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川眸中一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把那药水往嘴里灌,喝的时候明显被药水的古怪味道激了一下,呛得咳嗽不止。
一股冰凉顺着他的喉咙一直蔓延到四肢与五脏六腑,一开始不自觉,后来只觉得浑身如同坠入冰窖那般难受。洛子川从嘴中缓缓吐出两个字,似乎是在提醒:“解药……”
余归寻一挑眉。洛子川隐隐约约看到那淡绿色衣袍的少年把一碗药汤灌进被绑在树桩上的二人嘴中,心却有一丝丝解脱。
我不怕死,可我怕你死。
搁在云川谷那会儿,洛子川简直惜命惜得不要不要的。他以为,只要有命活着,就一定有机会完成自己的理想,弑亲之仇,必能手刃仇人,报仇雪恨。
可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生死风波、风风雨雨后,死,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洛子川模糊地看到余归寻的身影站定,嘴上带着一抹笑容,有些像……阴谋得逞的笑。
37、冰火
◎洛子川,你不能死啊。◎
林岁言脑中一片混沌,如同被银针扎了了一下。脑袋忽然清醒,眼前一霎时有些模糊,继而便看到一个人站在与他几丈外的地方笑着望着他。
他猛地坐起来,看到并无陆云丘身影。记忆如洪流般在脑海中涌动。
适才,林岁言虽被药性所控,在半梦半醒间挣扎。尽管看不见什么,还是听到了余归寻与洛子川的对话声音。他心下一急:“云丘呢?子川呢?”
“子川……”余归寻念叨着,倏然笑了,“原来他叫子川啊。”
“余归寻,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我问你人呢!”林岁言脑子不大清醒,头一阵一阵的痛。他想到,三个人在经历过这么多生死后都平安地活了下来,怎么能在小小的药庄出事?绝对不可以!
余归寻笑得和善:“鞭奕君何必动怒,这药性虽已解除,可药效未过,气大仍致头痛呢。更何况,云丘已服下解药,被送到屋内歇息了。”
“少给我来这一套。”林岁言舒了口气,紧接着说道,“子川呢?”
余归寻右脚向后一迈,露出点空隙。林岁言轻轻楚楚地见着素衣少年满头汗珠,双眸禁闭,半躺在地上。秋日渐冷,洛子川却好似热得不行,汗水透过发梢,滴落在地上。
“他怎的了?”林岁言问。
“不怎的。”余归寻答道,脸还往林岁言那旁侧了侧,好似故意激怒他,“看到自己下属在我这儿受苦,不好受吧?鞭奕君?”
“你到底欲如何!”
嘶吼声,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在涌进洛子川耳朵的一霎时声音减小了许多。
洛子川手指蜷起,浑身上下不多的内力在经脉中流淌,却绝非正常的流动,倒像是被什么激起了凶性。骨缝里有如蝼蚁爬行,有点痒,而且有点疼。
这种感觉一开始并不明显,到如今洛子川却不得不怀疑余归寻给自己的是什么药。万一真拿自己当做试药品,又该当如何!
洛子川能清楚地感受到,汹涌的内力在并不宽绰的经脉喷涌,所流之处几乎炸开。活像长了钉子的皮鞭,抽在身上,生疼生疼。
这么比喻,倒又不恰当——鞭子打在身上,是一种痛法;内力无法控制,又是一种难受法。不过是鞭伤能用药医治,而洛子川所经受的这种痛苦,是必须要自己挨过来的。
内力涌动,带动着身体也燥热起来。洛子川感到周身如同被烈火炙烤,成百上千只蝼蚁在浑身上下蠕动,啃食。
洛子川手指甲掐进肉里,一咬牙根,勉强能够保持一刻清醒。忽地听见一个幽幽的声音说道:“我同父亲研究此药水已有数月,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试验对象。按理说,它能助人内力暴增数倍,只可惜过程过于痛苦。不少饮用此药的武林人士轻者筋脉尽断,下半辈子沦为废人;重者命丧黄泉。”
“所以你要他试!”林岁言感到头一阵舒缓,猛地跳起来,长鞭垂地,几乎要抽出去。
余归寻倒是无所谓地摇摇头:“他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啊?”他靠近了一步,继续说道,“我是药庄少庄主,自小衣食无忧,是被多少人所要高看一眼的!只是那次父亲外出,我药庄不幸被匪徒盯上。他们不仅抢走了药材,还要对药庄所有人赶尽杀绝。我奔到迷踪林,期间不眠不休、提心吊胆,万般感激你对我的收留及救命之恩。事后,我同父亲重建药庄,为了对你的许诺,违背父命把第一批收购的药材偷偷运给了你,而你呢?不仅不要,还当着迷踪林那么多人的面上将我同药材丢出了林子!还说若我再去,便将我抽皮剥筋。”
余归寻顿了顿,又道:“你算什么,你凭什么让我那么难堪,那么狼狈!”
林岁言垂了垂眸。两个人不同的出身也许决定了两种不同的心态,一个药庄少庄主,趾高气昂,不能容许自己受得一丝委屈;一个叛党之子,为了报仇能够不惦念一丝旧情。
但实则,余归寻不明白的是,如若林岁言真正那般冷酷无情,他大抵会在第二次去迷踪林那会儿便死在那里。
“对不起。”安静之中,林岁言忽然道。
“什么?”
“对不起,我不该把对你父亲的怨恨记在你头上。你能来送药材,我很感激你。”林岁言说这番话之时,眼眸低垂着,说不清其中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但对于余归寻这种人来说,当他们处在怒火之中,一句道歉,一声感激无异于最好的镇定剂。
药庄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余归寻才道:“你如果早些说这些,兴许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余归寻的目光飘离,最终停滞在洛子川的脸颊上。
“他会活过来的,但会遭些罪。”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青衣飘飘,恰如从未来过。可笑至极。
林岁言突然朝一旁的洛子川看去。一袭素衣,看起来格外憔悴。不知是否是林岁言的错觉,明明方才还是满头大汗,此刻却隐隐在发抖。
林岁言手指去探洛子川半搭在地面上的手腕。在即将触碰之际顿住,似乎有所顾虑。洛子川抖得更厉害,如若坠入冰窖,全身散发着冰冷的寒气。如若有个人走来,定会觉得洛子川全身都在比划一个字:冷!
林岁言下了决心,手掌贴在洛子川手背上,却发现洛子川的体温冷得吓人。方才如同烈火的内力僵下去,僵下去,最后凝固,如同凝结成了覆盖在经脉内部的冰。洛子川脑袋有些麻木了,内力还是那样极快地涌动,不过此时,却是和方才的感受天差地别。
洛子川想,他一定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恰如此时,逐渐与外界隔绝的耳畔倏然传来两句外界的声音,好似在呼唤,在叫:“子川。”
洛子川沉重的脑子有一霎时很清醒,但却无力保持这种清醒的状态。周遭犹如汪洋的海水,纵使拼力上游,也并无大用,总免不过要沉沦。
“既如此。”洛子川想,“既然就要死了,还挣扎个什么劲儿呢。”
他倒是有些感谢余归寻的守信用了。不然就算是要死,身上还挂着两条人命,死了也不会安心的。
“洛子川!”声音徒然变得尖锐,带着叫魂的意味,刺得洛子川耳膜一响。
洛子川做不到求生,自己周遭宛如被寒冰包裹,内力却带着势不可挡之势在已经冻住的经脉四处乱窜。洛子川像是被压着一个大冰块,呼吸不得,动弹不得。
林岁言倏然抬手,一股内力缓缓传入洛子川经脉之中。洛子川感知不到外界发生了什么,但却感到经脉出奇地暖和了一刹。林岁言的内力温暖纯澈,如炉火般将覆盖在洛子川经脉上的一层薄冰融化了。洛子川的脑子也像被捂化了一样,活了起来。
林岁言知晓,一直渡内力不是办法。且先不说自己内力有多少,如若输过多内力,怕会引起洛子川经脉的反噬。两者不相容,恐怕会引起更大的祸患。
“洛子川,洛子川。”他叫着。看到洛子川不再抖动的那般强烈,伺机减少内力的传输。
洛子川经脉中的内力如同找到了可乘之机。在林岁言传输的内力减弱一倍之后加速流淌而过,将融化过的经脉重新冻结上了。洛子川脸微微抽搐,开始运转的大脑很快坠入冰湖。
他想过生,可是逃不过死。
洛子川觉得,死亡对此时的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与其在冰火两重天中痛苦地煎熬,寻找那种可笑的生存机会,倒不如放弃挣扎,选择死亡。
其实有时候,死去也是很好的办法。
洛子川的脑子逐渐有些迟钝。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正逐渐被寒冰般的内力侵蚀、覆盖。
洛子川的呼吸变得迟缓起来。
在知觉下,他感受到那股内力平息下来,恢复如初般小溪的流淌。像在庆贺:早放弃抵抗不就好了吗?
洛子川的倔劲在此刻全部消失。
林岁言收了内力,感受到洛子川的手脚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变得冰冷。他攥紧拳头,另一只手掐着洛子川的手腕,吼道:“洛子川,你这就要死了?”
“你想想你师兄,你师妹,你师父,你师娘,还有你林洛姨!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洛子川仅存的一点意识有意无意地附和:“对啊,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洛子川的手逐渐变得冰凉。
“那你想想小荣呢?那个把你崇拜上天的孩子,你忍心叫他失望吗?”
“小荣……”洛子川迟缓地想着,“对啊,还有小荣……”
“还有陆云丘!还有……我。”林岁言掐洛子川的手用力了一些,“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洛子川大脑有一瞬醒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哪句话刺激到了他。
林岁言趁热打铁:“你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余归寻并没有给云丘全部解药,说只有等你活过来了才能把剩下那部分解药给他。洛子川,你忍心吗?”
洛子川头隐隐作痛。
“洛子川,你不能死啊。”
38、哄骗
◎真是不分轻重,怕不是个白痴。◎
洛子川清醒的那会儿,自己正躺在床上。眼前一片漆黑,忽明忽暗,恍若发烧后才被治愈那般。
他坐了起来,视野逐渐明朗起来。洛子川轻轻叹了一口气,一手扶额,看到自己正在一个屋子里。
他缓了一会儿,记忆不绝地涌入脑海。那句“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及“余归寻并没有给云丘全部解药,说只有等你活过来了才能把剩下那部分解药给他。洛子川,你忍心吗?”等话语在耳畔缱绻传来。洛子川一恍惚,倏然直奔屋门,夺门而出。
他活下来了,那么,余归寻就要把剩下的解药给陆云丘了吧!
洛子川走路不稳,跌跌撞撞要摔跤。忽的见一抹青色身影在不远处定着,疯跑过去,眼前又是一阵模糊。
看到洛子川的举动,余归寻一惊:“你……”
“你如何能说话不算数?给云丘的解药如何不给全部?”洛子川忙问。
余归寻轻笑一声:“我向来说话算数,我已全部给他解药,信不信由你。”他顿了顿,“这些鬼话大抵是从林岁言那儿听来的吧,他怪会骗人,也难怪会把你从鬼门关唬回来。
“以你那时的状况,一点求生欲望都没有,是必死无疑的。林岁言骗你,也是为了救你罢。”余归寻说罢,渡着步子离开了。
洛子川的心狠抽了一下。他没空思考林岁言同余归寻是否和解,只是听到那个“骗”字一霎时呆愣在那里。
洛子川对“骗”有种深刻的厌恶与反感。
一方面是出于洛亦止那“人都要尽善尽美”的熏陶,另一方面……
十年前,一个血雨腥风的夜晚。草丛里遍布着血的气息,萧瑟的秋风掩埋不了人血的腥气。
“找到了吗?”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没有,阑岳门里还跑出来了个小崽,是陈践和苏情的儿。有个死丫鬟拼了命也要救他的小主子,被刀穿了五六下还死死堵着洞口……真他妈晦气。”
杂草丛生处,掩埋了一个孩子瑟瑟发抖的身影。
年幼时的洛子川素衣裹上灰尘、泥渍,趴在草堆下面。他看见士兵锋利的刀刃,正逐步挑起纷乱的杂草,寻觅着他的踪迹。微弱的月光下,刀刃泛着冷白色的寒光。
洛子川咬着手背,不肯发出声音。他已在这里趴了很久,朝廷士兵却不依不饶,定是要搜出个好歹来。
“那小崽子跑不多远,一定要给他带回去!”粗犷的声音响起,传来一阵应和。
洛子川抖得愈发厉害。尽管他知道不能如此,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打颤。
他几乎可以哭出声:“爹,娘,你们在哪?”
尖锐的刀刃挑开杂草,直逼洛子川的脑袋。刀锋锐利,贴着洛子川身前的草堆划出一条优美的弧。
“唔!”洛子川咬着手,努力不使自己发出声音。
眼看那刀又要刺来,细小的石子直直地打在那士兵背后。用力不轻,他背后一阵抽痛,转头一看,是一个罩着鬼面的人,身量不高,半吐着舌头,像是个下凡作妖的小鬼。
刀锋纷纷对准了那个“小鬼”,有人吼道:“奉命搜捕朝廷叛党,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胆敢阻挠?”他冲众士兵吼道:“杀了他!”
那“小鬼”不动,歪着脑袋等待机会,朝廷士兵蜂蛹而上。他忽然从手里撒出一包白乎乎的粉,也许是胡椒面。那些个人万万不曾想到“小鬼”会耍这阴招,一个没有防备,呛得他们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