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兰令道:“叫大声点。”
段翊霜攥紧手指,右手背的伤口更显狰狞。
他神情藏在阴影里,也不知是什么心绪。
段翊霜极勉强地再叫了叫。
薛兰令便坦然评价:“还不错,继续。”
这一叫就叫得有些久了。
段翊霜本来想敷衍几声便算交差,可薛兰令偏不让他停下。
强人所难的唯一道理,薛兰令也很说得出口。
堂堂魔教教主,面色不改心不跳,坦坦荡荡地说:“叫得不够久,影响我的声誉。”
讲说声誉,却也不知道他们之间谁更需要声誉。
段翊霜被气得完全没心情胡扯。
结果直到薛兰令喊停,他才后知后觉想起,他大可不必在乎薛兰令的声誉。
段翊霜彻底生了气。
他不愿去看薛兰令,坐在榻上,任由薛兰令拽着他的手腕。
那条狰狞的伤口横亘在彼此眼前,翻出的皮肉就像天堑深渊里的江河。
多一眼,就望而生畏、止步不前。
薛兰令没有说话。
段翊霜越想越气,他低着头,手上用了点儿力,示意薛兰令将他放开。
薛兰令却没有松手。
腕上的每根手指都冰冷得灼人。
薛兰令问他:“疼吗?”
——问得这般温柔。
——又问得让人捉摸不定心绪。
段翊霜喉间一哽。
他轻声答:“疼过了。”
薛兰令便又问他:“怪我吗?”
段翊霜道:“你也是为了救我。”
虽然这一刀又狠又绝,超乎他的意料,远在他的构想之外。
但段翊霜仍不可否认,若没有这一刀,那根鞭子落下,他未必能站得起来。
有舍有得,他自然明白。
然而薛兰令抬起眼帘,看他片晌,却笑着说:“谁说我是为了救你?”
——“救你的法子有很多,也本可以不出这一刀。”
那两句话停在这里,带着几分点到即止的意味。
段翊霜问:“你想说什么?”
薛兰令道:“要让你做一个杀手,是件很困难的事。”
段翊霜道:“你想我做杀手?”
薛兰令没有说话,只松了手,转而取来纱布与药酒,低着头,用纱布缠上他的手掌,一圈圈盖住那条血红的伤口。
——伤口是深可见骨的。
段翊霜却也受过比这更重的伤。
但从没有人为他包扎过。
段翊霜抬眼去看,薛兰令漂亮的脸像笼着光,引诱每只喜爱扑火的飞蛾。
也许自己就像是只飞蛾。
段翊霜借着月光去看,连自己的神情有多痴迷也不知晓。
分明划伤他的也是薛兰令,他却偏要因为这一星半点儿的温柔心动。
半晌,伤口彻底被盖在了纱布下。
段翊霜面上的绯意已退,略留了点儿在耳尖上。
他坐得端正,离薛兰令也有些近。
他迟疑了一会儿,却先听到薛兰令问他:“如果天鹤府作恶多端,你会不会愿意做这个杀手?”
段翊霜浅浅吸了口气。
他道:“天鹤府没有作恶多端。”
“嗯?”薛兰令低声应了。
段翊霜道:“我探听过天鹤府,近年来天鹤府在江湖中名声极佳,经常行侠行善,美名人人皆知。”
薛兰令就在他的眼前。
昳丽又决绝。
像带刺沾毒,吻过就会毙命的花。
像冰冷的霜雪,像急急骤雨,像所有能让段翊霜止步不前的美景。
可段翊霜很心动。
他想走近美景,还想走进去。
他听花带着笑音在问:“你如何确定,你所见所闻,就一定都是真相?”
段翊霜睫羽一颤。
薛兰令却也忽然动了。
手抵在他的肩头,将他整个人压进了床榻里。
薛兰令就半跪在榻上,左手撑在他头侧,右手又虚虚抬起,将缠在马尾结上的流苏解落。
长发顺着肩侧散开,铺展垂落着,贴附在两侧的鬓发就衬得人有些青涩。
薛兰令有堪称绝色的五官,昳丽的面容。
——几乎会让人忘记这只有十九的年纪。
他距离段翊霜越来越近。
长发自衣襟铺散在段翊霜的颊侧。
薛兰令轻道:“我救了你,也救了俞秋意。可我独独只向门主讨要了你——段大侠,你说,我算不算对你好?”
这般近的距离,段翊霜远没有能抵挡如此美色的能力。
段翊霜浑浑噩噩的看他。
“……好。”答案也是浑噩的。
薛兰令便笑着继续问:“那我现在告诉你,其实天鹤府无恶不作、罪孽无数,你相不相信?”
话语里藏的深意太重,段翊霜有了两分清醒。
段翊霜道:“……事已至此,是与不是,也左右不了我的选择。”
说的没有任何错处。
薛兰令却不肯放过。
薛兰令又问:“那若是全江湖的人都告诉你,我做了很多错事、坏事,人人得而诛之,你还会不会相信我?”
段翊霜一瞬想说相信。
可话到齿间,到底被咽了回去。
薛兰令却好像根本没有指望得到他怎般坚定的答案。
薛兰令只问:“会不会救我?”
段翊霜哑声道:“……你会杀我吗?”
薛兰令垂着眼帘看他,唇角的笑意浅淡得很。
然而语气偏偏温柔得让人心尖颤抖。
薛兰令说:“我怎么会杀你呢?哥哥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我就算要杀,也绝不会杀有意思的人。”
段翊霜的心跳得更快了。
从薛兰令靠近开始,他的心就跳得很快。
可现在心跳得真的太快,快到所有的思绪拢在脑海里,乱成一片。
段翊霜几近是凭着本能在答:“那就不要做坏事。”
薛兰令倾身而下,离得更近。
他们的呼吸都快要融在一起。
——“可我一定会做坏事的,”薛兰令说,“我会做很多很多的坏事,让你一次又一次失望。”
薛兰令又问:“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段翊霜的心跳就停了这一瞬。
好像沉甸甸的秘密被轻而易举揭开,暴露在人眼前,教他一时无所适从。
段翊霜道:“……可能是热的。”
还未至初秋,夜里还是会热。
这算是很好的借口。
薛兰令却似随口一问般继续:“哥哥知道两个人离得这般近,通常都要做些什么吗?”
段翊霜怔住。
薛兰令笑意盈盈,声音低若呢喃:“我如果要吻你,你会不会躲?”
段翊霜的理智彻底被烧得一塌糊涂。
他脑海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心底知道,要拒绝,要躲的,这样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他们远不至如此亲密的。
然而不该犯的毛病总犯在这种时候。
心里越是知道要说会,嘴上越是掷地有声地答:“不会。”
这两个字落了下来。
段翊霜再次红了脸。
薛兰令倒是还记得他有这么个毛病,笑得乐不可支,撑在他头侧的手臂都有些发软。
他们离得更近了些,稍稍抬个头、低下头,就能吻到一处。
薛兰令笑着凝视他片晌,低了头,反而坐起身来,翻身下了床榻。
作者有话说:
教主和小翊就是那种,教主只要A上去,小翊绝对会被美色杀到不拒绝。
但教主就是不A,长得这么好看,就不A上去,诶,就勾引,就是玩儿~
小翊每天被撩得心里小鹿乱撞。
教主每天都抽空撩那么一下。
俞秋意:一看就知道,薛大侠老渣男了。
小翊:没有啊。
俞秋意:一看就知道,无瑕剑老舔狗了。
教主:没有啊。
俞秋意:我懂了,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诶,我没车啊!
第二十九章
天光大亮。
神梦阁少阁主被杀一事,已被传得人尽皆知。
然而神梦阁所指出的凶手,并不是七刀门。
纵然留下的“刀”字满浸了血。
在神梦阁的眼中,七刀门却是被栽赃陷害。
——因为他们有了另外的发现。
一块贴在墙角的,不细细探查,就绝不会被发现的碎布!
那是在陨星坞才会有的布料。
整个江湖也没有谁敢冒领陨星坞门人的身份。
——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最不可能的东西。
——这本身就是一桩诡事。
且若是七刀门所做,他们如此狂妄,自然不可能想要陷害别人。
而要谈陷害,远不至于陷害身处背地的陨星坞。
所以七刀门绝对不是取走少阁主性命的真凶。
——真凶是不慎丢下证据的陨星坞。
唯有陨星坞才有这个可能!
陨星坞也并不算全然没有这个动机!
因为八大门派未必齐心,也会有人不愿坐视神梦阁成为第九个门派,与八大门派平起平坐。
——这是天底下最容易看清的利益。
——也就是陨星坞最可能的动机!
灵门城中传遍了神梦阁推断而出的真相。
此事就像生了双翅膀,极迅速地传至整个江湖。
这是震惊武林、轰动江湖的大事!
没有人敢相信堂堂八大门派之一的陨星坞,竟会做出此等恶行。
陨星坞自然也不会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双方各执一词,久争不放,各有自己的一派说词。
陨星坞认为神梦阁在含血喷人。
神梦阁更是确定陨星坞在做贼心虚。
一时间,江湖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茶棚酒肆、饭馆客栈,皆见江湖人围坐一处,争论究竟是何人取走了少阁主的性命。
而风雨飘摇的时日里,七刀门却显得很平静。
薛兰令用一把匕首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陨星坞又不知为何牵涉其中。
这对七刀门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坏事。
——纵然门主在发出命令时,就已然做好要如何应对神梦阁的准备。
但他也乐见如今情形。
薛兰令领了另一份赏,佩着刀,转身行出正殿,在第三个拐角的地方,碰见了俞秋意。
俞秋意站在阴影里,面具白得有些可怖。
薛兰令道:“你怎么在这里?”
俞秋意叹息道:“有人要见你,在山上。”
薛兰令道:“你看起来有些不对。”
“我当然不对,”俞秋意苦笑,“我被派去暗杀吹雪会的长老,可我哪儿能是一派长老的对手?我原本不想出手,却没想到刚刚接近吹雪会,就先中了一掌。若非警觉,跑得够快,我连站在这儿都没资格了。”
薛兰令道:“这一掌不在外,而在内。”
俞秋意跟着咧了下嘴:“没错,现在我可是寒意入骨,冷得直打颤。恨不得多穿几件衣裳御寒。只不过寒意在内,穿多少也不顶事。”
薛兰令便道:“你应该疗伤。”
俞秋意道:“我昨晚差点命都没了,更别提疗伤了。七刀门里就没个大夫,像我这样没有完成任务的杀手,不死都算是好事。”
薛兰令道:“可如果每次都罚得这么重,七刀门里还会有多少个杀手?”
俞秋意颔首道:“其实我另有想法。”
薛兰令问:“什么想法?”
俞秋意道:“我觉得门主看我不顺眼。”
薛兰令道:“那不是正中下怀?”
俞秋意道:“正中下怀?”
——“你原本就是要探查被追杀的事情,”薛兰令压低了声音,“他若真的对你看不顺眼,那必然是有你不知道的原因。这原因,也许就与追杀你有关。”
俞秋意惊道:“可我戴着面具!”
薛兰令道:“戴了面具,又不是意味着你变成了另外的人。”
俞秋意悚然:“你的意思是,他早就看穿我的身份?”
薛兰令轻笑:“也未必。不过既然要查,劝你还是多完成几个任务,有命在,才有机会查到真相。”
俞秋意道:“……那我还是快些治伤。至于你——”
“我现在就去见他,”薛兰令道,“山上风大,吹久了头疼。”
正如薛兰令所说。
山上的风很大,吹得急急,带着几分凉气儿。
越高的地方越让人生出寒意。
段翊霜迎着风站在高处,足下踏着方岩石,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也不回头。
段翊霜只道:“这里没有旁人。”
薛兰令离他不远,马尾被风拂得像一片晕染的墨。
“你找我,是想说什么?”
“问一件事。”
“什么样的事?”
段翊霜问:“你为何要牵扯到陨星坞?”
薛兰令轻飘飘地答:“你在说什么,我可是一无所知。”
段翊霜又问:“你当真不知道吗?”
薛兰令反问:“我难道必须要知道吗?”
“是你动手杀了神梦阁的少阁主。”
“这是七刀门交给我的任务。”
段翊霜道:“你另有心思。”
薛兰令道:“这世上没有毫无秘密的人。”
段翊霜道:“陨星坞的事情,当真与你无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