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你从哪得到的?可靠吗?”
“云舒,你知道景国大都的叶氏么?”
楚岚点头:“世代出皇后的门第。”
“那……你了解淮安王叶檀么?”
“我一直都在南疆,对景国王公的事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景昭的生母姓叶,淮安王叶檀比景昭年长一岁,但论辈分,太子要唤这位淮安王一声表舅。”
楚岚突然觉得两腿发软,浑身也使不出一丝力气来,他慢吞吞地坐回方才的椅子上,沉默了好半天,视线才转回江先生脸上,两眼微微泛红:“景昭……雁归?雁归他不是……在南疆,我明明亲眼看见他中了尸毒,从那么高的断崖上跳下去……越人,你说,这个即将继位的景昭,会不会是叶家找的替身做的局?根本就不是真的景昭?越人,你可亲眼见过他吗?他真的是雁归吗?”
江先生摇摇头:“消息是可靠的,但人究竟是正主儿还是替身,就只有他展露真容时才能分辨了,是真是假,我们倒也难知晓……云舒,你希望是?”
楚岚双手无意识地攥紧,默然不语。
沉默了快一盏茶的时间,他突然抬起头:“越人,一个月后,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去一趟景国?用什么办法都行!我要亲眼看看雁归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你疯了吗?!你……”江先生却被这话惊得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盯着楚岚通红的眼睛,“一军统帅偷偷潜入敌国?!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楚云舒!你脑子不清醒了吗?!”
楚岚抬手使劲捶了捶自己的额头,阖上眼,似乎恢复了冷静,江先生方才松一口气,只见他再睁眼时,仍旧是那副疯魔的模样。
“越人!我楚岚这辈子没求过任何人,这一回,我求你!”
楚岚明白,新帝登基那天,是自己能目睹那人真容的唯一一次机会,错过了,此生怕是再也没有可能相见了,是真是假,他一定要亲眼去看才不留遗憾!
江先生茫然地坐回椅子上,把茶盏盖拎起来丢在一边,也没心思在意此举是不是有辱斯文了,直接端起早凉掉了的茶灌了一大口。
许久才开口,斯文扫地的骂道:“楚云舒,你这个憨货丘八,自己疯就算了还要拉上老子陪你一起疯……老子上辈子到底是欠了你们楚家多少条人命啊?这辈子得这么给你这孙子当牛做马……”
☆、还愿(上)
第二十二章 还愿(上)
江先生是位奇人,这事儿楚岚一直都知道。天底下似乎就没有此人办不成的事情,当他乔装打扮跟着商队混进了金州城大门时,他才深切体会到这厮还真的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江先生给他安了个二掌柜随从的身份,这使得楚岚不仅能跟着商队顺顺利利地进入金州城,还要随二掌柜北上京城大都筹备登基大典。于是,楚将军摇身一变成了商队掌柜的小厮,那位二掌柜也自然是被蒙在鼓里,只知身边这小伙子是大掌柜故友的同乡,人虽然生得忒标致,却可惜是个哑巴。
话分两头,此时江对岸的滨州大营里,新任统帅水土不服、积劳成疾大病不起,除了神医江先生和几位心腹亲卫之外,楚将军不能见任何外人。
而偷梁换柱出来的这位,已经随着商队抵达了景国大都,刚好是登基大典开始的前一天,他们运送的货物都是些南方的各色果品和沿街装饰摆设之物,按照仪仗列位部署,楚岚给自己选了一个既不惹眼又能看得见天子车驾的位置。
入夜,他坐在街边临时搭建的帐篷外面,一宿没合眼。
夜里风凉,楚岚裹紧了单薄的衣裳,仰望黑漆漆的天幕上碎星点点,依稀记起数年前那个冬夜里,那孩子怀里捂着着两个饼,就坐在他房门口,傻乎乎地等着,整个人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似的。
可叹世事无常,才不过短短几年的光景,风水轮流转,那个无家可归的人居然就变成了他自己,而且还要不惜冒着私通敌国,诛九族的大罪,隐匿身份,乔装改扮地跑到这儿来,就只为了再见他一面……
自己这是疯了么?!
仔细想一下,好像还真的是!
江越人那个混蛋玩意儿,嘴上虽然还算是留情,但心里肯定已经笑疯了吧?这货从小就忒不是东西,这次回去必须得把那厮灭口了才解恨……
遥望着天边明灭的星辰,楚岚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止不住浮想联翩:如果,明天看见的那个人真的不是雁归,该怎么办呢?可如果雁归真的还活着,他又该如何看待那孩子对自己的感情呢?坦然接受?那必不可能!可往事历历在目,他也没有本事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他究竟该把那孩子摆在心里的什么位置才好呢……也或许,雁归登基成为一国之君以后,便会把这些荒唐的过往都从记忆中抹去也说不定,他还在这纠结什么呢?自己想的也忒多了!
天色还未明之前,大都城就开始喧腾起来,两队禁卫军先行,在整条天街迅速列位,各个披坚执锐,军容肃整,文臣武将们位列两侧,全部面南恭候着天子车驾,礼乐阵阵,端肃庄严。
当天光乍破,一缕曙色铺于天街之时,只听执礼官扬声高呼,文武百官齐齐俯首跪迎圣驾,六匹神骏牵引着龙辇缓缓出现在天街尽头,一左一右两位护驾使伴着龙辇款款而来,左面那位须发全白,高大魁梧的老将军,乃是景国第一元老,靖国公沈玠,走在龙驾右面的年轻将军,修容齐整,丰神俊朗,却偏偏生了一对桃花眼,先前楚岚虽已有猜测,却不敢肯定,直等到听见身边人的窃窃私语时,才确定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淮安王叶檀。
此时钟鼓礼炮喧天齐鸣,天子车驾款款而行,在经过楚岚面前时,他那颗心躁动的几乎快破胸而出了,隔着光华璀璨的珠幔,他极力地想看清龙辇内那位天子的真容,可惜离得太远,穷尽目力也只能勉强看清车内人的大概轮廓,正巧此时淮安王驭马而来,彻底挡住了他的视线。
终究……还是无缘再见了!
楚岚望着车后垂落的金幔,心彻底凉了,纵是心有不甘也无济于事,只能失落地看着龙辇越来越远,才刚要转开视线时,眼角余光却蓦地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金属光芒,尽管只是一闪就隐没了踪迹,楚岚却猛地警觉起来。
是箭?!有刺客!雁归有危险!
他迅速转移视线,片刻便追踪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光,只见不远处鼓楼里面隐约闪现一个人影,楚岚的身子迅速绷紧,就在那支箭冲着龙辇破空而出的瞬间,楚岚想也没想就冲出了人群。
楚岚的身法迅疾,却有另一个人比他更快。
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一把抓住楚岚的胳膊,往后一带,将他整个人生生地揪回人群里面。
这一连串动作太快,就在瞬息之间,周围观礼的人群竟然没有一个发觉。
楚岚完全没防备,被拽得整个人失去重心,身子向后一仰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灵巧地打了个转,裹着楚岚就撤出了拥挤人墙,一路抓着他躲进了一个墙根转角的隐蔽处。
“你要干什么!你不要命了!”那人把楚岚困在自己与石墙之间,压低声音咆哮。
这一切来得太快,楚将军竟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自己的背贴上了冰冷的墙才惊魂未定地抬头,这一看不要紧,楚岚顿时像见了活鬼似的傻在当场。
“雁归?!”
那个把自己结结实实压在墙上的人,不是雁归还能是谁!
楚岚此时的表情简直无法形容,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掺杂在一起,竟然脆弱得让人心疼。
可雁归却完全不领情,他眉头拧了个死结,凶神恶煞似的吼道:“你怎么敢跑到这儿来?!你是活腻了吗!”
“雁归?你没死?!你真的没死!”楚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竟然就活生生的回到了他面前,可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景昭吗?现在不是应该在登基大典上吗?龙辇里面坐着的难道不是他吗?还是说江越人搞错了?雁归根本就不是景昭?!
这一连串的无解疑问同时在脑子里迸发开来,让楚岚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呆滞。
“你跟我来!”发现自己吼了半天也是对牛弹琴,对方完全不在状况之内,雁归干脆一把攥住楚岚的手腕,拽着他七拐八绕地避开喧嚣和在街路上巡逻的禁卫,钻进一家银庄,直接上到二楼,踹开房门把楚将军给甩了进去,自己紧跟着进门落闩。
楚岚仍旧是一脸的云里雾里,身子却冷不防地被雁归一把搂住,被那小子发狠似的揉着抱着。他一直很懵,被“雁归还活着”这事震撼着,连自己快被那小子勒的喘不过气来也忘了一脚把人踹开,就由着他这么玩命的勒着。
直到一盏茶的时间快过去,楚岚的神情才渐渐地恢复如常,他挣了几下,一把推开这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他动手动脚的混球,强压怒气,故作淡定地问道:“给我说说,你没死为什么不告诉我?嗯?”
雁归背倚着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你先说,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儿?”
“你!”楚岚突然很想一巴掌挥过去,可看到雁归完完整整、不少胳膊不少腿地站在自己面前,而且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温柔……算了,他费尽周折,辗转到这来不就是为了亲眼看见这人是不是还好好的么?既然得到了答案,且还是他最想要的结果,那他还在气什么?还有什么可不平的?
他平复了半天情绪,无果,再开口时仍然还是嘴里冒火:“我特意来看看你究竟死了没有,免得楚某要背负一生的愧意,既然阁下没死,那楚某就放心了,告辞!”
伤怀感念原来只是他自己犯傻,人家雁归不但没死,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回到了景国,甚至连个只字片语都没给过他!也是,他又不是雁归的谁,人家犯得着特意知会他么?也未免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归根结底,只有他楚岚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云舒……”
“谁准你这么叫我的?!滚开!”
“云舒!”
“放手!你是不是想挨揍!”
“我不放。”雁归把楚岚的手腕牢牢地攥在手里,任他怎么摔打就是不撒手,“云舒,你不惜冒着天大的罪名跑到景国来,就只是因为愧疚吗?还是说你也对我……”
楚岚一愣,咬着牙骂道:“滚开!你这样拿恶心当有趣好玩吗?耍我玩很有意思是吗?我不骂你还没完没了了?!滚!”挣不出自己手腕的楚将军怒火攻心,竟然反手一个巴掌就抽在了雁归脸上。
雁归脖子一歪,脸上立现一个完完整整的巴掌印,五指清晰。
大巴掌甩出去,楚岚明显也是一愣,但还是趁着雁归松手的机会直接把他弹开,两眼泛红地瞪着他:“你不想好好说话就不用再说了!我也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既然你没事,没有为了践我一诺而送命,那从此我们路归路桥归桥,两不相欠!”
“云舒别走!”
“滚开!”楚岚一把推开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那混球的动作差点惊掉了下巴,“你……你干什么!你要脸不要?!你给我起来!”
景国前太子……或者可以说此时本该出现在登基大典上的堂堂景国新帝陛下就这样双膝一跪,伸胳膊死死抱住楚将军的腿,用湿漉漉的眼睛仰望着他的脸,略带些鼻音地求道:“云舒,我错了,你别走。”
☆、还愿(下)
第二十三章 还愿(下)
楚岚迄今为止的二十五载人生中,起码有一半都是在戎马倥偬中度过,充满了揍人与被揍的记忆,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于是楚将军立即当场石化成雕像,整个人都傻了。
事实证明,有些皮厚的男人,在外可以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却唯独无法抗拒那些可爱弱势的、毫无保留信任着依赖着他的事物,有时候是小动物,有时候是……人……
“云舒,我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好不好?等我讲完,要打要骂都随你,只求你不要走,也别不理我?好不好?”
“你……你给我起来!”
雁归脸上还清清楚楚地印着那个巴掌印,又红又肿的,他仰头望着楚岚,眉目依旧温柔:“云舒,我瞒了你太多的事,你生气是应该的,可有些事不能说,也有一些是来不及说,瞒着你真的是迫不得已,但我可以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瞒你任何事情。”
楚岚低头看着雁归乌黑湿润的眼睛,叹口气,声音也软了下来:“相识一场,你总不至于连告诉过我的名字都是假的吧……雁归,是你的真名吗?”
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雁归赶紧回答:“是,雁归是我的乳名。”
这回变成楚岚愣神了,想不到,自己一直知道的竟是他的乳名……没来由地,楚将军心里一柔,手也不知不觉地放在了他头上:“那你真正的名字是?”
“景昭。”雁归有问有答。
“这么说,今天真的是你的登基大典?!那你怎么……”
雁归有些心虚,悄悄把楚岚的腿又抱得紧了些:“是表舅……哦,就是淮安王叶檀,他担心那些在逃的景翰余党会趁登基大典对我下手,所以让我乔装混在人群里,向埋伏着的禁卫发令,好把刺客余孽一网打尽。”
楚岚点头:“原来如此,淮安王果然思虑周全,今天,也的确有人伺机对你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