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白撇嘴,不屑地笑了下,起身朝外走去。
容寸心在身后喊:“去哪儿?”
郁白扬扬手,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睡觉去。”
风过竹林飒飒。晚风裹挟着容寸心的叹息,飘得很远很远:“果然修不了无情道……啧,不过无情道也不是人修的,不修便不修罢……”
。
两年不问红尘,红尘却悄然入梦。梦境中漫天的浓雾散去,故人的影子赫然在目。郁白站在原地冷眼看了半晌,漠然转身。
死了还不消停。
雾散,梦醒。
郁白睁眼时,才意识到梦中听到的淅淅沥沥的声音竟然是来自现实。他推开门走出去,正见月开云散,偶尔几滴零星的雨点滴落在他眼角眉心,旋即迅速被微寒的夜风吹干。
刚下过一场大雨,脚下的泥路坎坷难行。郁白却很喜欢这种潮湿而新鲜的感觉,踩着碎石和青草铺成的小径,慢慢地走在雨后的野山里。
忽然有几点幽绿荧光映入眼帘,附着在黑褐的泥土上,如同一闪一闪的眼睛。郁白走上前去,脚下的泥土松软的可怕,似乎稍稍用力便会陷进泥沼。却不知怎的,突然踩到了一片坚硬之地。
石块?
他愣了一下,蹲下身,以手指拂去那石块上潮湿的淤泥,试图辨认那上面模糊不清的纹路。
借着清亮的月色,郁白四下眺望这片他素日常常造访的山林。月光如灯,他能很容易地看出来,这里的土地里横卧着许多类似的石块,寻常这些墓碑被泥土深埋地下,而今经过这样一场大雨冲刷,都出现在了地面上。
那是……无名碑。
白玉京山顶,月亮似乎触手可及。熠熠星光跨越千万里夜色而来,温柔地关照着漫山遍野的草木,这也许是白玉京与传说最为相符的时刻。
大半夜不睡觉的容寸心在他旁边坐下,打了个烤鱼味儿的嗝:“在想什么?”
郁白抬头望着星星,语调淡然:“在想你。”
容寸心搓搓胳膊:“这么肉麻么,还有点不适应呢。”
郁白冷冷道:“在想你是个骗子。”
没等容寸心反驳一句“血口喷人”,他便已经出声问道:“白玉京到底是什么?”
容寸心挑眉,似乎对他的问题并不意外:“你在这待了两年,还不知道白玉京是什么?——自然是修仙问道的所在了。”
“那为何此处既无仙,也无道?”
“谁说没有?你我一言一行,一日一夜,一招一式,皆在证道。”容寸心不知从哪摸出个核桃盘着,“至于仙人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话已经在过去的两年间重复过无数次。郁白这次却没像从前那样翻个白眼,而是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那其他人呢?白玉京这么多仙人,怎么如今只有你一个?”
“他们么……既然叩开仙门,自然远赴九重天,不会再出现在人世。”容寸心声音渐渐低下去,须臾又眯着眼笑起来,“我跟他们不同,我觉得还是人间好,想在人间多待一段日子。”
“他们死了。”
容寸心眨巴眨巴眼,望着郁白。
“白玉京根本没有什么仙门。那些所谓的仙人,不过是为了逃避凡尘苦思,才假借修仙问道之名躲入荒山,为其赋名‘白玉京’。”郁白静静道,“今夜大雨,我看见那片坟墓了。他们都死了,死在这所谓的白玉京。”
星光依旧温柔如水地洒落,容寸心眯起眼睛,二指相贴,捏起一颗来自远方的金色的星星。
“不。”容寸心温声道,“小白,白玉京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只是一群逃避世事之人组建的世外桃源,怎会使白玉京之名弘扬至此,即使被皇室极力打压这么多年来,传说却始终长存?”容寸心并没有摘下那颗星星,却放下了抬起的手臂。
“但那些坟墓是……”
“他们不是逃避凡尘苦思的懦夫,而是试图以一己之力创建桃源的先行者。”
郁白微微顿首:“您曾是他们其中一员。”
容寸心摆摆手:“喔,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啦。”
第73章 既有打破枷锁的能力,更有选择枷锁的权利
大梁耀文年间,边境战火不休,朝堂腐败凋敝,权贵一手遮天,贫民无立锥之地。
白玉京就此而生。数名有天分的修道者齐聚白玉京,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那就是飞升。
“他们有的是王侯贵族,有的是贫民乞丐,有的是青楼女子,在某一时刻开了仙骨,冥冥中聚集到了白玉京。那时候他们认为,人痛苦的源泉是尘世,若能得道飞升,便能获得真正的极乐和自由。”
也许是今夜乃至这两年见了太多不同寻常的事情,郁白没有去质疑所谓修道飞升、仙人传闻的真假,却疑道:“为什么?”
“为什么?”容寸心无奈一笑,看郁白的眼神像在看不懂事的娃娃,“那时候一度饿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各家学派都讲求救命的道路,在这种时候,得道飞升是最有说服力的方法了吧。”
“然后呢?”
容寸心笑:“那时我修的是无情道,是他们之中最有天赋的那一个。”
郁白挑了挑眉。
“飞升一事何其艰难,他们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成功,是因为世人尚在苦海挣扎。他们便想将自己拥有的自由普惠人间,构建一个世外桃源。这个世外桃源,梁朝做不到,皇室也做不到,只有白玉京。”容寸心声音渐渐沉下来,“他们想以白玉京,带给世人真正的自由。”
郁白跟着容寸心站起来,共同望向那片浩瀚星空——与百年前别无二致的星空。
“他们要的白玉京,人人安居乐业,幼有所养,少有所教,老有所终,共同劳动共同享受,让所有人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以白玉京一地渐至天下四海,自由之泽洒遍世界,终得万世大同。”
容寸心叹道:“最初的确获得了成功,诸多走投无路的贫民百姓慕名而来,白玉京之名渐渐传开。然而这样的机制极度完美也极度脆弱,最后不攻自破。”
“失败的原因很多呀,比如那些来到白玉京的人良莠不齐,没有人能真正毫不利己地为他人着想,比如皇室日渐凶残的打压和拷问,比如秉性难移,平均分配的制度被打破,总有人想吃更好的,用更好的,事事优先,也将昔日遭受的压迫转移到了别人身上,迷失了自己的本心……失败理所当然。”
“那您呢?”
郁白问出口,方陡然发现一个问题——耀文年间,灾荒横行之际,距今已百年有余了吧?
“他们因为插手凡间事而被仙术反噬,打回凡身,永世不得飞升,最后死在了白玉京,凡人们也都四散离去了。而我……”容寸心笑笑,“我获得了飞升的机会。”
彼时白玉京已盛极而衰,一片荒芜。出现在容寸心面前的,是他渴求了半生的东西——雷霆霹雳之后,浓云闪电之后,羽化飞升之后,会有真正的自由、真正的极乐吗?
“您没有去。”
容寸心久久凝视着眼前俊秀漂亮的青年,唇角慢慢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他温声道:“是的,我没有去。”
郁白沉默片刻,问:“为什么?”
“那时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容寸心瞥了眼神情专注的郁白,忽地眨眼一笑,“不过我不告诉你。”
郁白:“……”呵。
“他们死了,但白玉京还在,白玉京既然在,那我也必须在。”容寸心伸了个懒腰,“他们的死埋没了绝大部分的仙术,却也给白玉京留了最后一道屏障,那就是真正的与世隔绝。想想看,你还记得来时的路么?”
这个故事离奇而荒诞,却又莫名透着几丝奇异的合理之处。夜空中似乎浮现出那些九重天仙人们飘渺的背影,郁白沉默良久:“这就是您带我来此的原因?”
容寸心笑笑:“忧愁多源于世间万象,自由则生于心意通达。我当年止步于飞升,说不遗憾是假,至今也想窥得九天景色,瞧见你,便觉得你像当初的我。小白,白玉京有你要的自由。”
常人不能忍受之痛苦,不能拥有之坚韧,以及不能体会之孤独。修无情道最为成功者,不是天生无情之人,而是砍除已经萌芽之情思,重归无情烟波之人——郁白脑中浮现出两年间容寸心在他耳边碎碎念的语句。
他道:“不。”
容寸心意外地瞥了眼郁白。
这个故事在他面前迅速具象,人影错乱、光影交叠,化为闪光的箭簇射中了过往二十三年的岁月,顷刻间整片心海豁然开朗。
“这个故事我没有听明白,但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郁白深吸一口气,“我的自由只有我能给。依靠你、依靠修仙问道甚至依靠白玉京才能获得的自由,同我被困深宫又有什么两样?”
自古以来,世人求解脱,求自由。有人修道,有人寻仙,更有入白玉京者求自由者。
但自由在何处,无人得知。他们所做的,无非是循着流传下来的惯例,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是以修道没有给他们自由,隔绝没有给他们自由,入白玉京者无法放弃自己深入骨髓的习惯,从被压迫者变为压迫者,更无自由可言。
不自由是因为有枷锁,这枷锁多种多样,有身体上的,也有精神上的。比如被囚禁的身体,不得满足的欲望,与生俱来的执念,深入骨髓的习惯。
郁白心中隐约抓住一句话——或许真正的自由,是既有打破枷锁的能力,更有选择枷锁的权利。
。
一念既定,他声音轻快起来:“我要走了。”
避世两年,已经足够。那个叫赵钧的人于他,是枷锁,或许也是自由。
容寸心似乎并不意外,闻言只笑骂道:“小没良心的,白教你了。”
郁白躬身一揖:“师父,我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称容寸心为师父。
他用了两年时间,在这荒芜而兴盛的白玉京,终于隐隐约约窥到了自己的心意。
容寸心……如果不是他,自己或许还在江南烟雨中颓靡度日。这一声师父,他早该拜上……
“别叫我师父,我没你这个徒弟。”
郁白:“???”
容寸心尴尬地摸摸鼻子,试图补救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师徒情:“咳,这个,这个嘛,主要是我答应过一个人,这辈子只收他一个徒弟,那家伙贼小心眼……不过小白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是我永远的徒弟……”
郁白:“……”好,领会了。
他深吸一口气,朝容寸心的背影扬声:“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容寸心背对着他摆摆手,初升的朝阳中,只留给他一个渐渐远去的潇洒背影,将一句“你放心去,有我在”留在喉中。
作者有话说:
白玉京是个奇怪的故事。私心掺了一点不像样子的共产主义(?),问道飞升的修仙元素,以及乱七八糟毫无道理的思考,最后成了现在这样不伦不类的故事。大家轻喷(???ω???)
最后是想说,或许真正的自由,是既有打破枷锁的能力,更有选择枷锁的权利。赵钧于阿白,是枷锁,或许也是自由。
悄咪咪感叹一句,这周一万五是真的要命,好在终于结束了(狗头)~
第74章 重逢序曲
白玉京山峦连绵,山外湖泽茫茫,以湖泽为依托设下障眼法,是故百年来非有灵通者不得踏足。一叶扁舟轻帆卷,郁白站在舟上,最初时回首仍能望见白玉京高耸入云的峰顶,渐渐的连那隐约的轮廓也看不见了。
小舟晃晃悠悠地浮到岸边时,恰有一只白鹭立于泥沼上梳理羽毛,昂着修长的脖颈,一派矜贵模样。直到郁白经过它身边,也没有给不速之客一个眼神。
岸上青翠桃林掩映,自林中穿行而过,映入眼帘的便是熙攘红尘。
来的时候容寸心曾叹,一林之隔,便是两个天地。一处是浊世仙境,一处是烟火人间。郁白心有所感地回头,正见那只白鹭振翅飞去,一片羽毛轻飘飘落到缤纷落英中。
天地豁然开朗。
“瞧一瞧看一看,自家种的莲子喽——”
“南来的北往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长安城时下最流行的玩意儿喽——”
“菱角要不要嘞——新摘的红菱角,小哥吃不吃菱角?”
分明离开了两年,郁白走在熙攘街头,却恍然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他记得此地名桃叶郡,满打满算离若水城只有半日车程,打定主意明日便回若水城看看。
——自己当年算得上是不告而别,姐姐这两年大概已经把自己骂了两百遍有余吧,还是先好好琢磨一下见面该说点什么缓和气氛。郁白随意挑了家茶铺坐下,招呼道:“老板娘,一碗凉茶,一叠梅子。”
老板娘清清亮亮地应了一嗓子:“好嘞!小哥打哪儿来啊?”
“柳城。”
“哟,那里可远呢。”老板娘上下打量郁白片刻,笑道,“不过看小哥这模样,倒不像是西北糙汉子,跟咱南边儿的玉面小郎君似的。”
郁白笑笑,茶未沏好,他便先捻了颗梅子细细嚼着,味道同两年前别无二致:“您知道若水城秦家吗?”
“哟,这谁不知道啊。”老板娘边上茶边笑道,“那可是好人家,夫妻恩爱团圆美满的,前年还添了个女娃娃呢,把秦家老爷夫人欢喜的不得了。”
郁白拿杯的手顿了顿,笑道:“那可真是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