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好火以后赶紧把贴在身上已经被体温烘得半干的衣服脱下来,身体靠拢火堆,感到暖融融的热气笼罩着自己。
暖和了之后才有心思观察对面那个人,年纪很轻,恐怕比顾乔还要小一点儿。他穿着黑色的粗布短打,是当地农民的打扮,衣服看起来却很新。身量体型和轮廓分明的脸都长着一副高贵公子的模样,黑溜溜的眼睛却又透着孩子般的好奇和天真。
此时他正用天真的眼神看着顾乔脱得只剩一条里裤的身体,好奇地看、认真地看,好像是什么特别有意思特别值得好好琢磨的东西。
顾乔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找话题掩饰尴尬,“你也是京城来的吗?”
他闻言抬眼看顾乔的脸,看了一眼又垂下去。顾乔以为他是性格内敛,不好意思跟生人说话。于是又主动道:“我叫顾乔,我是从京城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不怎么肯定地说出两个字:“傻子。”
“什么?” 顾乔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傻子。”
顾乔吃了一惊,“人们叫你傻子?”
那少年点点头。
顾乔意识到这个少年可能脑子不大正常,换了种对孩子说话的语气,温和地问:“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少年抱紧胳膊,警惕地看了一眼顾乔,“跑出来。”
“你说你是自己跑出来的?”
“针,” 少年比划了一下,“很痛很痛,我才跑出来。”
“你的家在哪里?你的家人呢?”
少年把头埋进胳膊里,声音闷闷的,“不知道。”
顾乔自己在心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情节:他是京城口音,皮肤偏白,身量长相也不像廉州本地人。多半是京城人家的傻儿子,被人贩子拐卖到了廉州,又受了虐待,然后自己逃出来了。可廉州这么穷的地方谁会买这么大年纪的一个傻子?搞不好是绑架,用来要挟他有钱的父母。
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很大,而且正好是在这洛仙山,凶恶的山匪完全做得出来虐待人质这种事情。这小傻子虽然说话的样子就像五岁的孩童,但是长得这样高大英俊,想必是家里人很疼爱的。
于是还没有正式上任的顾司马决定将解救被土匪绑票的人质作为自己来到廉州做的第一件实事。
“你跟我走吧,我在官府做事,你知道官府吗?” 顾乔用跟小孩子说话的语气问他。
少年想了一下,点点头,“知道。”
“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家,好吗?”
那少年睁大眼睛看他,顾乔对他笑笑,“跟我走吧,不会欺负你的。”
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非常突然地两眼一闭,向后倒去。顾乔大惊,赶紧跑过去把他扶起来,少年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第3章
顾乔谨慎地将手指放在他的颈侧,脉动正常,果然是睡着了么。
这入睡速度也真是太快了。
他扶着少年的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困意涌来,靠着少年睡着了。
也许是夜里太冷,早上醒来的时候顾乔竟整个人都蜷缩进了少年的怀里。
火堆还在冒着最后一股青烟,叽叽喳喳的鸟鸣中顾乔尴尬地从少年怀里起来,发现自己还光着,赶忙跳起来去拿烤干的衣服。
幸好那少年是个傻的,否则此情此景,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穿好衣服,少年才刚刚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揉眼睛,没有看到他的窘态。
“我们走吧。” 顾乔一本正经,没有一点儿在别人怀里睡了一夜的心虚。
凭借以前跟着父亲在野外生存的丰富经验,顾乔在树林里找到不少吃的。两人分食了一些果子,少年一副还没有吃饱的样子。
顾乔无奈,“廉州这边饥荒都好几年了,能吃的早就被挖出来吃了,将就着填一下肚子吧。等找到文书,跟我到宁城就有吃的了。”
少年一言不发,从树上折下一根树枝,走到河边去站着。
“你还想抓鱼?” 顾乔劝道,“算了吧这河里的鱼早就被人抓完了,你没发现这山里一个能吃能跑的都没有吗?”
“嘘!” 少年示意他别出声。突然出手,将手里的树枝掷出去。那细细的树枝像一柄剑一样直直地飞出去,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丝鲜红的血顺着河水晕开。
“什么?” 顾乔凑过去看,少年提起树枝,上面插着一条蛇。
那蛇有小孩的手臂一样粗,呈灰棕色,上面还有暗黄色的斑点,跟河底的颜色很相似,难怪顾乔看向河里什么都没看见。树枝穿过了蛇的脑袋,身体还在扭曲着盘在少年的手臂上,他麻利地扭掉那蛇的头,扔进河里,转头向顾乔解释道:“有毒。”
顾乔瞪圆了眼睛,“有毒你还敢抓?”
“肉可以吃。” 少年边答边把蛇皮扒掉。
在京城的时候,曾吃过福寿楼的龙凤汤,就是用蛇和鸡做的汤,汤质鲜美无比。
现在看到这傻子徒手处理蛇肉的现场,顿时觉得多年前喝过的那碗蛇汤在胃里翻滚。
少年把处理好的蛇肉在河里洗了洗,从上面撕下来一片白色的肉递给顾乔,顾乔看着那片软软的、还滴着水的肉,捂着嘴巴直摇头。
少年走到熄灭的火堆前,用树枝拨弄了一会儿,火星又从余烬中间亮起来。加了些干树枝,火又烧起来了。
他把蛇肉撕下来用小树枝串起来放在火上烤。
顾乔站在河边发了一会儿愣,才后知后觉地看向河里。昨天在河里游泳的时候竟丝毫没有觉得里面有蛇,这傻子怎么一下子就抓到了。他又捡起来被傻子当做 “捕猎工具” 的小树枝,很软,轻轻一撇就弯了,这又是如何直接穿透那蛇的脑袋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
再看向傻子的时候,已是怀着肃然起敬的心情。
而那傻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烤蛇肉。
顾乔走过去,“这位少侠,你到底是谁?”
傻子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开口道:“等一下就好了。”
烤熟的蛇肉闻起来还是很香的,但目睹了整个烹饪过程的顾乔还是坚持不吃,所以说君子远庖厨呢,只有远庖厨才吃得下饭啊。
少年很安静,顾乔问一句他答一句,但他除了记得 “他们” 把他关起来,还用针,还啊很痛之外,一点都不记得自己原来住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
所有跟他本人有关的任何事情他都答不上来,两人一路相对无言。
顺着河流往回走了大半个时辰,顾乔就看到了昨天老黄狗惨死的地方。
狗的尸首已经不在了,狗主人的尸首还孤零零躺在河边上,已经微微有些发胀。
顾乔走上前去看了一圈,地上只有那只被扯快的灰布包袱。
他的文书、官服,连同写了三个月的手稿都不见了。
最后一点希望破灭,顾乔放弃道:“算了,现在我们必须要抄近路走了,这里离京城太远,通信到吏部还要十几天,我们还是先去州府再说。”
傻子少年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走吧,” 顾乔走了一步又顿住,回头道,“对了,这人的狗救了我,我不能让他暴尸荒野。”
少年点点头说,“哦。”
“首先,我们需要挖一个大坑。”
少年闻言迅速跑开,只见他在五丈远的地方蹲下来,用根木棍刨出一个小洞。
顾乔笑道:“这要挖到什么时候。”
少年没有说话,他从怀里摸出一根黑色的小铁管,埋进小洞里,露出一截引线,然后摸出火折子去点。
顾乔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就被冲过来的少年一把扑到在地。
一声巨响震撼山林,惊起的飞鸟把天都遮阴了。
炸飞的石头、泥土盖了两人一头一脸,顾乔怒道:“你干什么?”
少年被他吼得吓了一跳,委屈道:“挖大坑。”
“你管这叫挖坑??”
顾乔掀开趴在他身上的傻子,站起来抖落一头的泥土,看到不远处果然有一个坑,一个很大的坑。
突然没了脾气,跟一个傻子急什么,缓下语气道:“你下次做什么之前先告诉我一声,好吗?”
少年点点头,“哦。”
不过这坑实在是太大了,希望死者不要介意。
第4章
顾乔用清水把自己和少年的脸洗了洗,“走吧,我们要快点了,免得被坏人拿我的文书冒充我。”
“什么是文书?”
“就是一个身份证明,某人某年某月由大昊国吏部任命为某地的某官,拿着那个文书去府衙报到,府衙的人跟他们收到的通知核对一下,确认了身份就能上任了。”
“那别人拿了你的文书也可以吗?”
“那也不一定,本来昊国的官员都有一个象牙名牒可以证明身份,可我现在名牒也不见了。要再进一步核对身份就需要写信给吏部,一来一去又是一个多月时间,所以现在偏远一点儿的地方一般懒得去吏部要证明,文书和人差不多能对上就行了。”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 然后又担心地问:“那怎么办呢?”
事已至此,顾乔反而无所谓起来,他不在意地道:“再说吧。”
两人穿过树林回到官道上,顺着官道往宁城走去。
这少年的心智和五岁的小儿无异,跟顾乔熟悉了以后话也多了起来。一路上问东问西,顾乔博闻强识,对这种小孩儿的疑问都能一一解答,两人也算颇有乐趣。
就是这个傻小子动不动就随地睡着这点挺不方便的。
刚刚过了正午,顾乔想去摘点果子果腹,转头就见少年靠在树上睡着了,叫也叫不醒,只得坐在旁边等着。
顾乔以前跟着一个和尚学过一点医术,这种脉象平稳、呼吸均匀、面色红润的样子确定不是昏过去了,也只能感叹傻人有傻福,没烦恼的人真是想睡就睡。
没等多久少年就醒了,顾乔见他睁开眼睛,便递了一个果子过去。
少年眨眨眼,看了看果子,又看了看他,“我又睡着了吗?”
“对啊,” 顾乔无奈,“你这种随时随地睡觉的毛病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少年感到自己给别人添麻烦了,有点情绪低落。
顾乔安慰道:“没事,你睡多久我等你多久,我答应了要送你回家的。”
少年点点头高兴起来。
顾乔把果子递给他,他突然握住顾乔的手腕,“他们来了。”
“他们?”
顾乔没有问出来,被少年捂住了嘴巴,拖到旁边的灌木丛里躲了起来。
不一会儿果然四五个人带着家伙追过来,头一天遇到过的红头巾和黑瘦男人赫然在列!
就是他们绑架了这少年吗?
黑瘦男此时恭恭敬敬地跟在一个男人身边,那个男人身高八尺有余,蓄着山羊胡子。他负手而立,扬着头用下巴看人。
“刚刚确定是看到他们往这边来了?”
“是!”
山羊胡子用那种让人不舒服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转头给了黑瘦男人一根针,轻声交代了些什么。
黑瘦男人拿着那根针把红头巾叫到跟前。
这时少年握着顾乔的手腕有些微微发抖,顾乔反手握住他,让他不要害怕。
那人接过黑瘦男人给他的针,解开自己头上裹着的红头巾,然后把那根针扎进了自己的百会穴!
顾乔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少年大叫一声,捂着头滚倒在地。
这一下暴露了两人的位置,顾乔抱着疼得满地打滚的少年,怒目而视。
黑瘦男人看到顾乔有些意外,“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你们要干什么?”
山羊胡看了他一眼,扬了扬下巴,“把老三带走。”
“谁是你们老三?” 顾乔把少年紧紧抱在怀里。
黑瘦男人走过来扯住少年的手臂,顾乔死活不松手。
“放开!”
“我不放!”
咚一声,顾乔被打晕在地。
黑瘦男人拉起少年扛到肩膀上,山羊胡命令跟着的几个人把顾乔也抬回去。
山匪的老巢是一个小庙,红墙黑瓦,门上悬着一块匾额,写着 “少成寺” 三个字。
一个喽啰上前叩门,三短三长,里面很快开了门。
顾乔被两人抬着,此时缓缓醒来,头痛欲裂中看到那少年被带进了寺庙。
顾乔挣扎着喊,“等等!放开我!你们放了他!”
没人理他,顾乔被带了进去,随后就像扔麻袋一样被扔进了一个破旧的佛殿里。
佛殿不大,正中间一个面目慈善的佛像半闭着眼睛看着他。
佛像前的供桌上点着几根香,还在冒着缕缕的细烟。
顾乔头还昏昏沉沉,脑袋像是被拍扁了。
他晃了晃脑袋,隐约听到脑浆都在咣咣地响。
眼前一片阴影罩下来,顾乔抬眼,原来是红头巾。
“你还是落到我手里了。”
“你们想做什么?”
“你说我想做什么?你的狗咬伤了我,你要怎么赔?” 红头巾抬起右手勾了勾顾乔的下巴。
顾乔嫌恶地偏头躲开,“滚!”
红头巾伸长了脖子靠近他,压低声音说:“你老实听话,老子保你的狗命。” 他一字一顿道:“顾、司、马。”
“你捡了我的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