,我却为了激你而哄骗你,是我之过。”林岁言说道,“对不起。”
洛子川的牙齿咬在舌尖上。
“可你那时若没有什么东西激一激你的心智,恐怕是……”
洛子川呼出一口气,心却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似的。林岁言这是在救自己啊,他不是“小鬼”,编织出善良的谎言只是为了是自己活下去,他又怎能跑到这里兴师问罪?
越想越矛盾,“小鬼”那张面孔像阴魂似的缠绕洛子川。
“抱歉。”洛子川道,“是我不对,误解了公子的好心,还望公子看在我刚从阎王那儿过了一遭恕罪。”他继续说道,“此外,我还有一事相问。”
“何事?”林岁言抬起头说道。
“我想问,公子那时所说‘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是否为真?”洛子川的眸子盯着林岁言那张面具,他知道,面具下掩着的,是一张英俊容颜。
“自然是真的。”林岁言答道。
洛子川的心像被什么拧了一下,又像是被密密麻麻地银针刺着。从心口蔓延到四肢。奇了怪了,林岁言所说的话明明句句无错,他心痛个什么劲!
“你为何要如此相问?”林岁言道。
“无事,只是……”洛子川改变了话语,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我去试药,并非是为了讨公子欢心,从而变本加厉博得公子对我的关注。只是为了保以前对我的恩罢了。”
“我自是知晓的。”林岁言说话间,嘴角擒笑。
洛子川点点头:“既如此,我先回去了。公子药效刚过,也得赶紧去歇息。”
“好。”林岁言只说道。
望着洛子川转头离去的身影,林岁言总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
“他为何会对“骗”如此敏感?”林岁言想道。
倏然,一个冰冷的念头从林岁言脑海中浮现开来。
时日已然黄昏,洛子川坐在屋内。阳光穿透虚掩着的窗子,撒了进来,把整个屋里照得一片光亮。
洛子川的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酸酸的,辣辣的,苦苦的……多种滋味交织在一起,反照出洛子川脸色更加苍白许多。
自己应当是病了吧,又或是被骗了太难受,胡思乱想罢。
洛子川太脆弱了,自打他毫无防备地听信了“小鬼”的谎话,被伤得一无是处后,洛子川退却了。他不敢再轻易地相信别人,总是和别人保持距离。这种距离不止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洛亦止与李浮华亦懂,他们从不欺骗这可怜的孩子,用最质朴的关爱细呵护他脆弱的心灵。当洛子川好不容易再对林岁言此人产生信任后,林岁言又骗了他,把他的内心逼到崩溃。
洛子川只能拿林岁言这是为了自己好安慰自己。事实上,如果林岁言真的不为他好,洛子川大抵会拎包袱走人——这会儿风头大抵已经过去了,他是云川谷的小公子,干嘛要被别人这么骗。
洛子川只能拿这理由搪塞自己。但他又不能如此糊弄自己,因为每一根发丝都晓得,这不是让自己心酸的重要原因。
那会是什么呢。
洛子川栖在床头上,开始反复回忆林岁言说过的那些话。
究竟是哪一句让自己那么难受?是那句脸不红心不跳的欺骗性极强的话语?亦或是……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洛子川胸腔油然而生,一开始只是一星半点,后来便愈发强烈。心中一片苦涩。洛子川定了定心绪,感觉他越来越弄不懂自己的心。
他躺在床上,盯着那虚掩的窗子,眼中情绪隐晦不定,不知在思考着些什么。
“我,算得是别人吗?”迷茫的内心中,忽然出现一个声音。
“是我自作多情了。”洛子川垂眸喃喃道,在与那个声音回应。
日落,陆云丘闯了进来,把尚在睡梦中的洛子川吓个半死。
“子川兄,出去吃晚膳了。”陆云丘热情地招呼道。
“你如何?”洛子川询问道。
听到这儿,陆云丘顿了一下,双手抱拳,话语中的感激之情不必言明:“我能有如今的康复,全要感谢子川兄的救命之恩,吾日后必将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洛子川笑了:“我并非指望你如此……”
“我自然知晓。”陆云丘答话,“子川兄,你真好,同林洛姨和公子一样。都是些面冷心热的义士!”
洛子川点点头,突然说道:“你我还有……公子怎么说也算过命之交,为何从未听你提及过你父母?”
陆云丘一霎时愣在那里,良久,才反应过来:“我不记得大他们长什么样子了。自打我记事起,便一路随着林朔将军和公子南征北战。后来林朔将军逝世,我便遵守将军嘱托,一路保护公子。其实……大多时候,还是公子保护我,不瞒子川兄,我同公子一路逃亡,期间更是目睹了太多的人性险恶。幸运的是半路遇上了林洛姨,她虽然看上去……凶了些,可是不仅教我们武功,也传授了许多道理。有些时候,还挺过意不去的,林洛姨把我当自己的后辈般看待,我却曾在眼皮子底下把公子看丢过……”
洛子川轻轻“啊”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你如何会把他看丢?”
“是这样的。”陆云丘垂下头,带着点羞愧说道,“那时我们四处环游,恰巧路经一座被灭门的武林门派,据说和林朔将军还有些瓜葛。公子当时脸色就不大对,洛姨当初也是想帮的,但害怕是朝廷的阴谋,故意引诱我们上钩,所以……”
一股凉气顺着洛子川手腕蔓延,攀附在他心上,洛子川假笑了笑,试探地问道:“你可知,被灭门的那武林门派名为何?”
陆云丘摇摇头:“说来惭愧,当初年纪太小,做不到如今这般打抱不平,时间一长便被抛之脑后了。当日夜晚,夜深人静之际,公子却不知去了哪,这一去便是三四日,我和洛姨都担心坏了……”
“你公子幼时可曾长戴一鬼面?身形如作妖小鬼?”洛子川道。
“的确如此。那时朝廷有公子的画像,逢人只需掏出画像一验便可。那时并没有人精通易容术,所以只得委屈公子,戴着一张鬼面面具了。如今,公子倒也成了习惯。子川兄,你问这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