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九五之尊还像个孩子似的耍赖?”楚岚笑骂道,抬起来的手却替他理顺了揉乱的鬓角,手指一路向后,轻柔地梳拢着他的发丝。
“云舒。”雁归也伸手细细抚摸楚岚的脸颊,目光温柔,“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对我这么好的人呢?生于人世十九载,就只有你宠着我,惯着我,遇到危险时舍命护我……我为什么不早一点遇见你?还白白错过了十几年。”
“又说傻话。”听见雁归的话,楚岚顿觉心酸,又想起叶王爷讲过的那些曾经发生在雁归身上的凄惨经历,禁不住将他揉在怀里,温声道,“往后但凡不违天理纲常,不为害江山社稷之事,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雁归没言语,把脸埋进楚岚颈窝,好半天,他抬头看着楚岚,紧紧握住他的手:“云舒,那等到江山太平,天下安稳了,我就将帝王书交还给师父们,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一起游遍千山万水,去过江湖浪迹,停步是家的日子,好不好?”
“好!”楚岚回握着雁归的手,指腹轻轻抚过他手背上那道烫疤。
他是将门之后,从出生起就被父亲看做是一把钝刀,父亲用了十年的光景冷酷无情地将他打磨成了利刃,也将他生而为人的全部憧憬摧残殆尽,只剩下了为国捐躯和战死沙场的执念,他曾经以为自己存在的意义只是国之杀器罢了,一个看不见将来的人没有憧憬,也不能有感情。回应给雁归的,除了仅有的那一点感情就剩下这具尚且不残不病的身体,他甚至想过,万一哪天自己伤残于战中,他也无意拖累雁归,挂印离去就是;可直至今时今日,雁归的话才让他明白,原来雁归理想中的将来是他们两个人的将来,雁归想要过的日子里,也一直都留着他的位置……原来雁归给他的,不仅仅是情,还有憧憬。
“到那时,咱们就去……嗯,先到处走走看看,选个你最喜欢的地方安家,院子不必太大,但是一定要有个池塘,里面种满荷花,再建一座亭子,夏天你在亭子里乘凉,我去给你做饭,做你喜欢吃的糖酥饼、玫瑰糖饼……对了,还得有个酒窖,存上你喝了还不醉的江南米酒……唔……”
“别说了,都依你!”楚岚伸手捂住雁归的嘴,阻止他再说下去。
不行!这小子的话已经彻底活了他的心,如今社稷未稳,内患外忧错综交织,离江山太平还差着十万八千里!现在就心许田园为时尚早,一旦消磨了他的斗志可怎么得了!
雁归仿佛立刻就明白了楚岚的心意,只是在他那只捂着自己嘴巴的手心里轻轻亲了亲,便不再言语,在楚岚怀里阖上眼,捉住他那只手,习惯性地揉捏着楚岚的手指,一分一寸,仔仔细细地抚摸着每一个骨节,楚岚的手十分修长好看,但掌心却厚硬有力,指根处的薄茧,他摸过无数遍,而且上了瘾,摸着楚岚的手,他似乎就会特别安心,有楚岚在,曾经那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也许久不曾入梦了。
☆、诛魔
淮安王在京城休整了十几日后,便再一次启程南下,这一回是奉旨督建,兴修水利,安顿灾民重返家园。
叶王爷离京时,一国之君自然不便相送,楚岚率亲卫将他一路送至京南界处,楚岚下马,与王爷作别,之后,两路人马,一路往南,一队返北。
叶氏族系庞大,盘根错节,家族内部消息传递速度也极快,效率之高一度超越了朝廷官驿,就在淮安王认下了楚将军这个“自家人”之后,便交给了他一部分从不为外人所知的,且只有叶家少数人才有权使用的关系网,这对于楚岚而言颇有助益,甚至是如虎添翼。
当日,叶王爷在合意楼与楚岚提过的狄人异动的消息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乾安初年十一月,有数万狄人精锐越过边境,朝大都排山倒海而来,沿途竟然未遇任何堵截,沿途郡县的守备官仿佛商量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全都放弃抵抗,任由狄国大军直逼大都。
靖国公沈玠率军在大都以东百余里将狄国大军截住,狄人此次确是有备而来,而景军显然是仓促应对,老将军沈玠率领的江州军和周边郡县临时拼凑起来的守备军,人数总共还不到三万,比狄军人数少了一倍还不止。
敌众我寡,但老将军沈玠立马横刀,面无惧色,玄甲乌骓,威风凛凛,仿佛一尊黑甲战神立于两军阵前。
此时,狄军主帅也策马来到阵前,着一身狼头铁甲,手中擎着一根镔铁棍,凶猛彪悍,无可匹敌。此人名为全裕贞,号称狄国第一勇士,生得高大魁梧,据说有万夫不当之勇。
见敌将现身,靖国公朗声质问道:“狄国为大景附属国多年,双方虽常有纠纷,但贵国也算得上恪守主宾之礼,此番突然大举进犯,所为何事?!”
全裕贞将沈将军上下打量一番,道:“阁下想必就是沈玠将军了,我们的公子还常常夸奖您呢!”狄国虽与景国接壤,双方却语言不通,两国百姓之间彼此无法交流,狄国境内也只有少数贵族和商人会讲一部分中原官话,却也是带着浓浓口音,完全达不到字正腔圆的境界。
沈老将军冷笑:“老夫不过是一乡野村夫,承蒙圣上错爱,同袍抬爱,才在朝中勉强栖于一席虚位,哪里敢承贵国公子夸赞!老夫实不敢当!今日,贵国罔顾主宾之谊,举兵入境,行不义之事,那就不要多讲闲话,要么自行退去,要么从老夫和这两万余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沈玠将军不要急躁!我家公子有话要说!”全裕贞拨马让路,只见他背后的军阵此时分列两侧,一个身着青白色锦袍的人策马缓缓行至阵前。
那人在阵前停步,朝着沈玠不紧不慢道:“沈老,好久不见!”
沈玠一惊:“二皇子?!”
来人正是二皇子景翰。
景翰嘴角翘了翘:“难为沈老还记得本宫。”
沈玠道:“二皇子此时难道不是应该和韩太后安居于阳泉山庄么?”
“阳泉山庄?”景翰冷笑一声,“这一回本宫拿了景昭那个阴谋篡位的小人,让他也尝尝被囚禁的滋味儿!”
“休得胡言!”沈玠怒喝,“当今圣上原本就身为大景储君,被奸人陷害才流落民间,圣上还朝时,更有开元、圣元先祖所赐‘九州帝王书’在手,一统中原也是天命所归,何来阴谋篡位之说?!你休要一派胡言!”
景翰怒极反笑,啐了一声:“老匹夫!睁开你那昏花老眼看清楚!本宫手中这是什么?!”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两样东西,一手一个,举到了自己胸前。
沈玠果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这是……‘九州帝王书’?!你怎么也会有!”
景翰嗤笑:“你们这些老糊涂,只听从景昭一面之词就被他拿假的帝王书蒙骗过去,拖家带口地替他卖命!你可知,本宫年幼时便得圣元先祖所赐的半片帝王书,景昭还朝篡位之后,开元先祖亲至阳泉,将另外半片交予本宫,本宫此次正是践行二位先祖嘱托,一统中原,捉拿景昭,以振我大景国威!”
沈玠:“你说圣上手中的帝王书不真,可有凭证?!”
“‘九州帝王书’天下绝无第二份!本宫手中是真,景昭手上那对自然就是赝品!难不成,沈老曾经还亲验过真伪?!”
这话果然将沈玠给问的哑口无言,老将军望着景翰手中那两块拼合得严丝合缝的墨玉,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景翰一笑:“沈老既已知真相,还不赶快让开道路,然后随我南下捉拿景昭叛党!”
沈玠沉默片刻,才开口:“食君之禄,解君之忧,我沈玠半生戎马,唯独不知何谓‘让开’!帝王书真假难辨,但当今圣上拯天下苍生于水火,可谓是一代明君,今日,老夫便是赌上沈家满门的性命也要为明君效力!他日即便殃及九族亦不屈不悔!不义之师若敢进犯,就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
“好一个不屈不悔!”景翰咬牙切齿,冷笑道,“你执迷不悟,也就等不到他日了!全裕贞!先替本宫送这老不死的上路!”
退在一旁的全裕贞得令,当即就大吼一声,双腿一夹马腹,挥舞镔铁棍就朝沈玠砸了过来,那碗口粗的实心铁棍来势汹汹,挟着劲风直击沈玠面门,沈玠急忙拨马,侧身险险躲过,那呼啸而来的劲风刮得老将军面门生疼。
说时迟那时快,全裕贞紧接着又是一棍砸来,沈玠这回避无可避,双手擎刀,硬是招架上去,在场众人只听“嗵”一声闷响,那铁棍生生砸弯了沈老将军的玄铁刀杆,跟着砸在了沈老将军右肩上。
老将军右侧肩甲立时便凹了进去,紧攥着刀柄的右手瞬间脱力,垂了下去。
眼见沈将军无力招架,景军阵中闪出一位将军来,手持长斧大喝一声:“老将军且回阵中!让末将会会这蛮狄!”说着就从沈老将军身边策马而过,抡起长斧朝全裕贞劈砍而去,全裕贞单手抬棍招架,只听“铛”一声脆响,火花迸起多高,长斧也跟着被弹起老高,全裕贞借机振臂,将手中镔铁棍横着轮了出去,挟着风声就砸在了那将军腰间,只听那将军闷哼一声,滚于马下。
一时之间,景军将领轮番上阵,全都在狄军主帅全裕贞手中落败,才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全裕贞一人便击杀景军两员大将,又重伤主帅,副帅二人,狄军顿时士气大涨,高声叫阵。
景翰笑道:“沈玠,看来今日你注定要葬身于此了!”紧接着脸色一变,喝道,“全裕贞!沈老不是口口声声让我们从景军尸体上踏过去吗?那我们说到做……”
景翰话音猛地一顿,只见景军后方有一骑风驰电掣而来,马上的将军一身银甲,手中斜拎着一把乌金长刀,直奔两军阵前,他身后,烟尘飞卷,一看就知有大军随后而至。
“又一个赶着来送死的!全裕贞!送他们一起上路!”景翰咬牙切齿地喝道。
此时,银甲将军已经在阵前勒马,端坐马背上回身朝沈玠道:“沈公,久违了!”
“楚将军?!你来了!”
楚岚微微颔首,视线一转,看着狄军阵前耀武扬威的景翰,抬手将头盔的面罩推了上去。
乍一看清楚岚的脸,景翰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上下打量着楚岚,嘲讽道:“看来景昭真是无人可用了!一群老弱病残还嫌不够现眼,居然派个小白脸跑来送死?!”
闻言,楚岚并不恼,也不接他的话茬:“你就是二皇子景翰?”
“住口!你是什么东西?!怎么敢直呼本宫名讳!”
楚岚一字一句地说道:“圣上仁德,早年为你所害,还朝后不仅没有取你性命,还将你送至封地静养,你不仅不感念天恩,还私自出逃,妄图谋反,是为不仁!你垂涎储君之位,勾结生母陷害忠良,残害当今圣上,是为不义!身为皇亲,勾结外族叛乱,是为不忠!身为臣子,不仅胆敢直呼今上名讳,还出言不逊,是为不孝!景翰,你这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还有什么脸面以皇族自居?本将军称你一声二皇子,还是看在景氏宗族的份上,至于你,一个罪臣,连做本将军刀下亡魂都不配!”
两军阵前,楚岚的声音像是兵刃相击时那一阵阵金石之声,冷硬得仿佛跳珠碎玉一般。
景翰气得浑身打颤,死死抓着帝王书的手握得发白,吼得声嘶力竭:“你是景昭的什么人!你又了解他多少?!本宫有帝王书在此!你休得妖言惑众!景昭这个窃国篡位的小人……”
他话未说完,忽听一阵劲风自耳边“嗖”地一声疾射而过,他倏地住了嘴,强稳住心神,惊见景军阵前的楚岚左手持弓,右手尚保持着放箭的姿势,长弓的弓弦还在微微轻颤,他手中的长刀也不知何时挂在了马上。
“你竟然敢……”景翰怒不可遏,瞪着楚岚,他万万没想到这小白脸居然真敢对他放箭!其实不止是景翰,在场双方众人也全都吃了一惊,随后景翰只听身后“咔嚓”一声轻响,扭头去看时,就见自己侧后方的旗杆从中间乍然断裂,半截旗杆卷着金字纹绣的“景”字大旗呼啦啦倒地,跌入尘埃之中!
就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时,楚岚将长弓朝后一背,话音中陡生寒意:“这一箭权当警示,倘若再敢对圣上不敬,下一箭就是你的脑袋!”
“你究竟是什么人?!”景翰咆哮道,他堂堂一个皇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岚。”
“很好!临终报上姓名,下地府也让你做个明白鬼!全裕贞!你还等什么!给本宫杀了他!”
景翰话音一落,那狄军大将策马就上,轮起镔铁棍就朝楚岚的天灵盖砸了下来,楚岚拨马旋身,将乌金长刀轮了个半圆,挟着风雷之势往全裕贞腰间横劈过去,全裕贞来不及转身,顺势把镔铁棍往背上一背,紧接着就听“镗”一声炸响,他只觉背上一麻,虎口也震得隐隐作痛,他手臂一较力,铁棍朝天一挑,把楚岚的长刀硬是弹开,然后旋身横扫,贯满了力道打算一击将楚岚扫下马。
楚岚原本双手持刀,却突然换成了单手,没有硬接全裕贞那横扫来的一棍,而是右手持刀,将乌金长刀横着就贴在了铁棍下面,就在那铁棍将要扫到自己身边时,左手猛地一拍刀柄,以右手为支点,整把长刀就像一根撬棍似的直接把呼啸而来的铁棍给弹向了全裕贞的脑袋!
眼睁睁看着铁棍朝自己砸来,情急之下又收不住攻势,全裕贞只得偏头侧身闪避,眼见自己的武器擦着鼻尖就掠了过去,顿时吓得头皮发麻,不等他惊魂稍定,楚岚的乌金长刀从天而降,照准他的脑袋就劈了下来,全裕贞一惊,立刻缩头,双手持棍招架上去,全裕贞这狄人实在魁梧,比楚岚高大太多,楚岚踩着马镫站了起来,两手握刀,全力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