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你什么?”
“不,没什么。”楚岚摇头,临时生硬地岔开话题,“自古以来,举兵不可无名,你发兵南下,若无正义之名,将来要如何服众呢?”
“大将军还真是忧国忧民啊,和我同床共枕,还不忘在床上商讨国事。” 雁归忍不住嘲讽一句,转眼看他脸红尴尬,又于心不忍,便从怀里拿出那两个装着墨玉的锦袋放在他手边的锦缎被面上。
“这是?”
“帝王书,你应该听说过。”
“是九州帝王书吗?”楚岚一惊,小心翼翼地从锦袋里拿出那两块墨玉,拼合在一起,震惊地抬头看他:“这个……听说已经失传百年了,怎么会在你这里?”
“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十五师父么?”
“记得!你说过,在你伤重时渡真元替你续命的师父!”
雁归撇嘴一笑:“你不肯应我,和我相关的事情却是记得清楚。”
楚岚:“……”
“当初离开你在西南的将军府之后,我先是在苗寨住过一段日子,然后遇见了我的两位师尊,初一大师和十五道长。”雁归望着楚岚掌心里的墨玉,目光逐渐柔软,“没有人会相信,我这两位恩师就是当初将中原一分为二,分国而治的开元和圣元两位先祖皇帝。”
“你是说,这两位先祖皇帝尚在人间?!”楚岚不淡定了,吃惊地看着雁归。
“没错,他们明明修行至圣已经不必再理会凡尘俗事了,可惜隆裕帝晚年之后虞国作死作得厉害,到了荆华这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这些年,荆华的所作所为开圣二位先祖都看在眼里,所以,他们便打算将中原合一而治,他们一直在等一个人来做这件事,而这个人选,恰好就是我。”
楚岚:“……”
早在雁归幼年时,他便看得出这孩子不是池中之物,却没曾想自己还是眼拙了。
“开圣先祖既然将江山交到我手中,我便是穷尽一生也绝不负恩师重托,不负苍天百姓,还天下黎民苍生一个清平盛世。”雁归的声音很平静,看着楚岚的目光中却波云翻涌。
倘若能将自己的心思全都消磨在江山社稷中,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想你了?
而楚岚却难得地察觉到了那一瞬间雁归眼中的落寞。
可如今的雁归已经非同于往日了,心思的表露也不过就在瞬息之间,下一刻,他便迅速收拾了心绪,把楚岚递过来的锦袋收进怀里,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去书房,就不陪你了。”
“雁归!等一下!”
雁归果然停步,却没转身,堪堪侧过半张脸来:“怎么?楚将军还有事?”
楚岚犹豫片刻,道:“我那时候……你怎么不问我,那时候为什么对你动手?”这件事,压着他的心,就算雁归不问,他自己也绝不能就此揭过不提!
雁归的表情浮在一片琉璃华光中,看不真切,再开口时,平淡得让人听不出他的心绪:“能让你对我动手的理由,肯定是让你拒绝不了的事,不说了,你睡吧。”
说罢,他便掩门离开了。
楚岚却再无法成眠,木呆呆地望着琉璃灯光出神。
……
楚岚在宫中休养数日后,还是禀明陛下,回到了位于京城的、自己许多年都不曾回过的将军府,也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在这儿长到了五岁,然后被父亲带到了颍州,开始了他的人形沙包生涯。
在宫里那些日子,他只有第一晚睡在龙床上,之后的那些天,他自作主张搬到寝宫后面的暖阁里面去住了。新政伊始,乾安帝陛下政务繁忙,因此,他也再没和雁归见上面,连准备离宫这事还是差内侍去代为禀明圣上,得了允准之后,陛下派了一辆马车,将他送回府去。
楚岚在府门前下了车,一进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京城
位于京城天都的楚府,其实上下也就只剩下武安公和楚岚父子二人了,而且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常年驻守边疆,府中已多年无人打理。楚岚以为这些年过去,府里就算不是蓑草丛生也应该是人迹罕至的,哪怕说是荒凉若枯冢也应该不算太过分。
可谁知……
吴伯和几位正忙里忙外的仆役一见着楚岚回来,都激动地迎了上来,吴伯喜道:“哎哟!少将军回来啦!嗨呀几个月不见您怎么瘦了这么多?听说您受了伤,怎么样了?现在可好些了?”
耳中听着吴伯一句句关切地唠叨,楚岚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抬头看了看大门上的匾额,又看了看吴伯和面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表情仍是如在云里雾里,他怔了半晌,才问道:“吴伯?你们怎么到京城来了?”
“是皇上派人传口谕要我们回京来的!说府里啊没人照看,您回来也没个人照顾,就让我们搬回来啦!我们昨儿个才刚到,没想到您今儿就回来,皇上还真是神机妙算哪!”
“哦,是、是吗……”楚岚心里一乱,没留意嘴上也结巴了。
雁归……他那么忙,竟然还能分神替他打点这些琐事,他可真是……
吴伯一拍脑门儿,自责道:“哎哟你看我这……一见着您就忘了正事儿了!您身上还有伤呢,快别站着说话,您的房间都打扫好了,赶快回去歇歇!”
楚岚点点头,在一众家人的簇拥下进了楚府大门。
……
以往是忙得没时间歇,时至今日,楚将军才深切体会到,当一个人真的没事可做,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时候,是真能闲得长草的。
以前难得休沐一天,心里不是记挂着军营里的事情,就是得时刻小心提防那些背后捅刀子的小人会不会哪天抓住他什么小辫子参上一本。
现在好了,顶头上司换成了雁归,这就表示他不但可以堂而皇之的游手好闲,而且更没人敢跑去雁归面前参他的本,就算参了也未必有用。这让他有了一种提前退休,解甲归田的感觉。
可事实上,习惯了操心的人他是根本闲不下来的,即便不用再操心那些鸡零狗碎,楚将军心里也还是添了另一个牵挂。
那就是雁归。
合一而治……这四个字谁都会读,可是这么大的两国疆土合二为一,想要治理起来哪会像一句话那么简单,江南水患未除、西北边境还滋扰不断,眼瞅着就到秋天,刚受了蝗灾的百姓今年还颗粒无收……朝堂之上,新官旧吏的拔擢任免,多方势力的交融混杂,明里暗里的牵扯对立,这些,想想都让人头大,旁人都可以避重就轻,唯独雁归不能,事无巨细,哪一桩都和他有关。
真是太不容易了……
而且,他们两人之间这种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的感情,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楚岚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发呆,手里的书已经半天没有翻动一下了。
“久违了云舒兄!在下来得唐突,没有打扰兄台赏花吧?”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楚岚一惊回神,就见江先生施施然地走入了视线。
楚岚惊喜道:“越人?!你也回京了?你怎么知道我回府了?”
“还问怎么知道?现今还有谁不知道您楚大将军的威名啊!您可是名人哪!”江先生巴结得一脸揶揄,十分欠揍。
但名人本人却仍旧一头雾水:“我怎么就名人了?你说清楚点!”
江先生径自从窗外绕进了房里,先给自己斟了杯茶,在桌边坐下。
“楚大将军率领几千禁卫刀劈天子的事!简直太勇了!而且堂堂的九五之尊非但没怪罪,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把你抱进宫疗伤!楚大将军!您现在的面子可是忒大了!”
楚岚一时语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头一回不知该说什么回怼这个混球儿一顿。
之前他还满心以为只要尽量不再招惹雁归,不能让他因自己而遭世人耻笑,却没曾想他们的事却早已经成了别人的笑柄了!这往后可怎么办?
不行!绝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否则,雁归还如何服众,将来又怎样在朝堂上立足?
“现在天底下怕是没有谁不想拍楚将军您的马屁了,江某人近水楼台,就当仁不让了,往后还请云舒兄多多照应!”
闻言,云舒兄脸都黑了,咬牙切齿地盯着他:“江越人,少说一句你能死吗?”
江先生:“云舒兄息怒。”
“我息你姥姥!”楚将军咬着牙忍住自己想一巴掌拍死这个人的冲动。
江先生却端着茶杯送上门来,在他身边坐下,习惯性地抓起楚岚的手腕,给他搭了搭脉。
楚将军心里烦着,一缩手,把自己的腕子拽了回来。
江先生挑眉:“干嘛?你不是受伤了么?讳疾忌医啊?”
“你一张嘴就给我气个半死!再多说一个字都能直接把我说死,还用得着医么?”
“行了云舒,不逗你了,你们俩的事本来就没几个人知道,知情人不可能跑出去宣扬,不知情的又有哪个敢问?更别提说三道四了。不过,现在一堆人等着拍你马屁的事儿倒是真的。”
楚岚皱眉:“不行,这京城我是待不下去了,这几天我就上朝,自请去边关!”
“别别别!”江先生急忙摆手,“云舒,这事儿你可别这么急着决定!”
“怎么了?!”楚岚被他方才说的心头火起,没好气地反问道。
江先生正色道:“我先问你,这回你从宫里回府来,是你自己决定的还是皇上决定的?”
“啊?”楚岚被他问得有点懵,随口答道,“是我自己要回来的,怎么了?”
“那皇上呢?就没说什么?”
楚岚想起自己在宫里养伤那些天,根本连见着雁归的机会都没有,于是摇头:“没有,他派了车马送我回来的……不是,你问这些,和我要去边关有什么关系?”
江先生眯着眼睛道:“今天我来的时候,听吴伯说是皇上传口谕让他们回京城来照顾你的。”
“是,吴伯是这么和我说的。”
“现在新政伊始,一面整理朝堂旧部,一面还得操心着治理江南水患的事,在这么纷乱繁杂的节骨眼上还能分出心思顾及着你,云舒,他可是真在意你啊!”
楚岚尴尬地移开视线。
是,这混球说的没错,这一点,他也很清楚。
“你刚才说去边关,云舒啊,现在还有哪个边关有位置留给你?”江先生皱着眉道,“你爹在梧州,左琅回了颍州,临滨江金这几个州如今根本不需要防务了,都成了自家后院,只派了几个卫戍官过去协同地方官主持州政;左恕将军也调回京城,赐封了忠勇公,剩下的几个临海州郡,旧虞海防官员全都留用,而且全部官升一级,俸禄也跟着水涨船高。不得不说,皇上理政的手腕是真高啊,你想,原本旧虞的官员,当初都战战兢兢不知道新帝该怎么处置自己,没想到乾安帝一上台,非但没处罚,反而加官进爵,云舒,谁都看得明白,这江山终究是天子的江山,无论在位的是哪位天子,也没人和银子过不去,你说对不对?”
“才半个月不到,怎么变化就这么大……”楚岚喃喃地言道,他突然感到泄气,原来自己不是以为的解甲归田,而是真的解甲归田了……“看来,他还真是一心想让我游手好闲干混皇粮了。”他苦笑道。
“那倒不至于。”江先生自以为笑得风流倜傥,但在楚将军看来是十分欠揍,“当初你从滨州进京时,荆华他们给你的职务是卫戍营统领,眼下就只有卫戍营统领还是个空缺,而且蹲在京城里吃闲饭的年轻武将也只剩你一个人了,这个位置是留给谁的还用得着说么?皇上的意思你这还不明白?”
京城卫戍营,相当于皇家直属禁卫军,担任统领要职的向来都是皇帝心腹,这位置何其重要,无论哪一朝哪一代也没有空悬这么久的先例。
楚将军觉得,这个消息听的……比什么都不知道还堵心。
江先生道:“云舒,你知道吗?二皇子被软禁起来了,具体在什么地方,外面也没人知道,不过,以往追随二皇子那些旧部,皇上下令都全处死了。”
楚岚一惊:“他已经动手了?”
江先生点头:“是啊!就在这个月初四,已经过去快十天了。”
楚岚:“那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你在宫里那么多天,皇上不亲自开口,估计也没人敢和你嚼什么舌根。”江先生道,“那些人以前都身居高位,除了原大理寺卿鲁晟,其他人都是一杯毒酒赐死,也算是给了他们体面,家产抄没,眷属打回原籍,都没发配流放,现在人人都夸皇上是施仁政的明君呢。”
一提到鲁晟,楚岚便想起自己在寝宫里醒来那天,雁归得知是鲁晟企图谋害他时的表情,就知道姓鲁的肯定是不得善终了:“鲁晟……怎么处置的?”
江先生嘚吧嘚半天也不见嘴巴干,一提到鲁晟,禁不住感觉嗓子眼冒烟,去给自己倒了杯茶,又转身回来。
“那厮可能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临死都想拉着你垫背……当着皇上的面揭发你是私通苗疆的叛党……结果,你也知道……”
楚岚扶额,自己那么多年的心思竟然都花在提防这个缺心眼儿的东西身上了,真是不值!忒不值了……
“鲁家满门抄斩,鲁晟本人,凌迟三千刀。罪名是私通叛党,陷害忠良。”江先生还是把事情给他讲了一遍,“行刑时我去看过,一天一千刀,三天下来,把鲁晟那厮从脖子往下活活剐成一副骨架了,脚底下是一滩肉泥,脏器都露在外面,最惨的是,刽子手可一点都不含糊,真是最后一刀才让他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