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旨!”
“草民恭送圣驾!”
楚岚眼见着雁归迈着悠然闲适的步子经过自己面前,却连看都没看他,径直朝府门而去,刚想说一句恭送圣驾,不料那人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回身来。
“楚将军,今日还未散朝之时便提前离宫,身为卫戍营统领擅离职守,此乃罪其一!”雁归挑眉,沉着脸道,“圣驾到此,楚将军非但不迎圣驾,还衣冠不整,御前失仪!此乃罪其二!来人!将楚岚给朕拿下!带回去论罪判罚!”
“遵旨!”
两名禁卫大步走上前,一左一右将楚岚架了起来,叉出门去。
楚岚:“……”
怎么突然就……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患无辞啊!
楚昱及楚府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前一秒还和颜悦色的皇帝,下一刻就翻脸降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把楚岚给带走了。
而堂堂卫戍营统领则满头雾水,衣衫不整地被人架出自家大门,好在圣驾到此,周遭戒备森严,没有旁观的百姓见到他这副尊容。
万幸!自己还没丢人丢到姥姥家去!
他心里正七上八下,皇帝陛下也随后走出楚府大门。
禁卫小心翼翼地望着雁归:“陛下,楚将军……”圣驾队伍里也没有木笼囚车随行啊……
雁归冷冷一瞥,面无表情道:“你们还想把他放哪?扶到朕车里去!”
这一刻,皇帝陛下龙颜不悦,不怒自威,惊得在场众人情不自禁地鼻尖渗汗。
那两名禁卫立马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楚岚搀进陛下的龙辇,小声道:“楚将军,得罪了。”
楚岚背上的伤口被拉扯,疼得脸色煞白,摇摇头:“不碍事,你们下去吧。”
“谢将军体恤。”
两名禁卫缩着身子退了出去,紧跟着上车来的人换成了皇帝陛下,他一个大步就迈进了车里,车帘一落,方才脸上佯装出来的平静瞬间便甩的连渣都不剩了。
“留十名禁卫守住楚府!老将军身体不适,但凡出行你们就给朕跟着!老将军有任何闪失拿你们是问!”咬牙切齿地说完,雁归愤怒地摔上窗帘,朝车外怒吼:“回宫!”
“起驾——回宫!”
☆、宫禁
龙辇缓缓驶离了楚府。
楚岚一边听着外面整肃划一的马蹄声脚步声,一边慢吞吞地解开系在腰间的衣裳,往自己身上披。
好巧不巧的,这时车轮似乎碾到了石子,车厢毫无征兆地一个颠簸,楚岚身子一晃,血肉模糊的后背“嗵”一声撞在车厢扶手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当着陛下的面,又不好意思喊疼,憋得冷汗直冒。
此时一只手伸了过来,直接把楚岚拽到身前,用自己的身体给他靠着。
雁归低了低头,发现龙袍上的金丝线绣凸凹不平,于是干脆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外袍扒了下来,罩在楚岚身上。
楚岚一惊:“陛下!使不得!臣身上有血,会弄脏……”
话音未落,他扭头就看见雁归两眼通红地盯着自己,他想把外袍脱下来的手刚一迟疑,就被那人揽进了怀里。
雁归从背后搂住他,将脸埋进他颈窝中,在他耳畔沉沉一叹:“云舒,你这样是想活活把我疼死啊!”
楚岚眼眶也有些微热,跟着叹了口气,却没出声。
“就因为他是你爹,你就由着他可着劲儿的糟践你?”雁归带着鼻音,恨恨地说道,“楚云舒,你可真是好样儿的!往后你如果想要了谁的命,那就让他尽管往你身上招呼,我保证不留着他过年!君无戏言,朕说到做到!”
他这番话里透出的狠劲儿,让楚岚突然想起彼时雁归在金銮殿上的模样,没来由地觉得脊背一阵发凉。此时此刻,在自己身边这人,到底是雁归还是乾安皇帝?他已经彻底分辨不清了……
圣驾辚辚而行,车内的两人无声无息地依偎着彼此,谁也没再言语,回到宫里时,已经过了晌午。
“皇上,到了。”内侍在车帘外提醒道。
雁归先下了车,在楚岚走到车门边时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一路回到寝宫。
楚将军的内心其实是十分抗拒的,然而看样子雁归是下了朝便直接就奔去楚府,连朝服都没顾得上换……眼下自己身上披着的,正是陛下那件镶金缀玉的五爪金龙袍,这万一被人注意到,那可真是跳进什么河都甭想洗清了!于是楚将军心一横,干脆两眼一闭装晕,不看不听,毫无骨气地效仿起掩耳盗铃来。
“传太医院,送最上乘的金疮药到朕寝宫来,还有治跌打损伤的药!”雁归一边走一边吩咐,“午膳也送到寝宫,把玫瑰酥饼之类的点心也送些过来!”
“遵旨,陛下。”
……
内侍宫人们陆续地捧着大碟小碗进进出出好半天,方才消停下来,偌大寝宫里只剩了陛下和楚将军两人。
楚岚后背的伤口已经拿煮好的药水擦洗过一遍,陛下不肯假他人之手,所以全是陛下一个人做的……楚岚赤着上身,趴在龙床上,堂堂一国之君一手攥着药瓶,一手拿着小银勺,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把药粉均匀洒在他背后的伤口上。
“疼不疼?云舒。”雁归问。
同样的问题,这已经是他第十一或者第十二次问了,楚将军的头都已经摇晕了,于是干脆回答:“没事儿,不疼,比你帮我挖箭头那回可强太多了。”
他后背都被抽烂了,光凭想象就知道已经没几块好皮了,疼不疼还用问么?他整个后背都疼,根本没有哪儿最疼这回事!雁归唠叨得他头都大了,如果这会儿换成江越人的话,他必然是直接吼一句“闭嘴!”就完事,但目前情况不行,自己身后这人可是当今圣上,显然和江越人那厮不能同日而语,他又不是二愣子。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云舒,我好像每次看见你几乎都是伤痕累累的!”雁归眉头拧了个死结,开始如数家珍,“我十三那年,你胸口挨了胡人一刀,差点儿丢了性命;后来在颍州城上见面时,你身上中了两箭;在大理寺天牢,你遍体鳞伤;然后是……”
楚岚心情低落,雁归的话也没听进几句去,他说他的,自己始终不吭声,等到后背的伤口涂完药时,楚岚趴在那儿已经昏昏欲睡了。
“云舒,先别睡,来,坐起来,让我看看膝盖。”
“嗯……?”楚岚强打精神,含含糊糊地推拒,“膝盖就不用了吧?不疼。”
“不行,让我看一眼才放心,来我扶你,慢点起。”
楚岚不情不愿地坐起来,伸手去卷裤脚,一弯腰就扯着了后背的伤口,疼得他直抽冷气。
雁归手上拿着药,才转身回来就见楚岚坐在榻上痛得脸色煞白,忙道:“你别动!我来!”
楚岚赶紧缩腿:“陛下怎么能亲手做这种事?不合适!”
雁归长眉一挑:“那朕现在命楚卿不准乱动!违令者罚!”
“臣遵旨……”
雁归横了他一眼:“没事找事!”
“陛下,臣的腿好着呢,真没事……”
等雁归将他裤脚卷起来,露出他那对青紫交错的膝盖,楚岚伸头看了一眼,好像……是有点惨不忍睹……然后眼角余光瞥到,陛下的头顶隐约在冒烟。
“楚云舒,你和我说这叫没事?嗯?”雁归在红肿处摁了几指头,“这儿肿成这样,那边都破皮了……你跟我说实话,你爹罚你跪多久了?!”
“也……没多久。”
“再加一条,欺君之罪!”雁归瞥他一眼,咬牙切齿地恨声道,“找个机会告诉你爹,从今往后别来招你,消消停停的过日子既往不咎,再敢动你一指头别怪朕翻脸!”
楚岚:“……”
眼前的雁归,虽然对自己的态度没任何改变,但他终究为一国之君,行事举止相较过去还是有了太多的不同之处,所以楚岚的内心到底还是有所忌惮的,就像是臣子对君主的那种仰视和疏离,微妙且根深蒂固。
雁归亲手蘸着药膏在楚岚膝盖上均匀地涂了个遍,然后薄薄地缠了一层绷带,修长的手指绕到他膝弯处灵活地打了一个结:“用了这个药膏,膝盖明早就能消肿,背上的伤便不包扎了,能好的快一些。”
“谢陛下。”
雁归抬眼,盯着楚岚没什么表情的脸:“云舒,我记得以前你的性子活泛得很,怎么现在变了这么多?”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楚岚在家养伤时,与江先生隔窗互怼的那一幕,彼时的大将军,意气风发,也口无遮拦,那时候的楚岚,在幼年的自己眼中,简直像是悬于高天的暖阳,华光闪耀,炽烈如火,能驱散他心底经年不散的阴霾。
可如今,才不过短短六七年的光景,昔日炽如烈阳的这个人,竟彻底改头换面变了个模样,他收敛起了自己的耀眼光辉,走入沉沉长夜,虽仍如月华皎皎,却又云遮雾绕似的难以捉摸。
此时楚岚眼中,有一点光一闪而过,快到让雁归也来不及捕捉到便闪瞬即逝。
“少时轻狂,如今回首再看时尽是荒唐……”楚岚自嘲地苦笑,“身边的生死离合能教人长大成人,眼前的是非善恶,也能教会人很多道理。”
尽是荒唐?雁归突然感到如鲠在喉:“那不知将军悟出了什么道理?”
“谨言慎行,进退有度,方为臣之道。”楚岚一字一句地回答。
雁归原本含着一丝期待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楚岚的话像是一根带着倒刺的毒楔子,毫不留情地打进他心底最柔软处。
原来,长久以来他心中自以为的温暖记忆,在楚岚眼中不过是少时做下的荒唐事而已;而楚岚曾经给他的那些温柔回应,也不过是大将军在君权威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臣之道……
一时之间,雁归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最终定格在了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上,对楚岚,也是对曾经的自己。
他半晌无言,许久之后才道:“楚将军不愧是忠良之后,能得这样的贤臣良将,朕知足了!”
楚岚的心里,猛然间空了一块。
“笃笃笃。”有人在外轻轻扣门,“陛下,刑部侍郎许大人求见。”
雁归面上表情恢复如常:“知道了,让他到御书房候着。”
“遵旨。”
皇帝陛下缓缓站起身来,身上华光璀璨的五爪金龙仿佛也随之翻腾摆尾,翱于九天。
“朕还有要事,楚将军休息好了就请自去吧。”
“遵旨。”看着雁归在自己面前转过身去,楚岚对着他的背影道,“臣恭送陛下。”
……
楚岚当日便回了卫戍营。
这一天从早到晚,他粒米未进,肚子里早就空得难受,但是却一点都不觉得饿,他是从宫里走着回来的,几里地的路程,他走得浑浑噩噩,往事一幕一幕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轮转,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一路走回营地,走回自己的大帐,浑身脱力地往床上一倒,又立马弹了起来,反手一摸后背,湿漉漉一片。
又流血了……
楚岚也懒得去管那些伤口,在榻上缓缓躺下,侧过身去面朝床里,实在太困了,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谁知刚阖上的眼倏忽之间又睁开。
枕边放着的衣裳,是雁归南巡回来那晚穿过的那套,第二天一早,雁归亲手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搁在他枕边,这么多日子过去了,他换过好几次衣服,却唯独没有动过这一套。
这一回,他算是明明白白地拒绝了雁归的心意。
可他对雁归,不可谓没有情。
几番生死考验过去,雁归对自己的情分毋庸置疑,雁归就像一团温暖明亮的火,燃烧得生生不息,而他则像是久行于寒夜的旅人,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他给的温暖。
他也想不顾一切地去回应雁归的感情,也曾经……这么做了,可现在后悔了,倘若雁归只是个普通人,那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他楚家的血脉,也并不是什么非延续下去不可的东西,可雁归不行,他能跟任何人在一起,唯独和雁归不行,雁归终究不是个普通人。
雁归是一国之君,是一肩黎民苍生,一肩江山社稷的九五之尊,如果因为和一个男人厮混而没有子嗣,那么百年以后,江山社稷再无以为继,届时朝纲必然大乱,到那时战事再起,生灵又遭涂炭,百姓苍生又该何去何从呢……这个惑乱社稷的罪他不能背,也背不起。
楚岚疲惫地阖上眼,睡吧……睡醒了就都忘了吧……
☆、湖州
“王爷……王爷!哎哟谢天谢地!您总算是醒了!”
叶檀才睁开眼,就被耳朵边一阵阵大呼小叫给吵的想骂娘。
“别吵了!……头都晕了……”他皱眉,眯着眼扫了一圈挤在床边长圆短扁的几个脑袋,认出那是自己的甲乙丙丁四名亲卫,还有一个……嗯……样貌尚可,看上去还有点眼熟……
黑衣,散发?这是谁啊?到底在哪见过来着……想不起来……唉算了不想了!
“我这是……怎么了?娘的……扶我起来!”虽然嗓子哑了,但淮安王的声音中威严依旧。
“王爷您慢点起,胳膊上还有针呢。”
“王爷您好些了没有?”
叶檀在侍卫的搀扶下坐起来,晃了晃头,明显感觉没那么晕了,也不恶心想吐了:“好多了,我这是水土不服吗?怎么会这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