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记错,这是大概是近几年来纪怀尘对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了。
廉溪琢垂首淡笑。
“谎言?兄长又怎知我所遇非良。你不心悦我,并不代表没人真心爱慕我。”
“隅清,休要.................”
“休要混说是罢?!”
廉溪琢劈声打断,一直捏在指尖的紫砂蕉叶壶陡然在掌劲中化为粉碎。
“纪怀尘,你的兄友弟恭还没演够吗?!”
他极少有这般声嘶力竭的失态,长眸衔珠,眼尾泛红,偏妖娆的眉眼在怒气里显得格外魅惑。
廉溪琢面上仍含着笑,神情不是凄怆,也不属于悲悯,他摇摇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纪怀尘。
“你敢说,你对我就半分情爱都没有?”
那嗓音里的细颤分明绞得纪怀尘心头几近滴血。
而向来不忍卒睹生离死别的将军,在这一刻,却狠到令人咂舌。
“是............我于你,始终只有兄弟情分。”
廉溪琢神色微僵,笑意在他脸颊缓滞片刻,而后浓成讥诮。
“十一岁时外人欺负我,你替我报仇,他们笑你上赶着为自家小媳妇儿撑腰。你说没错,我是你们纪家的童养媳,长大了要嫁给你的。
“十五岁你出兵伐叛,得胜归来那晚庆功宴摆到深夜,你避开众人溜进寝屋偷偷亲了我。”
“二十岁时你把将军府的祖传玉佩赠我当弱冠礼,给我料理家事之权。”
“每次出征回来都会给我带奇珍异宝,为我寻一种酿酒的稀罕药草不惜徒步两天两夜进山,让山匪发现险些丧命。”
“纪将军,可你现在说,你对我只是兄弟之情?”
廉溪琢偏头,目光深如剑刃。
“我进将军府有十七个年头了罢,整整十七年的等待,也捂不热你的这颗心,是吗?”
纪怀尘被问得哑口无言。
世间爱人的方式千差万别,有的温柔、有的热烈、有的宁愿具焚、有的甘愿守护。
但总归不离其根本。
想对对方好,想把一切能给的都给到。
即使表面遮掩得再平静,那从心底里蔓延开来的深情,也会在岁月中露出蛛丝马迹。
廉溪琢静默片刻,抬手草草抹了把脸。
“挺好,将军府本王爷住腻了。等回皇宫,我便请旨上书,求蔺衡赐我单独辟府。”
“陛下若不肯呢?”纪怀尘攥紧衣摆追问。
廉大学士冷笑。“我终归是皇室子弟,如今我想通了,认栽了,不想留在将军府寄人篱下了,他为何不肯?”
“可你的名姓......................”
“不用你提醒我!”
廉溪琢声色俱厉,明眸肉眼可见的深红一层。
“是,我的名姓是上了你纪氏族谱,这条本该十七年前就消亡的命,是老将军替我捡回来的。”
“我自问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将军府的事,你若真介意,大不了,我将命还你。”
“隅清,你明知我不是这意思.....................”
“但我是!”廉溪琢抽出软剑扔在他脚边。“你还要我怎样?面子和你我选择了后者,结果呢?都是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我喜欢你有错吗?光看笑话不尽兴,非要这样折辱我你才开心?”廉溪琢像是难过到极点,气息凌乱,泪渍滴淌,示意纪怀尘闭嘴的动作无力且落寞。
“算了,你我..................话尽于此罢。”
“我不想在你面前,狼狈到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剩。”
第62章
在小宅邸共处的第七天,廉溪琢消失了。
纪怀尘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之前堆放的杂物,和没来得及组装的橱柜在一夜之间被拾掇好。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廉溪琢的贴身物什半件未留,仿佛这间木屋,从来就只有纪怀尘一个人一样。
纪大将军在城郊独住了几日,早起练习拳脚,午时做饭,傍晚在小院里远眺唯一通往城中的山路。
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一连几场大雪,到最后竟连夕阳都没得看了。
蔺衡和慕裎的感情升温仍在持续,牵手、拥抱成了常态。即使日日同床共枕,也总得耳鬓厮磨的闹上小半刻再依偎而睡。
和心上人打情骂俏到不闻窗外事的后果,就是皇帝陛下在年三十儿前才得知自家小舅舅失踪的消息。
礼部尚书董自安晌午后前来面圣,请旨询问除夕夜的规制是按往年那般操办,还是照廉大学士的提议设宴珫合宫。
这话听得蔺衡很是意外,姑且不论人是何时回来的,就说过去三年,廉溪琢哪有这样勤快过。
宴席都是能躲一时躲一时的,找不到人那才叫正常,何况对设场地有所提议。
蔺衡这几日是光顾着和慕裎厮混了,浑然未察人回宫的事。见董自安如此询问,便下令让他照廉溪琢的意思先布置开来。
“俗话说反常即为妖,小舅舅忙不迭的赶回来,又不许人声张,必然是和将军府的那位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慕裎正在俯身描摹丹青,话头一起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愉悦。
“你猜,他俩在城外打起来了没?”
蔺衡无奈莞尔,扬起书卷在他额上轻敲。
“一文一武,具是南憧顶梁之臣。你呀,连孤的朝服都穿了,怎么就不知为我出出主意,排忧解难呢?”
“排忧解难我不会,不过这唯恐天下不乱嘛,本太子尚且拿手。要不,我帮你去找小舅舅聊聊?”
蔺衡切实被小祖宗逗得笑意荡漾。“罢了,他既藏着,就是摆明了要拒绝谈心,眼下还是让他们各自冷静一下的好。”
皇帝陛下本想着小吵小闹,等过些日子自然就无事了。
不成想接近年三十的除夕夜,听到的都是廉溪琢清理陈年旧簿、安排年后与西川合作的事宜、甚至抽空去大理寺看了一下午的卷宗云云。
等于说廉大学士近日几乎没合眼,不眠不休的在干活。
最关键的是,蔺衡一直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就让皇帝陛下突然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于是在历经宫人数次禀报某时某地发现一只忙成陀螺的大学士,和禁卫军头子委婉诉苦挨不住某将军的单挑毒打后,蔺衡毅然决然重新参考了慕裎的提议。
两人决定一人攻一个,解不解决得了问题另说,但首先得让这俩不省事的精神状态都回归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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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溪琢那边太子殿下自告奋勇,一通引经据典、慷概陈词。具体效果如何暂且不详,反正是临出门前把做皇帝的那个忽悠得不轻。
蔺衡则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趁夜避开守卫,溜出宫门前往城防营帐。
城防营帐并非出征时随意搭建那种休养棚,而是一片占地百亩的集训演武场。
纪怀尘若遇军务缠身,偶尔也会在分配给中央将军的官邸里歇个囫囵觉。
蔺衡不愿耽搁,便省去了通传部将的全过程,兀自穿过数间厅堂,一脚踢开了武场上缠斗着的两个人。
左侍卫长赵珂也是个厉害角色,其他兄弟都不是纪怀尘的对手,几番车轮战下来,就剩他还在强撑着被教做人。
赵柯挨了一记踹碰巧完美躲过纪怀尘的攻势,他正欲开口感谢,回头一见蔺衡冷若冰霜的脸,登时吓得往后退去好几步。
“陛、陛下?!”
“还不走,打没挨够?”
蔺衡一面说一面挽起衣袖,顺势冲爱将抬抬下颌。
“不是想切磋吗?孤陪你!”
纪大将军这会儿打红了眼,未近身就有一股浓烈的酒气传来。
惹得蔺衡也懒得给他留情面,拳脚肉搏区区三招就给人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清醒了没有?”蔺衡一手抵在他颈侧,另一手抓起把土就往他脑袋顶上糊。“瞧瞧你这副德行,心上人跑了就什么都不管了?”
“那些都是陪你出生入死、浴血奋战过的部下,想打架尽管来宫里找孤就成,拿无辜的人撒气算哪门子本事?!”
蔺衡原就本着一招制敌去的,没刻意蓄力,几记重击全落在对方膝弯和腹部。
纪怀尘伏在地上喘息,骨节疼得他不住抽冷气。如此一番折腾,酒劲倒确实消退了不少。
“陛下.........教诲的是,臣........知罪。”
“孤想听的是这个吗?知罪,孤看你是还想挨打!”
纪大将军先前交手众人早已精疲力竭,又在武力值的碾压下,实在没多余心思同蔺衡放肆了。
他抬手做了个讨饶的动作,摇摇晃晃站起身,从腰间抽出把佩剑递过去。
“臣知兄弟们体恤宽忍,并未曾下狠手。臣所言,是指轻待皇室宗亲之罪。”
廉溪琢的那把软剑蔺衡也很熟悉,剑身由能工巧匠耗费数月锻造而成,刚韧并济,削铁如泥。
剑柄处有‘隅清’二字,那是纪怀尘一笔一划亲手刻上去的。
“脂粉赠美人,良剑赋知己。陛下,他说还给我,不要了。”
“还不是你自找的?”蔺衡没好气一哼。
“得亏廉溪琢脾气好,若换了孤,非得用这把剑将你的心挖出来看看。伤人伤己,愚蠢至极。”
纪怀尘不由酝出一抹苦笑,这个杀伐决断的男人,此刻却满身颓败。
“是啊,愚蠢至极。”他垂首喃喃。“可是我能怎么办呢?父亲临终前嘱托我,不论如何,一定要守着隅清成家立业。”
“他曾受过太多苦,本该得天意眷顾,拥有个幸福美满的小家,琴瑟和鸣,子孙绕膝。而我这样连有没有以后都不知道的人,又怎配从中阻拦,妄想与他携手一生?”
“战场上刀剑无眼,说不定哪日我就会以身殉国。陛下,难道您要我的遗魂看着他,为我守丧扶灵吗?”
纪怀尘腰背疼到站不起来,索性潦草往地上一坐。
“他说十七年的等待也捂不热我的这颗心,他错了。多少次我腹背受敌,在死人堆里苟延残喘,眼前闪过的都是他的面庞。”
“我经历过绝望与杀戮,便想好好护住他,也护住将军府的荣光百年不衰。”
“话说到底,你究竟是信不过他,还是信不过孤?”
蔺衡负手冷笑:“纵然没有以命拼搏的战功,那等鸟尽弓藏的龌龊事,难不成孤会做?”
“陛下当然不会,当初我既举尽兵马迎您登基称帝,就是看重您的坚韧睿智。也正因如此,纪氏一族世代忠良,我怎可为一己私情,弃江山于不顾?”
“南憧的江山又不是明日就要亡了,你大可以...............”
“我不可以!”
纪怀尘猛然抬头,尘土满覆的脸上淌下两滴浊泪。
“他是我少时相遇便决定要守护一生的人,我怎能给他希望,又残忍的让他失望?”
“那你忍心看着廉溪琢从此刻起就不好过?”
蔺衡着实被纪怀尘的迂脑筋给搅动气了。
“好,你若执意如此,我便不再多劝。”
“只一点,守着你那破原则跟他分道扬镳,或者趁你们都还在的时候彼此珍惜。怀尘,时日不待这四个字,你自己掂量清楚罢。”
第63章
难得出趟门,蔺衡从城防营帐离开后没有直接回宫,而是折转到西市的糕点坊去探寻了片刻。
凛冽气候,寻常铺子早在天色擦黑之际就已然闭户,唯独那家老字号的济林斋还烛火通明。
皇帝陛下便挑了几样慕裎爱吃的点心打包,再沿着主城街道走走散一散心。
他在登基最初就很喜欢偷溜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瞧瞧这世间百态。
鸡鸣狗吠,蓬窗小舟。
女子倚门浣衣,男子熬浆煮羹。三邻五舍的孩童手执风车追赶嬉戏,一首童谣从街头唱至街尾。
这种令人羡滟的生活是皇室中不曾有的。
所幸如今慕裎在身侧,倒还趁此享受了几日宫闱外的恬淡与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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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罢,我先收回恬淡安逸这四个字。”
蔺衡面无表情,盯着藕湖亭内烂醉得不成样子的两个人,后槽牙不禁咬紧。
“说好的分头行动呢?敢情就我一个人里外忙活?”
小舅舅切实是喝多了,歪在翻倒的矮凳边,捧着空酒壶还一个劲的往嘴里灌。
太子殿下比他斯文些许,安安静静坐着。不过半张脸埋进了兰花豆的碟盏中,眯着盹儿还不忘翕动唇瓣咀嚼。
“喝这么醉,真不知你俩这是谁安慰谁来了?”
蔺衡无奈,顾不上多数落,先捞起小祖宗让他靠在怀里歇息。
所幸小亭四下围了厚重幔帐,因此大冬日里也不寒冷。
慕裎倏然倚到一片温软,便迷蒙的睁了睁眸子。“你怎么才回来呀,我都想你啦。”
酒意阑珊,话说出口自然是绵稠无力的,尾音又带了点儿娇嗔,让皇帝陛下闻之不由心头一酥。
蔺衡下意识揉了揉他的后颈,顺势将人单薄纤瘦的身子骨抄起落怀。
藕湖离长明殿不远,姜来公公备的步辇没有派上用场。
寝殿内随侍的宫人早呈好醒酒汤和冷热两盆清水,连带双份的换洗衣物也拾掇齐全。
蔺衡小心翼翼把慕裎放到榻上,待宫人们尽数屈膝告退后方挽起衣袖,相当自觉的给太子殿下除去长靴及外衣,开始做伺候人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