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川伸过手去。余归寻抿嘴笑笑,转头忽然看见林岁言同陆云丘走了出来。为首少年眉眼英俊,不管走到哪儿,总能叫人一眼认出。大家心中都清楚,这并非是他的容颜,而是那与生俱来的风骨。
“你知道吗,其实我还挺羡慕你们的。”余归寻道,“你们可以四处闯荡,可以奔赴各地。而我却只能拘泥在这药庄中……”余归寻略显惆怅。
他迎着林岁言走去:“能早些离开便早些离开吧,朝廷追兵应当不会那么快发觉你们的离开。父亲不知何时会回来,我亦不便相送。” 余归寻拱拱手,“三位,后会有期。”
洛子川颔首,附和道:“后会有期。”
41、奇人
◎这世间的劫数,都要靠自己熬。◎
天逐渐亮了起来,三人继续上路。洛子川微微转过头,注视着药庄的影子离自己愈来愈远,心中莫名有些情思涌动。
人生会有无数次的相见,亦然会有无数次的离别。
实话讲,洛子川对余归寻没什么好感。但单纯就事论事,他只是觉得一次又一次的重逢离别太过于伤感。或许有一日,他也会同自己最重要的人分开。
“最重要的人么?”洛子川暗暗想,他六岁的时候就与父母永远地分别了。
他忽然转头,目光扫过身侧的黑衣少年。少年风骨傲然,此时他摘下面具,眼睛半眯着,也许在感受久违的秋阳。
洛子川抿了抿嘴。他忽而摇了摇头,昨晚那些莽撞的对白再次在耳畔响起。洛子川细细打量林岁言的神情,他看上去同往常没什么两样,那双墨黑色的眸子不再含情脉脉,冰冷得不含一丝温度。
林岁言惯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洛子川却会看人的眼睛。他认为,一个人可以不暴露自己的内心,但眼睛骗不了人。
事实——确实如此。
林岁言微微转头,对上洛子川打量的目光,轻轻歪了歪脑袋。那道目光穿透面具,直接放射出来。洛子川扭过头,不再看。
“子川兄。”陆云丘忽然发话。以往,洛子川同林岁言总能说上几句话,可从药庄出来后,三人之间的气氛却一度陷入尴尬的安静之中。他率先打破宁静,主动跟洛子川搭话道:“你可知,再过个两三日,我们就可以回到迷踪林了!”
“啊?”洛子川一回神,点点头应道,“那可太好了。”
大半日过去,三人未有坐骑,全靠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路途同来时差了不少,好在他们方向感还不差,不管怎么多绕,总能绕到迷踪林就是了。
林岁言忽然滞住足,眼前出现了一座山丘,不算高大,隐隐还能看到个人影儿,貌似是个姑娘。
“公子,我们走了大半日,身心疲惫,不如先去山丘上的人家要碗水喝,顺便打探下道路。”陆云丘提议。
林岁言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三人迈步朝那山丘走去。
细看,山路不算太陡,也算给足三个少年面子,不叫他们歇息前多受累。远处看到的那姑娘穿着一身素色长裙,长发披肩,眉眼带着些姑娘家独有的温婉。看上去年纪不算大,咿咿呀呀哼着首歌,心情应当不错。
“劳驾。”陆云丘唤了一声,“我等是外出的行者,却不小心迷了路,正往回探路呢,行了半日,又没有脚力,不知可否到姑娘家讨杯水喝?”
那姑娘微微一回头,灵动地眨眨眸子,噘着嘴巴打量了一会儿,忽然摇摇头。
“姑娘,我们已经走了半日了,没带食粮,实在是渴、饿得紧!这地方荒无人烟,我们身上又没带够盘缠,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想必姑娘是隐居于此的高人,定当不会叫我们死在此处吧!”洛子川道。
她略显迟疑,看似有些为难。思量了一会儿,道:“好吧,你们应当也不会是什么坏人,便随我来吧。只是听着,这山上隐居着一位高人,可不能扰了她的清净,听见了么!”
“是。”三人忙应和。
走了一段山路,那姑娘一转头,头发趁势披在肩前,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看起来鬼灵精怪得紧。洛子川一晃神,此人难道不是洛韫么?
确实不是,想想洛韫应当还在云川谷被娇生惯养地伺候,而且两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也不同。洛韫由内而外内敛温柔,而这丫头倒是灵动些。
正么想着,脚下的步伐倒是也不减。洛子川有耐心地跟着那姑娘走,忽然抵达了山顶处,一座亭子映入眼帘。
那亭子并不光鲜艳丽,有了些年头,却并没有覆上灰,看上去好似被人定期清理过。
“阿羽,又带人来了?”顺着声音望去,洛子川看到了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单看背影来讲,应当是一位女子,衣服整洁。应当便是那姑娘口中所说的“高人”了。
阿羽姑娘吐了吐舌头,挠了挠头发:“可是……他们看上去挺可怜的。”
女子轻柔地笑了笑:“没有怪你。”她转过身子,露出一张和蔼美丽的面容。真是奇怪,洛子川不会轻易对人产生信任,而眼前此人,洛子川的心里有个声音在暗暗道:“她一定不是坏人。”
“三位是要来喝水的?”她微笑着问道,一并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叠糕点,“一定也饿了吧。”
用词极为恰当,丝毫没有给人主客间不自在的感觉。
“多谢这位高人。”林岁言颔首说道。他左手一摆,“您先请。”
她道:“我已吃过,三位请吧。”
林岁言一点头,对她笑笑,取了一块糕点,半塞入口中。陆云丘同洛子川也效仿,吃相倒是比平常好了许多。
她转过头,冲那位阿羽姑娘不轻不重在她脑门处弹了一下:“又出去给我胡言不是?”
阿羽微微一咬唇:“师父……可我不曾说错呀,师父不正是一位‘高人’么?”
“又讲。”她责怪。
“是,阿羽不该随便如此,师父该罚。”阿羽垂头说道。
“罢,日后不犯便好。”她说道。
陆云丘吃完糕点,小心翼翼用余光瞟着这位女子。她面容慈爱,肤色偏白,长发板板正正地挽了个发髻,全部盘在头顶上。她的脸上是挂着笑的,让人很难猜出她的真实年龄,不过……洛子川隐隐估摸,她应当四十多了。
“阁下总看我作甚?”不轻不重的话语,混杂着笑意的话语传入陆云丘耳畔,他一惊,眼睛瞪着,“啊”了一声。
“不是。不才姓‘陆’,不知前辈尊姓何名?”陆云丘问道。
“陆么?”她有些吃惊,顿了一会儿,忽然拂手笑道,“罢,大家既然相遇,便都是有缘人。我的姓名,也同你们不愿提起一样,各有各的苦衷。浩大的江湖,我不过只是一粒沙,一粒随波逐流的黄沙罢了。”
陆云丘发现自己唐突,连连道歉。她倒是不在意一般,“你说,你姓‘陆’?”
“是。”陆云丘点头说道。
她的目光停在陆云丘脸上片刻,很快便挪移开来。林岁言倏然问道:“前辈在此多年,可知晓‘迷踪林’一地?
他今日竟没带面具,一张清秀英俊的脸暴露无遗。
她脸上闪过一丝愧疚:“我在此多年,消息闭塞,连去闹市的路都忘了。不过你们都是有目标的人,只需坚定信念,随着心中的方向便可。”
“哎。”突然,阿羽发话,“你说什么?迷……迷踪林?”
“是。”
她一拍手,神神秘秘说道:“我前些日子下山,听说过有关迷踪林的事!”
“愿闻其详。”三人一口同声说道。
她俯下身子,一双眼睛眨呀眨:“大抵是两三日前吧,我在山下闹市中同伙伴闲聊。她们告诉我那个什么……迷踪林,之前就挺邪乎的,据说那里常年起雾,山里还住着个带面具的怪人。常人去了,即便是方向感再好,也会迷路。现在,那里更邪了。有些不怕死的商人看准了横穿那地方必定会节约不少时间,于是便探了探,得出:前半山林迷雾分部广,后半山林迷雾分布稀薄的结论。就算前片雾林不能走,还走不了无雾的后片林子嘛。可是最近紧接三四群商队冒险穿过那片无雾地,却是再也没有出来!”
“巧合吧。”洛子川看了林岁言一眼,确认他没带面具,继而评价,“毕竟那迷踪林雾生得着实古怪,万一前半山的迷雾被风吹到后半山,恰好挡住了商队去路呢?”
“不会!我那伙伴父亲也曾图快走过一遭,确实如此。从后山进入,在抵达山腰处有一条小路。只要在看见迷雾前顺着那条小路下山离开便可,那山地角好,能节省不少时间。”阿羽说道。
洛子川酝酿片刻,缓缓说道:“运气。”
“这不是!”阿羽转过头,“师父,您怎么看?”
她微微一笑:“若是不着急去的话,自然不要去为好。”
“可前辈,我们是必须要去一遭的。”陆云丘道。
“那无妨。”她冲林岁言说道,“这位少年命格极好,总能化险为夷。”
林岁言半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前辈如何这么说,怎么就不料到我是个招灾的玩意?”
她摇摇头,似笑非笑地端详两眼:“你三岁时曾遭一劫,劫后余生,有贵人相护。此后的生活虽然颠沛流离,却也并无风雨之灾。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起源于拜访一位故人。”
三人纷纷站了起来:“高人!”
她摆摆手,轻叹一声:“又乱叫,我哪算得了什么高人。”
“那前辈可否算算我此生还有什么劫?”林岁言问道。
“大抵……快了。这劫嘛,应当会持续很久,不过如若度过了,将会平安一世。”她答。
“可否用钱来挡挡?”林岁言。
她摇摇头:“这世间的劫数,都要靠自己熬,那些用钱抵灾的,都没大用处,顶大买个心里平安。”
“多谢。”林岁言道。
“前辈,可否替我算算?”洛子川问。
“前辈,先看看我吧。”陆云丘争道。
看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模样,阿羽制止道:“师父一日就给看一个,错过了就不看啦。看一个人的命数很费精力的。”
42、通缉
◎不用三天,你昨晚的问题,我考虑好了。◎
不管怎么说,这位山上隐居的“高人”让洛子川开了一回眼界。原来这世上当真有这样预测往事、卜算先知的仙人啊!
她嘴角勾起一抹弧:“你的命运同样一波三折,虽不能平安度过一生,身边却有贵人相助。二人的命运相生相合,恰好可以抵挡所有劫难。”
洛子川忽然坐直了,这话中的“你”指得应该便是自己了。他迫切地询问:“那敢问,我命中的‘贵人’是谁?”
她只笑笑,并不言语,意思再明显不过。
洛子川点点头。忽见陆云丘问道:“那依前辈所见,我的命格如何?”
此时,阿羽已经摆了一个茶碗在她面前,茶碗中盛着泡好的清茶。她有条不逊地端起茶碗,手腕微颤,茶碗中那点茶水溢出来大半,溅在地上,正好沾湿陆云丘的鞋子。
三人饮够了水,吃够了点心,打探够了消息,便告辞了。正直下午,如若加快些脚步,到达有人烟的地方寻觅个客栈应当不是难事。
气氛有些缓和,半途,洛子川叫了句:“公子。”
林岁言抬头,两道目光在空中遥遥相撞。
“怎么了?”林岁言道。
洛子川欲言又止,顿了一会儿,转了话腔:“我们还需走多久呢?”
“你累了?”
“不是。”洛子川答道。
林岁言抬头看了看天:“时候还早,现在离闹市也不是很远,约摸还得再走一个多时辰。”
洛子川点点头,“好吧。”
四周再一次陷入到可怕的寂静。陆云丘打心底地意识到: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不管是林岁言还是洛子川,总是熬不住寂寞的人,不在路上提出些话讲,感觉几乎能憋死的样子。
洛子川垂着眸子,那双如星似月的眼睛暗了下来,像是在担心着什么。气候凉了,深秋几乎可以和初冬混为一谈,洛子川有手凉的毛病——尤其是在秋冬季节,那双手的温度几乎像从棺材里被活拽出的死人。
温热的手勾起冰冷的手。洛子川一颤,身上的冰冷逐渐吸取那手的温度,变得温热起来。洛子川转过头,看着林岁言。少年不过弱冠,眉宇间却有了些成年人应有的英气,感受到洛子川的目光,林岁言转过头,风情万种的眼眸闪着一种带有魔力的光,叫人一看便能陷入其中。他嘴角勾起,墨色黑发过肩。
“我考虑好了。”他突然说道。
“什么?”洛子川没太听清,他全部的精力集中在那双眼睛处。
“不用三天,你昨晚的问题,我考虑好了。”
洛子川迈出的步伐忽然顿住,整个人像傻了一样呆在那儿。
留意到陆云丘诧异的目光,洛子川僵愣地问道:“嗯……你考虑的结果是什么?”
洛子川目光落在林岁言的脸上,那张红润的嘴唇轻启,声音在耳畔缱绻蔓延,洛子川站得更直了,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林岁言:“我和你一样。”
“那……你喜欢我吗?”
“我和你一样。”
洛子川彻底傻在那里。
陆云丘一脸懵:“公子,什么跟什么呀,什么一样?要考虑什么呀?”
林岁言笑了笑,眉眼弯弯,勾出一抹玩昧的弧度:“没什么。”他快步上前两步,右手趁势搭在陆云丘肩头,用蚊子大小的声音哼哼了两个字:“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