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抚摸着腰间的白玉箫,目光轻飘飘看得很远。
他就是这样的人。
望着前方,又总要回想过去。
——因为他之所以往前走,一步不停,是为了从前所有。
薛兰令浅浅扯出个笑容。
他轻声道:“可她没有,她跪在黎明达脚边,求黎明达放她一条生路。她对不起酒鬼,也对不起我,她欠了我们,也就不配见我。”
-
夜色深深,烛火熠熠。
他坐在桌旁。
微醺。
薛兰令推开房门走进来时,已嗅到了屋中的酒味。
他关好房门,走到桌旁坐下,伸手将他面前的酒壶推开。
薛兰令问:“怎么在这里喝酒?”
段翊霜神智有些混沌。
他说:“因为我突然很想喝酒。”
薛兰令道:“你喝酒时却不找我。”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道:“你似乎很忙。”
薛兰令道:“事情有轻重缓急,一个人是不可能一直都很忙的。”
段翊霜便问:“那你现在还忙吗?”
薛兰令道:“至少我有时间陪你喝酒。”
段翊霜道:“我不喜欢你喝酒。”
薛兰令静静看他片刻,问:“为什么不喜欢?”
段翊霜道:“平时你清醒时说话,我都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若是你喝了酒,说醉话了,那我更分不清,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薛兰令却道:“真假其实并不重要,人只爱听自己想听的,自己喜欢的话。若我说的话你喜欢,那是真话与假话又有何区别。”
段翊霜道:“我只要听真话,纵然我不喜欢,我也还是要听真话。”
薛兰令轻轻笑了:“你这样真不讲道理,非要让我这种只会说谎的人说真话,这叫强人所难。”
段翊霜道:“可我一直都在对你说真话。”
薛兰令道:“这便是你和旁人极明显的不同了,世人多的是谎话,有些谎话自己说着说着,骗了旁人,也骗了自己。唯有你,要你在我面前说半句谎话,都算是奢求了。”
“你对我很好,”段翊霜糊里糊涂地接话,“你对我非常好。”
他倚在桌旁,明显比微醺还要醉几分。
他已与平时有很大的不同。
至少在往常时候,他不会说这些话,想这些事。
他浑浑噩噩说话,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薛兰令坐在他对座,笑着将酒壶拿到自己面前,斟满了一杯。
薛兰令笑着问他:“我对你好?”
段翊霜蹙着眉心回答:“你对我很好。”
薛兰令便顺着他的话音继续问:“我对你好在哪儿?”
然而段翊霜却有些着急起来。
“我的意思是你对我很好。”
薛兰令道:“难道你还有别的意思吗?”
段翊霜急道:“你对我好。”
薛兰令深深看他片晌,懒懒道:“我总是在骗你,对你说很多谎话,如果我对你好,那世上就没有人对你不好了。”
段翊霜便道:“你也知道,你对我这么好,可是我却对你坏。”
薛兰令轻声问他:“哪里坏?”
段翊霜道:“我没喝醉。”
薛兰令道:“你当然没有醉。”
段翊霜道:“你对我好。”
薛兰令道:“我对你不算好。”
段翊霜道:“我对你坏。”
薛兰令道:“你对我已经很好了。”
段翊霜迟迟没有再应第二句话。
他凝视薛兰令很久。
烛光微影里,薛兰令忽而探手过来,食指点在他的眉心上轻轻一推。
薛兰令笑了:“原来你喝醉的时候什么话都反着说。”
段翊霜耳尖发红,他道:“你原来不知道。”
薛兰令道:“是啊,我都快忘了你还有这样的毛病。”
段翊霜道:“那我是不是对你很坏,你对我很好?”
薛兰令问:“你需要我对你好吗?”
段翊霜没有立刻回答。
他竟极认真地思考。
这种问题本来应该早就有个答案。
他却好像到了现在才有时间去想这个答案似的。
然后他点了点头。
薛兰令轻笑道:“可我不会对你好的,我就是个骗子,我只会让你痛苦,让你不高兴,我也不会对你动心。”
段翊霜道:“和穆常认识的时候,他和我还不是朋友。他也以为自己不会和我成为朋友。”
神智凡是清醒,他也便能将话语厘清许多,说得清楚。
“我以前不常喝酒,穆常倒是很喜欢喝酒,后来他又要做和尚,我告诉他,你做和尚,又不能杀生,又不能喝酒,还不能吃肉,不适合你。他不信。可再后来,他又写信给我,说,我后悔了,我要还俗。”
他说到这里,轻声笑了起来,出尘绝世的淡然似乎都融进了暖热的烛光里。
“我和穆常交朋友,他就是我很好的朋友,他值得。所以他还俗了,我定然要见他,他去哪里,我总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我遇见穆常的时间再早一些,再快点儿,或许他的朋友就不会死,他也不会作茧自缚,痛苦这么久。人世间能够被改变的东西很多,无法被改变的事情也不少。尤其是时间,过了一刻,那一刻就再也不会回来,过了一天,那一天就永远都是过去。”
他这样说着话,一句接一句,好似没有个尽头,没有个终点。
薛兰令就笑着听他讲这些事。
他得不到回应,却也还是继续讲:“两年前,我还在中原的时候,一日大雨,落得特别大,我急匆匆去住店,路过了一家包子铺,我想起穆常最喜欢吃肉包子,给他买了八个。结果他也路过了那家包子铺,忧心我忘了吃饭,裹了十七个包子走。”
“我们再见到的时候,整整二十几个包子,我只吃了三个,剩下的都塞进了穆常的肚子里。他那时候就说,和我若是做一辈子的朋友,那一辈子就很走运了。我却不这么想。我觉得能和穆常做朋友,倒是我很走运。”
段翊霜将这么段往事说罢,忽而转下话锋,道:“所以你对我可能不会心动的。”
薛兰令睫羽微颤。
他低声笑起,十指交叉着支在下颌,慢慢道:“怎么又在说反话呢?”
却是个问句。
段翊霜早在话音落下时耳后就红了大片。
他说:“遇见你或许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可我喜欢你,那千百种可能是好事,也变成了一种坏事。”
薛兰令道:“喜欢我怎么能算是坏事?”
段翊霜道:“如果我喜欢你,而你也喜欢我,那当然算是好事。”
薛兰令敛下眼帘沉默了片刻。
他说:“也许被我喜欢,才是最不幸、最痛苦、最不好的事。”
段翊霜顺着他的话语想了想。
醉酒的人已足够迟钝。
段翊霜也就想了很久。
段翊霜道:“我没有被你喜欢过,所以不知道什么才叫不幸、痛苦。也不确定那算不算是不好的事。”
烛光昏昏,照在薛兰令的脸上,他的神情却似霜若雪。
薛兰令偏过头去,尾音坠得轻柔又冷。
那是段翊霜第一次觉得薛兰令如此的冷。
冷到让人心惊,冷到让人心寒。
薛兰令对他说:“段翊霜,不要喜欢我,也不要被我喜欢,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作者有话说:
小翊好急,小翊又犯病了(?)
教主:我就看你胡说八道还逗你玩儿。
我kdl你们呢
第六十一章
汤妙站在屋顶上。
从她的这个地方看去,大半座渭禹城都能被纳入眼底。
三娘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了汤妙。
三娘就叫三娘。
她没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只有别人口口相传定下的这个“三娘”。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三娘只记得她在最迷茫的时候遇见了汤妙。
汤妙就是汤妙。
即使汤妙偶尔会同她讲,汤妙并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身份。
但对于三娘而言,她结识的人是汤妙,那汤妙就是汤妙。
三娘又见到汤妙在出神。
她似乎很喜欢走神,但凡是她孤身一人时,她便远没有在众人面前舌灿莲花的敏锐。
她会非常迟钝、缓慢,目光甚至也会涣散。
汤妙究竟在想些什么?
三娘站在汤妙的身旁。
极目远眺,渭禹城的每一片青瓦都似被镀了金光。
阳光正好。
汤妙就这样看了很久。
三娘只好问她:“你在看什么?”
汤妙迟钝地偏头看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三娘说:“我在这里等了你许久。”
汤妙便说:“我在看这座城,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儿看一座城。”
三娘问:“你看这座城,是因为想家了吗?”
汤妙苦笑:“家?我没有家了,早就没有了。”
三娘道:“那正好,我也是个没有家的人,我们都没有家,也没有过去,那就是很适合的人,这样我们以后行走江湖,就是彼此的家了。”
汤妙侧首远眺,轻声道:“我有过去,是我过不去的过去。”
三娘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汤妙道:“我记得以前的所有事,桩桩件件,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三娘道:“这些事很让你痛苦。”
汤妙便又笑了。
她笑起来时极美,岁月似乎永远不会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
她道:“痛苦的确很痛苦,可这人间又有多少事是不痛苦的呢?如果因为痛苦就要把它忘记,那我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区别。”
三娘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仇人,你想要报仇?”
汤妙沉默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三娘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然后她开口说话。
声音很低,有些沙哑。
不似她漂亮的脸,年轻的肌肤,那声音竟因沙哑显出几分沧桑。
汤妙回答:“如果我有仇人,我想要报仇,那我最想杀了的人,是我自己。”
-
他的面前停了艘小船。
撑船的是个女人。
他就在等这个女人。
他们隔着两三个石阶对望片晌。
有琴弘和笑道:“明姨还是这么了解我,知道我想见你。”
汤妙戴着斗笠,她走到船头,示意有琴弘和上来。
他便跟着踏上了这艘小船。
汤妙说:“我撑船,你坐着喝酒。”
有琴弘和问:“是我最喜欢喝的那种酒吗?”
汤妙道:“是果酒。”
有琴弘和道:“那就是我最喜欢的酒了。”
汤妙道:“也是他最喜欢的酒。”
她说罢,支起船桨,悠悠荡荡地划开水面。
水波摇摇而去,滚滚涌来。
这艘小船晃悠着身躯往前行去。
这是距离渭禹城不远的一片湖泊。
在这湖上,阳光落下,水面波光粼粼,远望苍穹碧青,倒映在湖面,幽绿深邃。
这地方很美,适合谈情,也适合谈心。
湖里也只有他们这一艘小船。
有琴弘和坐在矮几旁斟了杯酒。
他仰头饮尽,酒是果酒,不是烈酒,也不觉醉人。
他饮完这杯酒,低声道:“这酒好喝。”
汤妙道:“饮过也不醉,便也是好酒。”
有琴弘和便问她:“那你醉了吗?”
汤妙道:“如果醉了,那还不如不醉。”
有琴弘和道:“他恨你。”
他们对这个“他”是谁心知肚明。
汤妙撑着船桨往前望去,湖上的风吹得她衣裙飘飘。
她叹息着发问:“那你恨我吗?”
有琴弘和说:“其实当年种种,我也知晓得不多,我只知发生了什么,又因何而变成这样,说到底,这是你们的事情,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恨你或者不恨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他恨你。”
汤妙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是神情寂寥地看远方,看湖水,看穹苍。
汤妙说:“明玉灼死了,她宁愿将所有烂在肚子里,也不愿意离开。”
有琴弘和道:“你却能活下来。”
汤妙的手一顿。
她转过头来看他,深深道:“我杀了她。”
有琴弘和问:“是你杀了她?”
汤妙便冷冷地笑了。
汤妙道:“她该死,我恨她,我比什么人都要恨她,我恨她,也恨黎明达,所以我给她下了毒,只要她后悔,她愿意放弃,那我不会让她死。可她不后悔,她死也要和黎明达在一起,她不愿意走。所以我杀了她。”
“她毒发身亡的那天,黎明达就发现事情是我做的了。”汤妙又痴痴笑起,“可他舍不得杀我,他辜负了我,他背叛我!他和她生下了儿子,却把我拒之门外,呵呵……”
“所以他没有杀我,他还让我活着,我说我想死,他就更害怕我要死。呵呵呵……我只要不想活着,他就一定要我活着,他是个多么病入膏肓的人啊,我爱他的时候,他背叛我,选择了明玉灼,娶了她,还和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他跟我说他爱她,爱得可以什么都不要,他也对她说他爱她,爱到可以为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