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乔拱手拜道:“多谢吴大哥救命之恩。”
吴恒忙扶住他,“不用谢我,是殿下命我保护你的。”
顾乔有些心虚,幸好光线太暗,吴恒没看到他绯红的耳廓。
两人并排走着,吴恒突然说:“小顾大人,我有个哥哥叫吴永。”
顾乔站住,不敢置信道:“是虞部司的吴永大哥……”
“对,我哥哥是顾大人的徒弟。”
顾乔眼睛里马上蓄满了泪水,“你……”
“我哥哥亡故之后,顾大人曾来过我家,我们都相信顾大人是好人。”
七年前陈金山金矿矿道坍塌,那时矿场还未正式开工,只有一人被埋在里面,那就是顾之微的徒弟吴永。
事故发生十日后,顾之微留下遗书在自家房梁上吊自杀。
顾乔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
七年前的那个夏天特别炎热,日光刺眼,天空却灰蒙蒙的,像是蒙上了一层纸。那日是书院休学的日子,他一路跑着赶回家,盼望早点看到许久未见的父亲。
不知为何,家门口围着许多人。有熟识的邻居看到他,眼睛里都流露出同情来,纷纷为他让开一条路。
十一岁的顾乔,在人群的那一头见到的是父亲的尸体。
两个多月未见的父亲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袍子,鞋子掉了一只,脚上的袜子上有个洞。
顾乔能记起那天的每个细节,后来官府来了人,把父亲的尸体抬走了。再后来,当时的工部侍郎欧阳迟恭将他带回了自己家。
顾之微在遗书中说是因为自己计算失误才导致的矿道坍塌,对于吴永之死负有直接责任,所以他以死谢罪。
朝中很多人都夸赞顾大人的担当,但顾乔仍然固执地对父亲的死抱有怀疑,而他唯一的证据就是——父亲不会挑他回家的日子死。
他努力念书考入官场,目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查清楚当年的事。
这是第一次,矿难死者家属站在他面前,亲口跟他说他们相信顾大人。
顾乔深深吸了口气,忍住泪道:“你那个时候见过我父亲?”
“嗯,那时我嫂子刚刚生下我侄子,顾大人给了我们很多银子,说是我哥存的。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顾大人所有的积蓄。”
顾乔知道这件事,父亲亲自扶灵将吴永送回老家,并且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吴永的家人。
吴恒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时我们不知道,都是我来京里做了侍卫以后才听说的。”
“他们好吗?你嫂子和你的侄子?”
“好着呐,我嫂子用顾大人给的银子开了一家酒铺,够养活一家人了。”
顾乔点点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我小时候跟着我父亲在外的时候,吴永大哥很照顾我。”
说到这个,吴恒笑起来,“那个时候,我哥每次回家都会说他师父的儿子多么聪明多么会念书,我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
“吴永大哥的孩子在念书吗?”
吴恒摇摇头,“我那个侄子跟我一样,都是喜欢舞刀弄枪的。一点都不像我哥,我哥就特喜欢看书。”
“百无一用是书生,舞刀弄枪也好。”
“还是小顾大人这样好,我们都是莽夫,字都认不全,当年顾大人还送了一本书给我们,结果我们家没一个人看得懂。”
顾乔头一回听说这件事,有些好奇,“那是一本什么书呢?”
“我也不懂,里面有图,还有我看不明白的字,” 吴恒道,“跟普通的书好像不一样。”
顾乔想到了一个可能,忙问:“是什么样的图?”
吴恒回忆了一下,“呃…… 弯弯曲曲的,像是……”
“地图?” 顾乔接道。
“啊,对,像是地图的样子。”
顾乔有些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那本书还在吗?能把它带给我看看吗?”
吴恒有些莫名,但还是点点头道:“可以啊,在老家呢,我可以让人帮我捎过来。”
图纸的事,户部那边已经托张齐找过了,廉州金矿的所有文书档案确实早已移交给少府监。少府监隶属太府寺,他没有认识的人在里面,本打算请三皇子帮忙的,但一直没有机会开口。
现在吴永家里很有可能有一本勘测手稿!
按照常风的说法,最先发现金矿的地方是大慈恩寺里,而最后矿场却建在了大慈恩寺后山东南一百里外。
七年过去了,矿场又挖了回来。
既然如此,为何当初不直接将寺庙迁走呢?就算是三百年的古寺,都挖到金矿了还怕谈不好搬迁费?
这不合理。
若吴永家里的书真是勘测原稿,那么只要拿出少府监的图纸两相对比就能得出结果。
顾乔有一个惊人的想法,而一旦证实了这个想法,那么父亲的死就绝不可能是以死谢罪的自杀!
第二天下了朝出宫的时候,一辆小巧低调的马车在恒阳门外等他。他径自坐上马车,马车故意绕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了昱王府的后门。
第31章
作者有话说:大哥给弟妹做思想动员工作
昱王府在朱雀大街最幽静的一个位置,王府的规格很高,有五个欧阳府那么大。
府中有一个十分别致的小湖,顾乔被丫鬟领着到了湖边小楼。
丫鬟在小楼门口停下,福了福身,“王爷在楼上等您。”
昱王这个小楼不允许人随意进出,丫鬟不敢上楼,将顾乔送到门口就转身走了。
门虚掩着,顾乔敲了敲门还没说话,楼上一个懒散的男声传来:“上来吧!”
拾阶而上,穿过精致的月洞门,就看见窗边一个眼睛蒙着白纱的男人坐在轮椅上。
昱王虽然身有残疾,但丝毫不损他庄重优雅的气度。
顾乔恭敬地行了个礼,“微臣顾乔,参见昱王殿下。”
昱王手里捧着一个镶金玛瑙杯,略点头道,“顾拾遗不必拘礼,坐吧。”
说着偏了偏下巴示意他坐到矮塌上。
顾乔道了谢,走过去坐下。
昱王窝在轮椅上厚厚的兽皮里,开门见山地说:“老三跟我说了,你想查看少府监的文书档案。”
“是,廉州金矿的事。”
“说说。”
昱王的嘴巴和下巴都长得像项泽南,而说话的时候语气和神情又十分像皇帝,顾乔走了一下神,然后将陈金山金矿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我怀疑官方的勘测地图上没有大慈恩寺后山,” 顾乔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如果能够拿到少府监的图纸便能证实。”
昱王身体没力气似的靠在轮椅上,“廉州金矿一年的产量相当于整个昊国其他金矿产量的总和,若是真如你所说,那么实际产量应该还要多一倍不止。你证据确凿吗?”
“三殿下已经安排吴恒启程回家取书了,若真是当年的勘测稿,证据就确凿了。”
昱王点点头,“少府监那边有消息我会派人来接你。”
“微臣谢过昱王殿下。”
事情就算是说完了,顾乔想着差不多该告退了,昱王却把手中的琉璃杯放在桌子上示意他倒酒。
顾乔给他倒了,他又让顾乔自己也倒一杯。
昱王随意举了举手中的杯子,“顾拾遗,你对老三怎么看?”
顾乔吃不准昱王是什么意思,中规中矩地答道:“三殿下,有经世之才。”
“你在廉州的时候就知道他有经世之才了?”
这是怀疑他在廉州故意接近三皇子的意思吗?
顾乔道,“在廉州时,微臣不识三皇子,回京后才知道那是三殿下的。”
昱王脸向着顾乔,白纱遮住了眼睛,却让人有一种他正盯着你看的感觉,“你曾说你不想站队三皇子。”
顾乔被他 “盯” 得头皮发麻,这句话他是在老师面前说的,昱王竟然会知道?
看来欧阳府有昱王的眼线。
顾乔略一思忖,坦然道:“我确实说过我不想参与朝中派系斗争的话。”
昱王冷笑,“你们这种文人最是虚伪,一边跟皇子亲近,一边又自诩清高。既然不是真心拥护老三,你又何必来我这里?”
顾乔自己问心无愧,并不在意昱王的指责,“皇家的事,朝臣不便议论,但既然昱王殿下说到拥护谁的问题,微臣也就斗胆议论一下了。微臣身为拾遗,以匡谏君王为己任,如今的君王是当今陛下,要说拥护,微臣自然是拥护陛下的,不敢有二心。而一国之储君事关江山社稷,若是继承者德行有亏,将来社稷不稳、江山不固、生灵涂炭,是百姓之苦。如今昱王殿下您无心皇位,储君之位只在二殿下与三殿下之间。微臣以为,三殿下更为合适。”
“哦?” 昱王语气玩味,“顾拾遗这个赌注下得有些冷门,朝中人人皆知当今圣上更加钟爱二皇子,加上何相这一强大助力,二皇子的赢面不是更大?顾拾遗在这一点上,看得不如你老师欧阳迟恭清楚吧。”
“昱王殿下此言差矣,” 顾乔正色道,“微臣以为一国之储只与其德行、才能有关,而不在于谁的赢面更大。二皇子固然深受陛下宠爱,但三殿下在廉州受害至今没有查出真相,朝中甚至不允许议论此事,不由得让人不多想。私以为,用那种手段对待手足,必然是德行有亏的。”
顾乔被欧阳迟恭敲打过不可与任何人议论廉州的事,朝中知道三皇子中毒真实情况的人不超过十个。但三皇子迟迟未归、后宫传言四起,难免风声传到前朝。二皇子欲对三皇子不利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昱王道:“顾拾遗的意思,我三弟是我二弟害的?”
这个问题过于尖锐,即使心知肚明,朝中也没有一个人敢回答,然而顾乔却道:“微臣认为很有可能。”
昱王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所以你拥护老三是因为你觉得老二人品有问题,呵呵,有意思。那你认为老三人品如何?”
“在廉州时,三殿下心智如幼童,微臣无法判断。不过这两日在朝中听三殿下的政见,总能从细微处着手改善民生,若不是在廉州时设身处地地体察民情,是提不出来的。与二皇子的高谈弘论对比之下,高下立见。”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昱王脸望向窗外的湖水,若有所思道:“二皇子一次失败还会有第二次,一旦他得手,你看重的德行人品便毫无用处了。”
顾乔被他说得有些心塞。是啊,老三在廉州被害得那样惨,若不是恰好遇到自己,这天下,不是只能交到德行有亏的二皇子手里么?在这种时候若是做个不站队不参加派系斗争的好官,那和名哲保身、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的懦夫又有何异?
更何况…… 光是想想老三或许会遭到毒手都让人心痛难当…… 不若亲手将他送上那个位置,自己孑然一身,为他站在风口浪尖又如何?
昱王喝光杯中的酒,不等他说话便下了逐客令:“你自己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顾乔下了楼,走到湖边时回头看见昱王还在窗边坐着。不禁有些怅然,这位如果身体健全,如今的局势又当如何?老三是不是就能全身而退了呢?还是一母同胞也会斗得头破血流呢?
之前经历的官场攻诘都是明面上的口诛笔伐,见了昱王之后才头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是争夺储位的斗争,一场你死我活的竞争。
顾乔从小被当作圣贤坯璞培养,心里都是装的天下民生,以为官清正廉明为目标,从未想过要参与这样的权斗,而现在怕是不得不想一想了。
第32章
昊国每半旬才有一次大朝会,平日里都是在政事堂议事,皇帝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
顾乔行事依然低调,跟三皇子也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公务以外并无其他交流。
眼神交流除外。
宰相和大员们都是人精,竟从这两人的眼神交流中读出了各种意思。
顾乔说话的时候三殿下的目光就粘在他身上,不管顾乔说什么三殿下都点头赞同,这是欣赏抬爱。
三殿下要说什么的时候会先看一眼顾乔,顾乔若是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三殿下就不说,这是毫不掩饰对顾乔的无条件信任。
顾乔一般是跟着皇帝走,皇帝在御书房的时候他也会随侍左右。
皇帝陛下身边的谏官除了顾乔以外还有一个补阙,叫唐治珉。唐治珉是位老臣,年纪比顾乔大很多,做了几十年谏官竟然没有激怒皇帝反而十分受喜爱,是个神一样的人物。
唐补阙是朝中少有的为官多年但新派何派两边不站,始终保持中立的。他从不参与朝中官场交际,从不攀附任何权贵,从不和任何朝廷大员建立私交。甚至这么大年纪了还无妻无子、两袖清风,唯一的爱好也就是写写字而已。
顾乔暗暗观察,发现这位唐补阙哪里是不攀附权贵,他攀附的就是皇帝本人。他对皇帝的揣摩简直是登峰造极,皇帝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准确地领悟出背后的意思,然后再以讽谏的名义说出皇帝想说的话。
每次看到皇帝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他的赞赏,顾乔就对这位唐补阙的敬佩多了一分。
有一个业务能力十分突出、深得陛下喜爱的同僚怎么办?
当然是想方设法把他拉到自己的阵营啊!
然而这位唐补阙实在是盐油不进,想拉拢他的宰相没有一个如愿的。
何方知曾亲自赠给他价值连城的王羲之真迹,却被他原封不动给退了回来,事后他还写了首赞美莲花的诗来表达自己对风清气正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