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南憧皇宫也有许多桂树,大概是气候与淮北不同的缘故。花香是香,但酿出蜜糖来总带着股子苦味。
是以蔺衡曾经私下试过好几次,可惜始终做不出慕裎喜欢的味道,最后就都让小舅舅拿去借花献佛赠予姑娘了。
制作蜜糖的手艺是当年娘亲教的,每每盛夏酷暑难熬,夜间又遭蚊虫叮咬很难睡踏实。
娘亲便挑拣完整的桂花,加盐洗净放在背光处阴干。
用蒸笼蒸熟拌上几勺蜂蜜和红糖,装在瓷坛里,埋在树根底下。
睡不着时舀上两勺,一边当点心吃一边听蝉虫鸣叫,以此捱过炎炎长夜。
那时日子拮据,所用的蜂蜜及红糖都是寻常次品。酿制出来的口感说不上好,但也是难得的佳肴。
到了淮北以后,逢遇佳节,阖宫欢庆。蔺衡就会如法炮制,尝上些许以慰思念之情。
至于某日突然发觉花蜜少了大半,罪魁祸首被当场活捉。
不仅不道歉,还十分利落的以‘本太子怕那玩意儿太甜,你吃多了牙口不好’为由全数占走,就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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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先前已经见过太子殿下洗手做羹汤,此刻国君大人在案前精心摆弄糕点装盘,唤月倒也没觉得有多不可思议。
不过看蔺衡的手法,比起只会熬汤的太子殿下,似乎确实要精进娴熟不少。
软糯香甜的千层糕白白胖胖,每一层中间都被添了厚厚的花蜜,稍一挤压就从间隙中淌出来。
玲珑剔透、糖芯夹裹,诱人胃口大开。
皇帝陛下对作品也甚是满意。
深嗅了嗅浓郁的甜腻气息,正式预备着拿去哄人高兴了。
小厨房距正殿寝屋不足百十步远,行至小院时,见风旸并没有守在门口。而是蹲在熄灭的炭火堆边,不知愣神在看什么。
唤月眼见着国君面露不悦,忙捡起小石子准确砸到风旸脑袋上。
被砸的那个懵懵抬头,随即慌忙拜倒:“参见陛下!”
蔺衡刚想启唇叫人拖他出去杖毙。
风旸先道:“陛下息怒!方才殿下醒了片刻,交代奴不准惊动您。殿下还吩咐奴去收拾残余火堆,所以奴这才违背了您的旨意。”
说罢,他又往前跪行几步,重重磕头。
“奴纵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擅离职守,只是奴斗胆揣测,陛下待我们主子极好,事事以他为重。倘若奴不听殿下的吩咐,怕是要惹人气恼,不利于歇息养病。如此一来,陛下必定也更加忧心。”
口齿清晰。
句句周全。
饶是蔺衡有意要降罪,一时也找不出其他错漏。
“既然是太子殿下吩咐的,你就依他照做罢。”
风旸叩首称喏,重新起笤帚去清扫冷焰残灰。
眼神极尖的皇帝陛下随意一扫,倏然发现火堆边像是有几条痕迹很新的划痕。
一时起了好奇,不由辗转脚步向那边迈了迈。
慕裎坐过的团蒲仍旧扔在原地,不过周围切实比之前多了些字迹。
大抵是坐着赌气,顺手捡根枯枝胡乱写着泄愤的。
走近再看,蔺衡脸色陡然一僵。
宛如鬼画符一般的两个大字,正是皇帝陛下的本名。
后头还画着看不出是猪还是狗的动物,中间加了个大大的双横等号。
孤真是闲的。
作甚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皇帝陛下心中暗诽。
转头捕捉到另一个痕迹时,面上的僵硬神情转而化为了道不明的复杂。
吃剩的骨头架子拼拼凑凑,依稀能看出是珍珠鸡生前的样子。
然而旁边地面上多了道相当明显的刻痕。
——是个卍字。
‘留在池清宫养伤,顺便,给孤的鸡超个度。’
‘我可听你的话了。’
蔺衡脑子里同时闪过这两句言语。
原来慕裎所问的是否还在生气,从始至终指的都是偷鸡。
傻子。
皇帝陛下无奈一笑。
赤尾珍珠鸡是少有,但再怎样稀罕,终究找得出第二只、第三只、乃至更多。
可能将他一步步从暗无天日救赎到暖阳底下,真心回护、绝对信任、不见前景也敢站到他这边的人。
世间唯此一个。
这样独一无二之人,怎愿意让他不开心分毫,又怎舍得让他受伤半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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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衡端着点心进门的时候,太子殿下仍伏在枕上睡得迷迷胧胧。
药效挥发,他的脸色比离开那会要明显好上几分。
慕裎许是做了噩梦,眉结微拧,偶尔哼出不适的嘤咛。
皇帝陛下心下一紧,想试试他的高热褪得如何。
不料手刚抬起,床榻上的人猛然启眸。从床榻和墙壁的缝隙中摸出一把袖珍匕首,直直就往蔺衡胸口刺去。
幸而人在病重浑身无力,加之国君大人反应极快。寒光闪过,徒然将空气一分为二,并未伤到什么其他。
慕裎用力捏了捏太阳穴,头昏脑胀、隐隐作痛。
这回是真的清醒了。
见人站住不动,再低头瞧瞧手心里的匕首,他轻声道:“我要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蔺衡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点点头坐下,顺势用糖糕换走凶器。
“在淮北,很辛苦罢?”
慕裎像是想笑,抿抿唇倒咳嗽了几声。“放心,想暗杀我的一定没有盼着你死的多,你本事多大呀,都敢吼我了。”
皇帝陛下莞尔。“逞一时威风而已,吼完不还得给太子殿下鞍前马后,伏低做小么?”
“蔺衡。”
连名带姓的唤声从床榻上传来。
不同于以往平淡的、嘲讽的、气急败坏的。
声音很轻,也很温柔。
“难过的话就别笑了。”
话落。
做皇帝的那个果然敛下唇角,眉眼间泛起深邃的落寞。
“我会护你周全,不论何时,不论何地。”
君王重诺。
一言九鼎。
慕裎颔首:“允了。”
两人相视一笑。
糖糕的甜、药味的苦、炭火的暖,悉数融化在这个意味绵长的笑里。
“趁热尝尝?”蔺衡将千层糕递到人唇畔。
“太久不做了,手有些生。若是难吃,你使个眼色就行,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慕裎挑眉,顺着他的动作咬下半块。
糖糕入口即化,松软非常。
细细咬嚼香甜更甚。
“陛下谦虚了,这样好的手艺不转行当厨子真是.......”
打趣儿的话头戛然而止。
蔺衡疑惑的嗯了声:“怎么了?”
慕裎原本因点心可口露出来的欢欣瞬间消散,眸子里的光一压再压,逐渐化成愤怒与责备。
皇帝陛下见状当即心虚的往后挪了挪。
试图药遁。
未遂。
慕裎死死瞪他,扬声一喝:“说啊!什么时候受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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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蔺衡见他这般笃定,就知受伤的事一定遮掩不过去了。
“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慕裎一嗤,冷声道:“你当本太子好糊弄吗?小伤犯得上用灼华?”
灼华,取自灼灼其华之意。
因伤处深可露骨,血液汩汩不止,远瞧通身犹如桃花荼蘼。
须得用这等名贵药物疗伤才能愈合,故得此名。
这方子得来极不容易,其中所用药材皆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物。
当初淮北老国君起了兴致想配一味。
十几名御医昼夜翻看医术,琢磨近半年,方得了巴掌大的一小盒。
金贵地跟什么似的,单放置药膏的暗格都满是玲珑锁铸。
慕裎嗅觉一贯灵敏,即便屋内多种气息交杂,但如此细微的味道仍然能够单独嗅出来。
且那药膏味道很独特,一旦沾在衣衫上,两三日后还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先前是病得迷糊,可眼下人已然恢复清醒,连带着感官嗅觉也敏锐如初。
皇帝陛下略带傻气的赔笑:“我哪糊弄你了,伤得不重,当真无妨。”
“你说了不算。”慕裎不睬他,指指玄黄相间的朝服腰带。“上衣褪了。”
光天化日的。
让人脱衣裳。
这多少有点.......
做皇帝的那个面颊微红,往后避了避:“今日清晨已经上过药了,你若不放心,我回长明殿让太医拟了验伤贴给你看,好不好?”
慕裎相当不满的啧声。“我都不嫌臊,你怕什么?况且你不穿衣裳的样子本太子又不是没见过,那会儿......唔唔唔!!!”
“嘶。”蔺衡轻呼,一面甩着被咬出齿印的手一面往窗外张望。
“小点儿声,万一让人听见了还以为.......”
慕裎不满:“以为什么?”
“..........以为孤不顾你病重,又在和你玩那起子捆绑滴烛油的把戏。”
太子殿下听着他颇有些怨念的话,忍不住一哼:“少扯旁的,你褪是不褪?不褪我可上手扒了啊!”
“好好好。”蔺衡着实无奈,捉住他不安分探过来的腕子。“你先答应我,看完不许气恼。”
“管我呢,本太子不过是想瞧一瞧,灼华是不是确有传言说的那般神乎其神,治伤效果堪比灵丹妙药。”
说是这么说。
真待皇帝陛下褪去上衣露出伤痕时,慕裎神色陡然一寒。
伤处不但深,而且极长。
从心口直到腹部,皆泛起粉褐色的肉痂。
之前的伤口尚未完全长好,里面的肌里不知是受挤压还是药物用得猛了,往外翻生覆盖在表层。
显然是旧伤未愈,再添新伤的境况。
看最里一层结痂的颜色,受伤应当在四五天前。
“你那日从朝暮阁抱我回来,已是有伤在身了,对吗?”
蔺衡微微低头,一如在淮北给人当侍从时的温顺模样。
他不吱声,做太子的那个愈加怄得直锤床榻。
“在你眼里,我就只会吃喝享乐、贪玩生事,半点心都与我交不得?”
“没有。”皇帝陛下轻声辩解。
“我不想你不开心。”
这是实话。
当时慕裎正陷在那样的状况里,脚一沾地就疼的哆嗦。
反正人如此清瘦,哪怕身上有伤,一路背回去也耗费不了多少体力。
与其说出来惹人心烦,不如当作没发生过的,回头再找些上品膏药养好就是了。
眼见着太子殿下气成一只小河豚,蔺衡一笑,戳了戳他鼓囊的脸颊主动示软。
“别气啦,我保证,以后就是磕破点皮,我都派人来知会你一声。”
慕裎闻言闷闷瞪过去一记。
“哼,再有下次,无需旁人动手伤你,本太子亲自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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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衣裳都褪了,伤成这样怎么也得换个药才能收场。
蔺衡便让宫人去长明殿取来灼华,刚想把铜镜往窗边挪一些,方便看清药膏是否抹匀。
太子殿下却扯了件外衣披上,一把抢过小盒,凉凉道:“要不是救我,这伤早该好了。陛下且坐着罢,我来将功赎罪。”
蔺衡好笑,端坐着点头称是,一副任杀任剐的样子。
灼华药如其名。
未揭盖前就能闻到味儿,不比一般药物清苦,鼻息间似有若无的萦绕着的是恬淡桃香。
里面膏体呈半透明的赭红,细看可以瞧出混杂了磨碎的玉屑。
慕裎沾了少许在伤处涂抹,像是担心会弄疼他,涂两下就偏头望一眼,见蔺衡神色平常才继续。
他这番作为,倒叫被伺候的那个不禁喟叹。
所谓久病成医。
若不是自己亲有体味,怎会知晓上药是比受伤更难熬的事。
更遑论小心谨慎,只为给对方少添痛楚。
自古位高权重等于众矢之的。
国君如此,太子殿下亦是如此。
慕裎敏锐察觉身侧传来的目光中带了温度,抬眸匆匆对上,又抿唇急急避开。
“总盯着我作甚,问你话呢?你武功这般精绝,怎会让人伤在正面?”
“噢,明着来了十几个,一时没防备暗处还藏了人。”皇帝陛下挑眉,面上略略有些得意。
“他们加在一起都打不过我,我只受了点皮外伤,他们全赔了命呢。”
听似随意的语调,然而个中酸苦实难遮掩。
这必不会是他第一次遭刺杀,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慕裎恍然想起在暗室中赌气埋怨的话。
‘好好的我进暗道作甚,去刺杀你吗?!’
那时蔺衡神情里的黯然,大抵是真的被戳中了软肋罢。
“伤你的人查过底细没有?是旧朝余孽,还是.........淮北?”
皇帝陛下认真道:“若是淮北派来的呢?”
慕裎一怔。
片刻发觉对方双眸重隐隐含着玩味,不由恼羞成怒。
敛下愧色在他伤处重重一按,直听见蔺衡咬牙倒抽冷气才满意道:“若真是淮北派来的,那我就要问罪了。叫他们来刺杀国君,十几个人,竟只伤到了你的皮毛。”
“哪就十几个,明里暗里近三十多呢。”
皇帝陛下疼得厉害,弓下腰身道:“玩笑而已,那些都是旧朝余孽,否则怎能悄无声息混进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