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雁归的事情,楚岚也没有多言,只说他大难不死,登基继位,其他也没什么好讲了,看他的样子,江先生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楚将军回营之后,照旧处理军务,日常练兵,倒也看不出什么地方有问题,直到一个多月之后,楚岚才和江先生提起雁归和登基大典上有人企图行刺的事情。
江先生笑着摇头:“连登基大典都能让替身代劳,这个淮安王还真是什么都敢做。”
楚岚微微一愣:“怎么?你和他很熟?”
“没见过面,只是听说而已,在下一介布衣,岂敢与王侯之家有旧?”
楚岚没接茬,端着茶盏,瞥了他一眼,连嘲讽都懒得开口了。
“对了,云舒,那你见着雁归之后就这么回来了?他……就没说什么?”
楚岚神情恹恹地:“还能说什么?路归路,桥归桥呗。”
“他和你这么说的?!”
“没有,是我说的。”
“你啊!”江先生白了他一眼,摇着头道,“我说呢……雁归自小仁义敦厚,比你这种白眼狼可强多了,而且他小时候对你可真上心哪!他要是个姑娘,你说什么都应该娶回家当媳妇儿!嘶——你打我干嘛?还瞪我?我哪句说的不对?!”
“骂谁白眼狼呢!给你脸了?!”楚岚把捏在手里打人剩下的花生米丢回盘子里。
“我就是替你们惋惜,那孩子那么在乎你,为了帮你,在南疆还差点丢了性命……云舒,这话可能也只有我敢提了,他对你的在意,可强过你家里任何一个人,可惜啊!你们俩之间偏偏却隔着个楚河汉界,造化弄人啊……”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还有什么可惋惜的!”被江越人叭叭的说得心烦,楚岚想也没想,话就脱口而出,想收回来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做……咳……做什么不该做的了?!”江先生被茶呛了一下,连咳嗽都顾不上了,抬眼瞪着楚岚。
楚岚自知失言,干脆不吭声,不回答。
“我说,你和雁归……你们俩……咳咳……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楚岚沉默了半天,才叹口气,算是默认。
江先生瞪了他半天:“想不到……那小子还真的对你动了那个心思……可是你呢?就你们两个现在这个情况,还……还……啧!总之就算他不在乎,你不应该考虑不到以后的事吧?你这样……”
“他为了守我一诺,连命都丢了一回,既然他想……我还能怎么办?”楚岚扶额。
“他想也不行啊!这种事,你难道就不问问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楚岚心里烦,便干脆低眉耷眼不吭声。
江先生盯着他看了半天:“那你是什么意思?荒唐事干过一次就算?还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拖着?难道说,你是答应了他什么?”
江越人不愧是祖传老中医,就会专门往人痛处扎,而且是一针见血。
这也的确是楚岚心中的症结所在,他揉了揉太阳穴:“不知道。”
“还不知道你就……云舒,我该说你点什么好啊?!”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把他摆在心里的什么位置才对,如果可以选,我宁可拿他当我的亲人,我呢……至于别的,我没想过……哎……我真是个混账!”这些话在他心里翻腾了不知道多久,可是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情,还能跟谁说得清呢!
难得见楚岚这样茫然无措,江先生竟突然有点同情他:“我猜那小子肯定是软磨硬泡的求你了对不对?你不用回答,我的猜测肯定没错!然后你自己心里还糊里糊涂的,既不情愿,但又架不住他央求,那小子就趁机对你下手了。”他端起茶盏,瞄了一眼楚岚此时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十分,“不过看样子,你这种憨货丘八,是指定占不着那小子的便宜了。”
楚岚:“……”
“行了云舒。”江先生伸手在楚岚肩上拍了拍,“那小子……虽然欠揍,但对你的心应该不假,你也犯不着为以后那些没发生的事情折腾自己。这一遭你跑到对面逛了一圈,全须全尾的回来就算捡了条命,也算不上吃亏,上天已经待你很不薄了,以后的事,听天命吧。”
“不听天命行吗……”楚岚自嘲地苦笑,然后从袖甲里抽出一封信递给他:“看看这个,看完烧了。”
“这是……左琅写的?”江先生接过去,抽出里面的信纸,抖开,先看了一眼落款,纸上的字不怎么好看,也只是寥寥数言,江先生皱起眉头,看过之后便把信纸连带信封一并卷起来凑到烛火跟前点了,扭头看着楚岚,问道,“左将军说鲁太守调往京城任大理寺卿?什么意思?”
“二皇子刚册封为太子不到两个月,就把自己的心腹调到大理寺任要职,接下来要做什么……江先生神机妙算,不如猜猜?”
江先生低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脸上陡然变了颜色。
楚岚苦笑:“历代上位之人排除异己通常都会先拿武将开刀,我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就是我。”
“什么意思?”
“今早圣旨刚到,调我回京担任卫戍营统帅,这难说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二皇子的意思,不过我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可能这次回京,我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楚岚语气十分平静,说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事情一样,“越人,我明早回京,你趁我还没离开滨州时先行一步,你肯定有自己的去处,这我不担心,但是千万别去京城,切记!”
“云舒,你……”
“风雨欲来,避无可避,但我绝不能让身边的人因我而受牵连。越人,大局未定之前,你千万不要去京城,也不要和我联系,无论听见什么消息,绝对不要做任何事情!听清楚了吗?”楚岚缓了缓,看着江先生,“希望是我想多了,但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
当晚,江先生果然依言离开了滨州大营,去向未知。
而楚岚,在隔日清晨,点齐了亲卫人马南下回京。
☆、越界(上)
第二十五章 越界(上)
风雨将至未至,整个中原局势乍看之下仿佛是一片风平浪静。
而此时,虞国境内的风云变幻将起,却尚未成形;景国却已是一片风雨满楼。
曾于多年前遭人迫害失踪的太子景昭回归景国,登基继位,次年将改年号为乾安元年。
乾安帝登基之后,低调而迅速地清理了昔日皇次子党羽。这位年轻的陛下城府颇深,手腕极高,一场顺藤摸瓜、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势力肃清虽然没在朝野之上弄出多大的声响,乍看似蜻蜓点水、土里拔苗,私底下却是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扫荡了曾经效忠于二皇子景翰及韩太后的各方势力。
一时间,朝中重臣贵戚下狱的下狱,抄没的抄没,将皇次子一党尽数拔除,这对那些势力和个人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的灾祸从开始到结束,才仅仅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这日黄昏,雁归坐在御书房窗边的软榻上,遥看天边落日飞红,目不转睛,眼睛都不眨,也不知在想什么。
内侍推门进来,轻声道:“陛下,叶王爷求见,正在书房外候着呢。”
“嗯?”雁归仓促间回过神来:“请他进来。”
“是,陛下。”
内侍出门片刻,就见淮安王推门走了进来。
“臣叶檀,拜见陛下。”
“王爷免礼,平身吧。”
“谢陛下。”
虽说御书房内并无外人,这二人仍旧是依法度行了君臣之礼,礼毕,这房里便没了君臣,成了自家舅甥两人的天下。
叶檀眼尖,一眼就瞄见陛下手里捏着的物什:“哟!才几年的工夫,陛下怎么还添了睹物思人的毛病了?”
雁归一愣,方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攥着的那块玄色衣摆,挑了挑眉,也不接他的话茬,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把那块布仔细折好又揣进怀里。
“嚯!居然真的是啊!”八卦之心顿起,淮安王那一对桃花眼都开始冒光了,“我说呢!当初你命都差点没了,手里还一直攥着这块衣角死不松手,原来……哎不对啊!陛下,怎么只有衣摆?不是香帕啊?这姑娘怎么还爱穿黑衣啊?来来来,陛下,快跟臣好好讲讲!”
“讲什么讲,你别过来!”雁归从小榻上站起来,“别为老不尊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什么?!说谁呢!我这风华正茂的!怎么就为老不尊了?!”
雁归伸手一推叶檀后背,推着他走到桌边,往椅子上一摁,笑道:“娘亲舅大,年长一岁你也是长辈,以后别总动气,老的快,来,表舅坐。”
“什么事儿啊还神神秘秘的!要我说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娶妻的事情了,我说的是娶妻!立妃立后的先搁一边儿,你要是喜欢谁家的姑娘,娶回来便是,有哪个敢说三道四的我替你收拾,何苦你这个堂堂的一国之君成天捏着块碎布睹物思人!要是被别人看到了,你说你这脸还往哪搁?”
雁归在心里苦笑:“娶”回来……说的容易,他哪里娶得动啊!
“让表舅见笑了,这个嘛……只不过是年少轻狂时的妄想罢了,倒是你,堂堂的淮安王,怎么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点儿也不上心哪?”
“啊?我……不是,这说着你的事儿呢,扯我头上干嘛?我这不是还没有看得上的么!”
“也对,咱们景国全境上下有哪个不知道咱们檀王爷的风采,是吧?”雁归扬着眉笑,拿了一个橘子,不紧不慢地剥了,放进叶檀面前的茶碟里,“来,表舅尝尝这个橘子,甜得很。”
叶檀也不见外,拿起橘子掰成两半,一半递回给雁归,他动作自然而然,轻车熟路。
叶檀这不经意间的一个习惯,却让雁归的思绪蓦地闪回他们幼年一起相伴成长的时光。
那时候,雁归还是太子,叶檀和他的孪生兄弟叶楠则是叶王府的两位小郡王。太子喜静,平日里也不喜与旁人来往,却唯独与那两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叶小郡王十分投缘,虽然差着辈分,先帝也还是将太子那两位小表舅接到了宫里住着,为太子伴读。于是,这三个粉雕玉琢似的娃娃,便每日同吃同住,朝夕相伴,一起成长起来,直到雁归十三岁那年,风云突变……
那段温暖的记忆,也是在那后来支撑着雁归一路艰难行走的依靠。
雁归接过叶檀递回来的半个橘子,慢悠悠地吃着,叶檀的视线则落在他手背那条伤疤上,那道疤,筋肉虬结,一眼就看得出是烫伤,他忍不住皱起眉头:“雁归……那些年你是怎么过的?到底是受了多少苦?给表舅说说。”
六年前,自从宫中传出太子暴毙而亡的消息,朝中太子辅臣一个一个地被抄家下狱,叶家树大招风,虽根基深厚不至于被害到家破人亡,但也同样遭到了牵连,被驱离大都,分散各地,而叶檀他们叶氏本家这一脉被发配得最远,自京城调配金州,在当年与流放也无甚区别。
那时候,叶檀十四,也还只是个半大孩子,不懂朝中那些风云诡谲,直到长大成人,从父亲身上接过家国的重担之后,才从当年那一番动荡中看懂一些端倪,也正是这样,他越来越坚信雁归还活着,于是一面不动声色地暗中寻找雁归的下落,一面攥紧自己所能收拢的兵权与叶家仅存势力,静待时机。
叶檀找了整整六年,才终于把人秘密接回金州,可雁归那时候凄惨的模样,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至今回想起来都让他觉得后怕;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一个人,伤重至此,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之时,他竟还能浴火重生般地活过来!
这或许就是天意吧,天将降大任于他,才会让他经受如此深重的苦难……
雁归吃完了橘子,看着叶檀,笑得云淡风轻:“口不能言,流落他乡那些日子自然是苦的,有几次还差点丢了性命,可也因此遇见了生命中那些贵人,在那之前,我心里还是怨的,可遇见那些人,又经历许多事之后,什么怨气、什么不甘也都放下了。以往身居高位,如履薄冰,反倒不如外面的万千世界来的精彩。表舅,那些江湖浪迹,停步是家的日子,远比做个高高在上的浮华傀儡要踏实的多。”
叶檀看见,雁归说这些话时眼中有一抹灿烂的光,仿佛揉碎了的寒星闪烁。
他们这样的人,年少富贵,身居高位,看似占尽了人间风流,却没人知晓他们从小被教导出来的隐忍压抑早已经渗入骨血。寻常百姓肩上担着一家生计,而枷在他们肩上的却是一辈子都卸不掉的家国天下。
而雁归,去时一身苦痛,归时满身伤病,他曾经从云端跌落谷底,如今却还能这样潇洒泰然,这让叶檀第一次有了羡慕别人的感觉,也对他所说的那个“江湖”埋下了一丝憧憬。
……
此时,隔江对岸的虞国境内,楚岚带着亲卫刚刚奉旨抵达京城天都。
可让人不解的是,楚将军的脚还未踏进城门,在驿馆就被早早候着的内侍官宣召入宫,丝毫未留几分喘息余地,此举虽说不合礼制,但楚岚也不敢耽搁,把人马暂时安置在驿馆,自己则进宫面圣。
楚岚在宫门外下马,就见一位内侍早在门外候着他了。
“咱家奉太子殿下之命在此恭候楚将军。”
楚岚拱手回礼:“公公辛苦,我奉诏入宫面圣,不知太子殿下为何命公公在宫门外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