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躬身敛眸,地上的影子显出几分诡谲。
屋子里有人正在说话。
说话的是个男人。
声音很浑厚,不像是个少年人,极明显的,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中年男子道:“依照阁主的意思,既然八大门派有心与我们合作,培养我们成为第九大门派,那我们便听八大门派的意思。”
屋中静了片刻,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女子道:“可照这么个意思,我们到底听的是神梦阁的命令,还是八大门派的命令?再说要做第九大门派谈何容易?我却不认为阁主应该答应。”
中年男子轻咳两声,道:“秋娘,这件事倒是你目光短浅。且不说做第九大门派能有多少好处,你且仔细想想,无论我们神梦阁能不能做成这第九个门派,八大门派都与我们结了善缘。做得成,便是神梦阁的功劳,做不成,我们也不会吃亏。”
那名为秋娘的女子听过,仍有些犹豫。
中年男子又劝道:“少阁主正在晖阁里练功,若你还是不愿,便等少阁主练了功出来,你再同少阁主好好说说。”
他一语落了音。
薛兰令立即动身。
晖阁。
晖阁在内院,就在距离此地不远的地方。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再不会有比薛兰令更完美、更决绝的杀手。
他很理智,也很冷静。
不会错判,更不会让自己身陷绝境。
薛兰令最先赶至了晖阁。
晖阁外没有一个护卫。
这是最好的时候!
端坐在晖阁内闭目练功的少阁主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竟会在神梦阁里,遭遇杀手!
少阁主也永远不会想到了!
因为他闭上的眼睛,从这一刻起,就再也不会睁开。
——一刀毙命!
这一刀快而稳,又狠又准,几乎没有响起任何声音。
薛兰令是如何进来?
他又是如何轻易将匕首划过少阁主的喉咙?
除了他自己,再不会有人知道。
因为神梦阁的少阁主,已经死了。
——这个暗杀目标听起来何等困难。
薛兰令完成这个任务,却犹如探囊取物般轻松。
那只手不仅夺人性命,还游刃有余地取走了少阁主发上的木簪。
他站起身来。
血沾在匕首上,却没有一滴落在薛兰令的身上。
他的黑衣还是很黑。
袖边却没有金线。
那是七刀门的衣服。
简洁干练,衬得他昳丽的容颜又有几分冰冷。
薛兰令笑了起来。
他探出手去,在少阁主的腰间取出了神梦阁特有的兵器。
——一束白绫。
这白绫被他拿在手中,很快就被血染红了一些边角。
薛兰令垂着眼帘,稍一催动内力,白绫便骤然裂成碎片。
碎片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七刀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凡是完成了任务,取走了任务目标的性命。
就要留下一个“刀”字,展示自己的功绩。
这很狂妄。
江湖上比之更狂妄的,唯有魔教飞花宗。
——可飞花宗已经灭门了。
七刀门如今是江湖上最为狂妄的组织。
他们做杀手,又如此不知低调。
薛兰令唇角挂笑,他竟蹲着身子,伸出手,极细致地拨弄地上的碎布。
一片又一片,渐渐被他拼成一个“刀”字。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很认真。
好像再不会有比这件事情更值得他认真的事。
字拼不出锐利的笔锋。
可这字本身,就代表了利刃。
——薛兰令站起身来。
他看着手上沾血的匕首,笑意就慢慢消失了。
薛兰令不喜欢这么杀人。
他没了笑意,皱着眉心将匕首封回了鞘中。
他走出晖阁,离开了晖阁。
却没有立刻离开神梦阁!
薛兰令却是在等。
等什么?
——他在等神梦阁的人发现少阁主的尸体。
他要做一件疯狂的事情。
——或许,或许这件事不算很疯狂。
薛兰令没有等很久。
因为很快,秋娘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晖阁。
她自然是为了八大门派的事情而来。
她却没有想到,自己见到的,会是少阁主的尸体。
薛兰令歪着头,他背靠着角落的一堵墙,等着尖叫、怒骂,或是疯狂。
——他当然能等到。
秋娘的咒骂声响彻了整个神梦阁。
就在一瞬间。
薛兰令便又笑了。
他飞身上墙,却无人能看到他这么飘渺的身法。
薛兰令却落下了一块碎布。
墨青色的碎布。
若在平时,这样的碎布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更不会让谁怀疑。
但在如今时刻,这块碎布又会成为什么?
夜下第一更鼓响起时。
薛兰令回到了七刀门中。
他已得到特权能随时出入七刀门。
想要看清七刀门居于何处,究竟在哪一座山上,并非是难事。
——只要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看。
然而愉悦的心情在踏入正殿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他听到门主低沉的斥责:“废物!如此简单的任务,竟也没能做到!”
随后,便是极明显的鞭声。
似乎砸到了谁的身上,引来一声不甚明显的痛呼。
薛兰令走了进去。
他低垂着眼帘,施施然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正殿中央站着十来个杀手。
有人抖如筛糠,有人心死成灰,也有人如松如柏,不曾低头。
——段翊霜也在其中。
确然,要让段翊霜这样的正人君子做杀手,是件很为难人的事。
薛兰令也并不意外。
然而不止段翊霜站在中间,俞秋意也是同样。
俞秋意甚至受了伤。
薛兰令懒懒扫过一眼,便不再看。
门主的声音再度响起:“七刀门不养废物,你们既然选择做我七刀门的杀手,就不可以是废物!千山,动手!”
他话音落下,那夜主持月圆集会的男子又扬起了长鞭。
带着刺,尖刺上还映着血色。
这一鞭,重重打在最近的一个杀手身上,让他瞬间惨叫出声,整个人蜷缩在地,不再动了。
千山还是那副模样,戴着面具,着了黑衣。
他往前走上几步,用鞋尖戳了戳倒地的杀手。
千山道:“门主,这个废物死了。”
门主冷笑:“竟连一鞭也受不住,废物至极!也别让他入土为安了,拖到乱葬岗里去!”
千山应了,便有两个杀手出列,把那倒在地上气绝身亡的尸体拖行而去。
正殿里一时死寂。
呼吸声都很轻。
千山握紧长鞭,他领了门主的命令,自然不会停下。
他再度扬起长鞭——
整整半个时辰。
有人捱住了这惩罚,侥幸活了下来,有人连两鞭都没撑住,就死在了他们眼前。
至始至终,段翊霜都没有动。
纵然握剑的手已指尖泛白,纵然面具后的脸已无血色。
可段翊霜没有动。
做了杀手,谁都有此觉悟——这远不是让他行侠仗义的地方。
在有些事情面前,是非其实分不清楚。
千山就在此时,又重重挥来一鞭。
尖刺,血色,在灯火的笼罩下又温柔又残酷。
它就要碰上段翊霜了。
只要他退一步,或提剑做挡——
段翊霜没有动。
可这一鞭,也没有落到他的身上。
——因为薛兰令把它挡了下来。
用漂亮的,完成了任务,夺走少阁主性命的那把匕首。
轻易挡下了。
千山厉声道:“之一,你想反抗门主?!”
这般质问落在大殿里悠悠回荡,薛兰令却只轻轻笑了。
门主没有说话。
薛兰令在他们的注视下,沉默着,执了刀,竟干脆利落的,在段翊霜的手上,划出一条伤口。
很深的伤口,深又重。
这突然而然的一刀,惊得俞秋意几乎要跳起。
——剑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段翊霜握不稳自己的剑了。
他手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这是毫不留情的一刀,这也是非常决绝的一刀,这刀甚至远超段翊霜的预料。
——因为本可以躲掉的,却没想过要躲。
疼痛瞬息间揪住了心脏。
段翊霜没能有更多的回应,他被薛兰令压着肩膀,无可抵抗地跪在了地上。
薛兰令懒懒笑道:“我见他如此不尊重门主,特意教他一回罢了。”
千山没有应答。
门主却朗声大笑:“很好、很好!之一,你此次不仅完成了任务,还完成得很是漂亮,加之你的忠心,当得一赏。”
薛兰令道:“属下还未交出信物门主便已知晓,门主如此神通广大,属下佩服。”
门主不应他的恭维,只问:“你想要什么奖赏?”
薛兰令面具后的脸笑得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他半躬了身,匕首的刀锋贴上段翊霜脸侧的面具一角。
薛兰令道:“他。”
作者有话说:
以后更休,为了剧情过渡流畅一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润色和细化,就不能日更啦。
七刀门的支线是很重要的,看教主的表现就知道了。
教主对小翊肯定是不同的,但他该疯的时候不会留情,这一刀真的很超出小翊的意料。
但教主好帅,只疯了一点点,就这么帅。
第二十八章
月光斜斜落进屋中。
段翊霜手背上的伤口辉映其下,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这应当是很痛的。
可疼痛已经过了时候。
段翊霜不太觉得这伤口有多滚烫或刺痛。
——这一刀出乎他的意料。
却也仅止于此。
人活得越是清醒,越不爱追究复杂的事情。
段翊霜认为自己是个清醒的人。
他一贯如此理智。
然而当七刀门主点了头,将他当作一件物品般奖赏给薛兰令时,到底教他悚然。
——尤其是在这间屋里。
他是被薛兰令拽着手腕,几近于拖拽般拉扯进来。
薛兰令没有留任何情面。
众目睽睽之下,他被拉扯着穿过长长的走廊,再被薛兰令带入了屋中。
薛兰令合上了房门,手指却仍未卸力。
他又被按在了床榻上。
这一下也重得很,木板也发出声沉闷的响声。
手背上的伤口疼过了。
手腕被沉沉紧扣的地方就开始发疼。
——薛兰令的手很冷。
冷到像可以把他烫伤。
漆黑的剑倒在门槛脚下,屋门合紧了,又不得闩上。
段翊霜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跳得很快、很急,这条路走过来,只让他越来越紧张。
薛兰令把着刀,抬脚踩在床榻的边沿。
那张银面具被丢在一旁,盛满月光的双眼就与他相望。
月光映在薛兰令的脸上。
顿了顿,薛兰令低声道:“会叫吗?”
段翊霜一时愣怔。
薛兰令又重复道:“会不会叫?”
心底隐隐有个不得了的想法,段翊霜却做不到这般默契。
他问:“叫什么?”
薛兰令歪着头看他,亮如水波的眼里像带着笑。
薛兰令道:“你不知道?”
段翊霜答不出口。
薛兰令道:“可是你就算不知道也要知道,不会也必须会——谁等在屋外,谁就必须要听到。”
段翊霜藏在面具后的脸逐渐红了。
从耳尖开始,一路蔓延到脸庞、脖颈,几乎还要往下。
段翊霜道:“我不是很会。”
薛兰令垂着眼帘,把着刀将他的面具一样解落。
薛兰令问:“你没逛过花楼吗?”
——这个问题不算为难。
但段翊霜还是觉得窘迫。
他沉默了片晌,勉强道:“逛过。”
薛兰令道:“那就是了,里面怎么叫的,你就怎么叫。”
段翊霜被这句话激出一星火气来。
他通红着脸,反问:“你这么懂,你怎么不叫?”
薛兰令只看着他,顿了顿,稍微靠近了些。
那张昳丽的脸近在咫尺,足可以美貌烧尽所有理智。
高束了马尾,黑衣玉面的薛兰令,远比任何时候都更有攻击性。
段翊霜能觉出几分压抑。
薛兰令慢声道:“是你被赏给了我,又不是我被赏给了你。”
又说:“你若不愿叫,我也不介意再划你一刀,让你想清楚该怎样叫。”
段翊霜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们就在这样的屋中沉默。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
但月光在动,风吹着树影,风跃过烛火,夜色里什么都在动。
过了一会儿,段翊霜实在抵不住薛兰令的眼神。
他别过头,从头到尾红成了一片,极不甘心的、极为敷衍的,满带着尝试,轻轻叫了一声。
隔着门,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