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漂漂亮亮的珐琅小火锅就上了桌,五花三层的薄肉片儿、鲜嫩翠绿的蔬菜、还有几样楚岚叫不出名字的食材一下锅,香气扑鼻,□□的浓汤一翻花儿,雁归就十分体贴地端着小碗给楚岚捞了几筷子肉片和蔬菜,搁在他面前,还有陛下亲手替楚将军调好的蘸料也一起放下:“云舒,北方火锅这个吃法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先尝尝这个蘸料,看需不需要再添点什么?”
堂堂一国之君竟能将自己照顾的如此周到,而且还是当着长辈的面儿,楚岚就算再不想动筷子也不得不强咬着牙吃上一口。
楚岚提筷子夹起一片蔬菜,在蘸料里一搁,然后飞快地塞进嘴里直接吞下肚。
只听坐在他对面的叶王爷“扑哧”一声,毫不留情地笑出来:“怎么了楚将军?这菜是有毒吗?来,我尝尝!”说着从料碟里夹了一片蔬菜出来,吹了几下放进嘴里细嚼,“嗯!真不错!香!”叶王爷抄起搁在一边的公筷,夹了一块肉片儿递到楚岚料碟里,坏笑着道,“来,岚岚,再吞块儿肉!”
楚岚:“……”
他只好再提起筷子,手却被雁归握住了。
“等等。”雁归按下楚岚的手,“云舒是不是不习惯这个口味?那我现在就让御膳房给你做点别的来。”说着他就要起身。
“不!不用麻烦!”楚岚反手拉住他,尴尬地笑了笑,思索一番才解释道,“不是火锅不好吃,而是……其他原因……”
“什么原因?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讲过?”雁归一听这话,眉头都皱了起来。
叶檀也放下了筷子:“云舒快讲讲,你要是今天不说出来,看你家陛下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咱们这个年夜饭算是吃不消停了!”
闻言,楚岚瞥了雁归一眼,发现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还一脸的严肃,想想这的确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于是就把左姑娘那个毒火锅的事情讲了一遍。
楚将军刀法好,武功好,口才居然也不错,他这边刚讲完,叶王爷早已经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连雁归也憋不住乐:“左将军做的东西,光想就觉得不靠谱,亏你们居然还敢往嘴里送!没给你们弄个全军覆没都算捡了条命!”说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夹了一筷子肉送进楚岚的料碟里,“没事了,云舒,放心吃,这回保证中不了毒!”
叶王爷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合着你们这顿火锅吃的……都……都成了苗疆试毒大会了!”
楚岚被他逗笑了,端起料碟:“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但教训还是有的。”
“什么教训?”雁归问道,顺手又给他夹菜。
“以后倘若有机会见到左琅,无论她做什么东西都别吃,有毒。”
雁归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叶王爷笑够了,突然问道:“云舒,方才你说的江越人是?”
“越人是天都江氏这一代的本家长子,下一任的江家家主。”楚岚说道。
“又是天都江氏……”叶檀挑眉,“那江千秋是谁?”
楚岚想了想,才回答:“他们……是同一个人,越人是他的表字。”
“原来如此。”叶檀点头,“江氏医术的确名不虚传,想不到,这位江先生与我们还有这种渊源。”
“是……唔!”楚岚刚一开口,嘴里就被雁归塞了一块肉,雁归挑眉道:“先吃块儿肉!菜要凉了,吃了胃不舒服!”
陛下被自己的醋味儿熏得上了头,于是也没留意,方才喂给楚岚的是自己蘸碟里的菜,楚将军又在这些细节上堪称粗枝大叶,吃进去才发现不对劲,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叶王爷眼瞅着楚将军一张脸迅速窜红,扭过头去咳嗽了几声,把眼泪都咳出来了。
“云舒!”雁归一惊,才发现自己方才蘸错了料碟,赶紧扔了筷子去倒茶,“快!云舒,喝口茶!”
“好辣!”楚岚被辣得耳朵都红了,就着雁归的手灌了半杯茶,但是显然用处不大。
“喝这个!云舒,含嘴里别咽下去。”叶王爷立即斟满一杯米酒递过来。
楚岚马上接过来,把米酒倒进嘴里含着,凉丝丝的甜味儿在舌面上蔓延开来,总算缓解了满嘴火烧火燎似的疼。
“怎么样?好点没有?”看见楚将军眼泪汪汪地瞪着自己,雁归是又心疼又心动,“怪我,明知道你不能吃辣,还蘸错了料碟。”一边说,一边给楚岚又倒满一杯米酒。
楚岚含了一会儿就把嘴里那一口酒咽进肚里,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雁归面前那个料碟,一开口嘴巴里就好像还在冒火:“这么辣,你怎么受得了?”
“习惯了就好。”雁归笑着夹菜在自己那个料碟蘸了一下,还特意放进嘴里吃给他看。
楚将军方才被辣懵了,根本不记得之前他们在说什么话题,于是也没深究雁归突然往自己嘴里塞东西这件事是何用意,可叶王爷却是看懂了,他挑眉笑笑,也不说破。
这一晚,围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铜火锅,听着外面热热闹闹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这三人边吃边聊,好不惬意。
☆、外扰
乾安帝勤政爱民,理政得法,在他徐徐渐进的推动下,许多新政已经开始初见成效,这位年轻的君主知人善用,不仅将旧朝良臣摆在了各部之首,还破格提拔了不少年轻有为的新贵。这些出身并非显贵,但心怀抱负的年轻人无比感念新帝知遇之恩,较之旧臣则更加赤纯,在推行新政过程中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令雁归如虎添翼。
然而四境之外,尚有外敌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中原这方沃土。
二月初二才刚过,西北的加急战报便快马飞抵京城。
境外的戎虏国大军压境,沈樵将军率领梧州守军拼死抵抗半月余,最终不敌,沈樵险些战死,被属下拼死救下后,不得已率领残余的梧州军退守百余里外的嘉峪关,嘉峪关外,梧州及周围郡县全部失守。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上将军楚岚紧急调派距嘉峪关最近的青州守备军以及西南颍州守备军驰援嘉峪关,沈樵将军伤势颇重,梧州军目前只有两位副将主持军务,楚岚又加发一道烽火令,命颍州文将军随军速速北上,暂代沈将军指挥之职。
散朝之后,楚岚随雁归一起回到御书房,坐在他自己的书案前,将那封战报又仔细读了一遍:“雁归,戎虏那些红毛子虽然这些年对梧州骚扰不断,但他们的国力在这种拉锯战里也消耗不小,突然实施这种大规模进犯很不正常,我总觉得他们饿狼夺食的背后似乎还藏着某种目的。”
“意思是说,他们是像玉冠山的疯狼一样声东击西么?”雁归问道。
“对!”楚岚突然想到了什么,翻开书案的夹层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抽出信纸,目光在那几行工整的墨字上来回逡巡了几遍,眉头越拧越紧。
雁归连忙凑过去,见那信纸上写着几件毫不相关的事情,楚岚指着其中一行小字:“腊月初三,郸州有一伙协马台商人自东南海港登陆,在郸州盘亘半月方归,来时十二人,回程十二人,这几人留在中原,有十人始终在郸州境内,其中两人当晚便离开了郸州城,我暗中派人追踪过这两名协马台人的去向,发现他们乔装北上,在四日后扮做走商自颍州出关,一路向北,第七日经梧州却未停留,然后失踪,七日后,这两人又悄然潜回郸州,随商队离境。雁归,你说他们在十四日内往返戎虏是要做什么?”
雁归一惊:“云舒,你的意思是这一回戎虏进犯其实也是在吸引我们的兵力?然后协马台借机再取东南?”
“可能性极大。”楚岚点头,“历代新帝登基,一些小国便会借社稷未稳之时前来滋扰,戎虏这一回,就像是过了今天没明天似的,打得太用力反倒会让我们发现一些他们企图极力掩盖的东西:外强中干,或是还有后手。”
“原来如此!难怪你在除夕之前向青州增兵,原来是早就觉察到了吗?”
楚岚把信纸折好,装进信封,叹口气道:“想到增兵青州做后援,但是没料到前线上会这么快丢了梧州,沈元长看来是伤得实在太重了!”
雁归皱起眉头:“云舒,梧州那边你还有什么打算?”
“我派颍州文将军就近驰援,文将军擅长守御,可暂时稳住局势。”楚岚思忖片刻,瞄了一眼雁归,“至于收复梧州失地,我想亲自去!”
闻言,雁归瞪着他,一言不发,他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半天,仍旧还是雁归先败下阵来,大敌当前容不得他说不,但他也并未妥协:“这件事不可武断,容后再议,那郸州戍务如何?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郸州水师提督高添,是我从滨州调换过去的,已故的旧虞水师大将军高义良之子,擅长海战,高添的胞弟高福,同样得自其父真传,现在任湖州守备官,万一协马台滋扰,他们兄弟二人既有前锋亦有后援,协马台人想突破郸州,怕是不那么容易。”
雁归忍不住感慨:“云舒,你可真是……得良将如你,夫复何求!”
“陛下,战事无常,瞬息万变,任谁也无法稳赢不输,眼下就是希望天可随人愿,少些节外生枝。”楚岚道。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有禁卫通禀:“启禀陛下,武安公楚昱求见上将军。”
御书房内的两人俱是一愣,彼此互看一眼,雁归道:“宣他来御书房。”
禁卫应声,转身离开了。
见雁归眉头都拧在了一起,楚岚也只能无奈地替陛下顺毛:“放心吧,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至少……不会在这地方动手。”
“他敢!”想起楚岚被他爹抽得遍体鳞伤那回,自己是亲眼所见!一想到这儿,雁归的火气就更是压不住地蹭蹭往上窜。
“放心,这些分寸他还是有的。”楚岚站起身,把雁归也拽了起来,拉着他往暖阁走了几步,嘱咐道,“你要是不放心就去里面,好不好?”
雁归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但却是听话地转进暖阁去了。
不多时,禁卫引着武安公进到御书房来。
“云舒,许久不见了!”
“父亲别来无恙。”
这套你来我往的寒暄之词,任谁都听不出是一对亲父子间的对话。
武安公干咳一声,道:“云舒啊,你……赴玉冠山平乱的事情我听说了,青……咳!打得不错!”本想说“青出于蓝”,但话到嘴边还是硬给咽了回去。
楚岚面无表情道:“父亲谬赞。”
“云舒,这些年,是为父对不住你!”
楚岚脸色一变,楚昱望着他,沉默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道:“当初你兄长阵亡时,为父……确实恨不得以你的命去换回你兄长的命……云舒,是为父之过,才……”
“别说了!”楚岚突然打断他的话,“父亲今日特意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说这些?”
“自然不是。”楚昱观察着楚岚脸色,沉吟半晌才开口:“当初在梧州时,为父确实收到了太子晏的信,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才一怒之下告老,是为父老糊涂了!满心只想愚忠于旧虞,可回京这些时日,亲眼看见乾安帝陛下德政,也听闻圣上派淮安王下江南治理水患,拯救灾民之事,为父惭愧!久在边陲,不知旧国江山已被荆华与那些尸位素餐的东西们折腾得如此败落不堪,当今圣上拯民于水火,是真正仁德爱民的明君,是为父孤陋,才会闹出这许多事端,也连累你处境尴尬。”
楚岚望着父亲的脸,没说话,面前这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对自己有着生育养育之恩,可从小到大,他从没给过自己一丁点温暖,偶尔在梦里出现,也都是非打即骂的噩梦,今时今日,这么一个强势惯了的人,突然坦诚过错,任谁也没办法立即做出什么回应。
“云舒,倘若为父没有遭人挑拨,未离开梧州,弃城防戍卫于不顾,擅自撤掉几处要塞关防,嘉峪关外也许不会沦为失土。”楚昱说话间,神情凝重。
“您消息倒是灵通。”楚岚道。
武安公却没接他的话茬,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正色道:“楚昱自请西征,为国收复失地,以弥补先前撤防之过错,请上将军应允!”
似乎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楚岚也并不觉得意外:“兹事体大,我需奏明圣上,由陛下定夺,您可先回府等候消息。”
“好!”楚昱道,“那老夫便告辞了!”话音一落,武安公便向楚岚辞行,转身就走,来去如风。
楚昱才一出门,雁归就一脸铁青地从暖阁转了出来。
楚将军赶紧收回自己一脸的低落,硬是掰出一副笑容,对着他家陛下。
“同是亲生骨肉,却厚此薄彼!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可真是……”这一回,听了半天别人家父子墙根的陛下终于忍不住龙颜大怒。
“雁归,别生气,过来。”楚岚扫了一眼四下无人,转身在自己的书案前坐下,一把握住雁归的手把他拽进自己怀里,“这么多年都已经过来了,生育养育就是天恩,细算起来还是我欠他的,就算他从没给过我一点温情,我也不怨他。”
“所以你就把自己从来都没有过的温情都给了我?”雁归一手撑着桌沿,虚坐在楚岚腿上,看着他,眼中戾气渐消,“你从小就没见过光,却甘愿成为别人眼中的光……楚云舒,我究竟是做了几世的善人,上天才准我在今生遇见你?”
“又说傻话!”楚岚仰着头看他,四目相对间,忽然抬手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轻轻一刮,温软地斥责道,“堂堂九五之尊,还说这种童言稚语,丢人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