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做皇帝的那个话头微顿。
“接下去的事,或许会让你有些失望,还要继续听吗?”
慕裎想了想。“那就跳过你不忍亲手杀死先帝这段罢,后面的呢?”
蔺衡一叹。
果然所有的事,都瞒不过他的慕裎。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懦弱。”
蔺衡垂首。
“我曾经也以为只要手起刀落,从此这个人就会与我再无干系。可真当我看到他病卧在床,苟延残喘的样子,我却突然发现下不了手。”
“的确,于社稷他德不配位,剥削百姓、放任贪官。于私情他残忍冷血,幸过即抛之脑后,从未给他的子女半点应尽的关怀爱护。”
“我本该亲手了结他的,但那一刻我迟疑了。即使剑指喉间,他都始终没想起来我的名字。”
蔺衡抵在桌案上的手指微微发颤,黯淡的神色充分昭示了他内心的悲悯。
“不论怎么憎恶都不可否认,我身体里的血脉来源于他。让他走的体面点,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
“殿下,实在很抱歉,我成为了你...................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慕裎并未着急安慰。
他认真放好手里的物什,咬碎剩余半块麦芽糖,而后起身向蔺衡走近。
踮脚。
在人沾了粉白的鼻尖印下一吻。
“不是每个善良的勇士都会得到我的奖励,你要珍惜。”
吻过鼻尖,太子殿下又重新覆上他的额头。
“我瞧不起狂妄无知的愚蠢之徒,但对刚毅果敢的君王,只有满心崇敬。”
左边脸颊。
“忠义仁孝是你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你的娘亲会以你为骄傲,我也是。”
右边脸颊。
“你虽没有亲手弑父,但也未让先帝苟活。你的子民庆幸新君胸怀天下、深明大义,我亦如此。”
最后是双唇相碰。
“蔺衡,往后的日子不会太难了。”
“因为光明和我,都属于你。”
第59章
在历经小厨房里的那个亲吻后,蔺衡和慕裎之间的关系可谓是突飞猛进。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完全挑开最后一层窗户纸,但对彼此的爱意已经清晰到从眸子里溢出来了。
慕裎扬言要大展身手的小年夜如期而至。
蔺衡不想扫他的兴,于是提前着人备好相关食材。并且在等待晚饭的过程中,悄悄的,一口气吃掉了三个小馒头。
池清宫里的大部分物什都被搬到了长明殿,皇帝陛下几次想摸去小厨房帮忙,结果均被赶了出来。
无奈下他只好在空荡的寝殿里瞎转悠,试图找点有意思的东西打发时间。
从拾掇用料悉悉索索的动静,再到锅碗瓢盆相撞的劈里啪啦声响。耗费足足一个时辰,太子殿下特制的晚膳佳肴才堪堪端上桌。
“这...................”
蔺衡望向面前黑乎一团的碟子,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他很想问,做了一个时辰,就这一道菜?
当然,前提是这盘面目全非、散发着诡异气味的玩意儿也能被称之为菜的话。
然而看着人一顿忙活下来,发髻松散不说,衣衫满是水渍,脸颊也蹭了不少灰黑,他着实没忍打击小祖宗的自尊心。
“点评一下。”慕裎递过长箸,一脸求夸奖的殷切。
蔺衡试着戳了戳那团邦硬的黑块,谨慎问道:“有名字吗?”
“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糖醋鱼啊。”
皇帝陛下立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个,糖是好糖,醋也是好醋,不过..............”蔺衡斟酌用词。“鱼呢?”
慕裎面上闪过一抹尴尬。“忘了提前拍晕,一下锅,就飞出去了................”
蔺衡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
见他不给面子,慕裎登时气鼓鼓。
“笑什么嘛!我哪知道那条鱼力气这么大,我都给它做心理疏导让它安安静静待在锅里了,可它不听我的话!”
蔺衡闻言不仅乐出声,而且还以手抵唇笑得浑身发抖。
慕裎又羞又恼,偏偏某国君的笑声感染力太强,惹得小祖宗没绷住,也跟着笑了一下。
“哎呀,你好烦!”
“不气不气,鱼不听你的话,我听。”蔺衡温柔抹去他脸颊上的灰痕,轻拍着后背安慰。“想吃什么?我去做罢。”
太子殿下闷闷报了几个菜名,都是些寻常菜式,倒不怎么费功夫。蔺衡便点点头,起身就要往小厨房走。
他将迈出两步,蓦然发现身后跟上了条小尾巴。
“怎么了?”
慕裎攥着衣袖,不好意思的低声嘟囔。“做饭太难了,我想去观摩学习一下。顺便.............看看你有没有恶意报复,给我下毒。”
蔺衡好笑,逗小孩一般在他颈后揉揉。“那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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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慕裎也吃过无数回蔺衡做的饭,可现场观摩还是头一回。
与心上人腻歪在一块总是很舒服的,尤其是当周遭都是烟火气的时候。
温馨和谐的氛围始于他们肩并肩奔向小厨房。
而终止于二十步后他们肩并肩停在小厨房门口。
“吃馒头先垫吧垫吧,真是个明智之举。”蔺衡诚实感概。
“还有吗,给我一个。”慕裎心虚低头,不敢直视眼前的惨烈画面。
一窜三人高的火光裹着滚滚黑烟从屋宇内部升起。
——太子殿下精湛的厨艺终于连小厨房都看不下去,就地自焚了。
蔺衡又想笑,但他这回生生咬唇忍住了,只伸出手,借由翻涌的灼热取暖。“烤一烤呗?这可比炭火盆暖和多了呢。”
慕裎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臊的恨不得立刻拔腿跑回寝殿藏起来。
偏偏做皇帝的那个不肯,玩心大起,非要拉着他看完扑火的全过程。
冬季天干物燥,宫里走水也算常事。宫人们训练有素,一人一个桶呈流水线运送,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就浇灭了明火。唤月呛得不行,扶着烧炸裂的瓷缸连连咳嗽:“我就说........咳咳........多备两个桶有好处罢,下次换个大些的,省得......咳.....省得咱家殿下不够用。”
风旸表示绝对同意:“等明儿烧毁的地方清理完,我就接着挖求生通道。”
慕裎:“.....................”没有下次了。
小厨房:呜呜呜你最好说话算话。
耳力极好的蔺衡没有落下任何一条哀怨,他唇畔的笑意也随之变得明朗。
小祖宗却提不起兴致跟他闹,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呼一声,陡然就拔腿往余温未褪的屋子里冲。
吓得蔺衡急急将人一把拽住,生怕他遭不断掉落的粱檐砸出个好歹。“干嘛去?!”
“方才干活嫌累赘,我把外袍扔里边儿啦。”
慕裎还要往里进,细腰被蔺衡一揽,稳稳给人钉在怀中。“这会儿进去早烧干净了,不就一件衣裳么,没了就没了罢。”
“说的轻巧!”太子殿下脚一跺:“那可是.........可是你亲手给我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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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裎从一开始就知道,汤池屋里备着的所有衣物,皆出自蔺衡之手。
所以样式裁剪、花样勾线,无一不符合他的审美跟喜好。
每件衣裳左襟处都有个单独缝制的小兜兜。
随手往兜里塞糖块的习惯很早就有,那个全心全意惦记着他的人始终记得。
其实最初贴身近侍的手还没那么巧,只是偶然一次慕裎不当心勾坏丝线,被蔺衡捡着缝补了一下,从此就打开了新手艺的大门。
太子殿下一贯养尊处优,衣裳但凡脏了点都要直接丢掉换新的,从未计较过是不是头一次穿,或者用料价值几金。
蔺衡便不厌其烦把他丢在一边的衣裳收整好,无事时往上头添点竹叶、桂花之类的绣样。看着既别出心裁,又不显小家子气。
后来随着手艺精进,逢至慕裎生辰,拿不出值钱物什庆贺的贴身近侍就做了件长衫送他。
不想上身效果极佳,舒适感也比丝织坊做出来的强数倍。
是以从那时起慕裎就不再穿旁人做的了,从里到外都由蔺衡亲自代劳。
见他这般重视,皇帝陛下不禁笑逐颜开。“有日子没拿针捏线,先前还怕做出来的你不喜欢呢。”
话说得很轻松。
但不难想到一个大男人肯在灯下垂头缝制,为心上人做尽小女儿家的活计。那么这份缱绻爱意,该是有多深沉。
慕裎鼻头一酸,不舍的回身望了两眼残余灰烬堆。
蔺衡回南憧前给他做的那件寝衣,穿了三年都没舍得扔,可惜今儿一把火,将其中一件心血就这样给糟蹋没了。
“好啦。”
皇帝陛下无奈一笑。
“距离我穿不进针、拿不动线还有段日子呢,改天有空,给你做身更好的。”
蔺衡又哄了好一会儿慕裎才稍稍高兴点,牵上他主动递伸过来的手,到长明殿继续去过小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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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保证长明殿的小厨房不受天灾人祸,这次慕裎连寝殿大门都未踏出。
就待在床榻上嚼零嘴儿,等着皇帝陛下做好吃食,一同享受这晚到的年夜饭。
三菜一汤,很普通的用材,却鲜香四溢、热气腾腾,十足安慰到了他们等候多时的味蕾。
蔺衡给人添好米饭,在桌几上扫过一眼,笑道:“哪儿来的酒?”
慕裎一口八宝鸭子塞的脸颊发鼓:“上回听小舅舅说这种陈酿口感醇厚,正好宫里也有,我就让尚膳房送了一坛来。”
廉溪琢总说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
纪怀尘酒量差到死,蔺衡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帝陛下原本不大想喝的,他和慕裎之间还没有正式坦白,就怕大醉酩酊后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惹人生气。
奈何小祖宗兴致颇高,蔺衡打算婉拒前酒就已然满上了。
酒过三巡,菜足饭饱。
微醺的慕裎发出嘲讽攻击:“你到底行不行啊?”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蔺衡脸色酡红,抱着空坛子迷瞪双眼,一个劲儿的傻笑。
“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小年夜了,别说喝酒,我哪儿都行!”
这话不假。
以往小年夜他都是在承乾殿看书消磨,或者给自己做几道菜犒劳犒劳。
今年在慕裎的陪伴下,其美妙程度倒显得以往二十几个小年夜全白过了似的。
不甚清醒的蔺衡有着另外一种可爱,逗的慕裎不由支着下颌向他套话。
“我不在的这三年,你有没有思念过其他人?”
“没有。”皇帝陛下摇头。
不等慕裎再问,他先低声埋怨道:“有些朝臣真是烦死了,芝麻大小的破事还要来找孤做批复,他们自己没脑子吗?不知道孤很忙的?”
慕裎失笑:“那你成天忙什么呢?”
蔺衡缓缓低头,嗓音里莫名染了些委屈。“早朝休了学做菜,午膳吃了缝衣服,夜晚批好折子画人物像,梦里在想你。”
太子殿下微滞,半晌轻笑着戳了戳他的脸。
“那以后不要你做菜、缝衣服还有画人物像,只要你想我,好不好?”
“好。”
蔺衡握住他的手抵在唇畔。
“殿下,你都来了南憧,是不是就不会再离开我了?”
慕裎的神情突然有一瞬黯淡。
“如果............我是说如果,某一天,我非离开你不可呢?”
蔺衡酒劲上头,连面部表情都慢了半拍。
他僵硬的敛住笑,眼眶微红:“是因为............我不够好吗?”
“不。”慕裎心软的几乎化成一滩水。
“你是我见过最坚忍,最温柔的人。万里盛景,都不敌你眉眼三分,但.......很多事,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人定胜天。”
像是生怕他立刻就要走了一般,蔺衡手掌紧握。
“殿下,只要你愿意,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会对你好,我..............”
“那倘如我要你的命呢?”慕裎追着字尾堵过去。
蔺衡愣了片刻。
他丢开空酒坛,在桌几上逡巡一阵,又起身摇摇晃晃到床榻前摸索,而后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摆到慕裎手边。
“予取予夺,随你心意。”
蔺衡缓缓闭眼,毫不设防的将致命点暴露给他的神明。
慕裎一叹。
拨开寒刃,俯身吻住他。
“我的刀剑从不伤及爱人。”
“蔺衡,若是你不想让我离开,那今晚就请轻一点,别弄疼我。”
第60章
没有早朝的休沐期,让天生劳碌命的国君大人难得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大概是多日同床共枕的习惯,蔺衡迷蒙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怀里人掖好被角,顺便盯着小祖宗恬静的睡颜醒醒神。
而今日却与往常很不相同。
目光落至在某处皙白透粉的肌肤上时,蔺衡的神情有明显的凝滞。
慕裎睡得并不太熟,如墨般的发丝散乱铺陈,缠绕于肩颈。
衣襟松敞,不似穿在身上,倒像是草草披裹,专为遮挡住成片的旖\旎痕迹。
他露出来的地方不算多,但所望之处尽是粉红——那是情浓至深,一点点吮吸啃咬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