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松不知何时绷紧了的肩膀,展颜笑道:“不过都过去了,我现在没什么怕的。现在你拦不住我了。”
那些年……指甲嵌进掌心,郁白每说出一个字,便在皮肉中刺的更深一分。最终,赵钧缓缓地松开手,轻声说道:“是啊,你不用怕了。”
三年时间,郁白羽翼已成,足以与他比肩而立,甚至更胜一筹。
我们如今是什么关系?你这几年音讯全无,过的可还舒心惬意?听说你跟着容寸心离开了,那么你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有没有想起我?在不久之前,你听到“国丧”时,有没有哪怕是一点的……伤心哪怕是茫然?赵钧突然有点没有道理的委屈,然而却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问出口了。
分明触手可及,却是咫尺天涯。
当那青年人敛去一身锋利棱角、淡泊如水地在他面前微笑时,恍若庙堂上尊贵不可亵渎的神灵,不仅无法触碰和捉摸,似乎连走近一步都是他的罪过。
他曾经亲手打造出了那个尖锐乖戾的深宫雀鸟,而今那原该温润的君子终于摆脱了昔年阴影,在清亮晨曦中褪去午夜灰霾,身披皎月星芒,朝初阳展颜微笑。
这是他本来的模样,也是他午夜梦回中第一眼瞧见的身影。
在没有郁白、孤身陷于朝堂和江湖的这几年,他以为自己已经体会到了人间最沉重的别离相思之苦。然而当他猝不及防地与郁白重逢,却又只能守君子之礼秋毫无犯时,他方才明白,从前相思苦不过今日之万一。
他比以前,更难触碰。
赵钧慢慢起身,费力而缓慢地调动面部肌肉,朝郁白露出一个普遍意义上的温和笑容:“天色不早了,早点睡,好梦。”
郁白目送赵钧离开,轻轻吹灭了蜡烛,不知是说给谁人听:“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整体基调似乎在往轻松一点的方向走了
第76章 我爱你起于大漠中惊鸿一瞥,长于深宫中无数冷眼相伴的日夜。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阿白呐,欲成大事者,先静心神,心神不静则万物不静,万物不静则……”
容寸心的谆谆教诲在耳畔回响,寂静黑暗的屋内,郁白闭目打坐,神态平静安详,只有紧绷成一条线的双唇昭示着他此刻的心情并没有那么平静。
万物不静……万物不静后头是什么来着?
郁白耐着性子想了三遍,仍然无果之后忍无可忍地睁开了眼睛,抄起茶壶灌了一口冷茶。伸手的动作牵动了未愈的新伤,郁白没忍住嘶了一声,瞧着四下无人,索性不再继续装那云淡风轻的世外高人模样,解开衣服随手扔到了一旁。
怎么会……人间怎么会有这么混蛋的狗东西!
那姓赵的,是个内里坏透了的衣冠禽兽,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偏偏到了现在,又装出一幅洗心革面、道貌岸然的样子来,怎么,当他是傻子吗?
郁白越来越搞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若说是气从前赵钧对自己的欺侮,那他这几年的正心修身岂不是白费功夫?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内心深处还在为那些事耿耿于怀,也不该是现在这样的情绪——可以有厌恶,也可以有冷淡,但偏偏不该有现在这样的……毫无理由的气恼。
郁白一鼓作气喝干净了茶,披上衣裳出门散步去了。
。
一个时辰之前,赵钧房里便熄了灯,然而到现在为止,他还是睁着眼睛和漆黑的天花板面对面发呆。
他知道阿白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是他却越发在乎起来。
他那样镇定,那样从容,笑容疏离……即使他对自己流露出一丝哪怕是厌恶的情绪呢……也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完全全被他从心中清理出去了。
赵钧朝窗外望去,明月正高悬。
……相思在万里。
。
半夜出门容易撞鬼——郁白身体力行地实践了这句俗话。
看着刚刚还在心头跳鼓点舞的人儿,赵钧嘴巴张张合合,终于干巴巴地问道:“阿白,你怎么没睡?”
出门遛弯都能撞上傻逼,真是流年不利。郁白镇定道:“……起夜。”
赵钧闻言沉默一会儿,指指东边:“茅房在那边。”
“……头一次来,迷路了。”郁白深吸一口气,“那你呢,这么晚还不睡?”
“我……也起夜。”赵钧生怕气不死他一样,“一起吗?”
郁白:“……”
他冷冷撂下一句不必了,朝着东边走去。
赵钧望着那背影,心下悸动冲破了理智藩篱,冲口而出:“阿白!”
“我、我有话对你说。”
郁白站住脚步,转身看他。月下红枫树沙沙作响,摇落一树琳琅月光,在青年身上覆盖一片皎洁,那瞳孔似乎也染了皎月光华。
赵钧就在这样的曼妙景象中神思恍惚起来,直到郁白等得不耐烦、作势要走,他才低低出口:“对不起。”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郁白道:“没关系。”
赵钧愣了一下。
郁白也愣了一下。
怨不得他反应太快,这一幕早在他心里排演了许多年了,远可追溯到他刚刚入宫之时。
仿佛听到了梦寐以求的佛音,赵钧声音有些发颤:“你……你原谅我了?阿白……”
郁白轻咳一声,迅速回过神来,望向赵钧的眼神仍旧是古井无波的淡然:“没什么原不原谅的。真算起来,我还害了你贵妃的命,烧了你的宫殿,花了你不知道多少银子。”
赵钧沉默一会儿,终是没忍住嘴贱地纠正:“那个是贵人,不是贵妃。”
郁白勉强点点头:“……哦,那你有过贵妃么?”
赵钧摇了摇头。
话题进行到这里,是个人都进行不下去了——郁白果断转身离开,却听身后那人低低道:“即使你原谅我了,可是我还要同你说对不起。”
。
我爱你起于大漠中惊鸿一瞥,长于深宫中无数冷眼相伴的日夜。
那时残阳如血,大漠风紧,你不是皇宫中骄纵乖戾的金丝雀,我也不是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独的君主。
我们都在这方皇城中苦苦求生。
只可惜时过境迁,惊鸿一瞥终究成了见色起意,知己之情变成了满眼憎恶,仅存的伶仃爱慕也葬在了那个桃花灼灼的春天。
郁白离开那天,他听着李德海的禀报,静默地坐在书房里,回了一句“知道了”。
……郁白。
这个名字在他心头辗转反复,划过血泪。
昔年他强逼少年入宫,雌伏自己身下,并非情深似海,而是龌龊欲念。
我要把你拉入俗世的最俗处,要你的白衣染上我指尖的尘埃。
我弑兄杀弟,踩着鲜血坐上皇位,那么我希望我身边有一个你。我要在荆棘密林中给你建造城堡,我要亲眼看着你自己剪除羽翼。
我想看着你失去飞翔的能力,从此永远依附于我,从此我是你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和爱人。没有人能动摇我的地位。
……可是最终,还是由我自己,亲手打开了九重城阙的宫门。
“我很抱歉,阿白。”赵钧红着眼眶,看起来有些滑稽,“我很抱歉。”
他在独守深宫的三年里,每一份每一秒都反复咀嚼着孤独和思念。那既是他的三年,也是郁白曾受的三年。
决定诈死离宫的那一日,赵钧终于重新走进了尘封三年的燕南阁。大火之后,赵钧花费重金将这栋建筑修缮如初,似乎只要屋舍还在,那住在这里三年的人有一天也会回来。
宫人们日日打扫着这片屋舍,却觉得奇怪,为何陛下对燕南阁珍视至此,却从未踏足?
这里酝酿着他曾反复咀嚼过的孤独和思念。
——我终于明白了他。我亲自尝遍我加诸在他身上的孤独、束缚和对失去的恐惧,虽是痛彻心扉,却不过他所受苦痛之万一。
——我追悔莫及,却也知道,为时已晚。
郁白打断他:“所以呢?”
细细品察的话,不难发现他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些尖锐情绪,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瞬。
“你大彻大悟痛改前非了,很好。但我之前,就这样一笔带过,从此不提吗?”郁白清晰而平静地质问,“我知道你说这番话是为了什么,如果我答应了你,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这对你来说当然很好——可是,我呢?”
“赵钧,我从前怕你、恨你、想离开你,现在我不怕你也不恨你了,但我仍然愿意离你远一些。”
郁白向前走一步,逼的赵钧也踟蹰着后退了一步:“赵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钧张了张嘴:“……我明白。”
夏天的枫叶青翠欲滴,似可想象它们鲜红如同心头血的模样。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作者有话说:
菜鸡吵架,你啄我一口,我叨你一口,两个人都委委屈屈~
第77章 那只叫乌云的白猫
清晨时分,寻人无果的凤十一急吼吼奔来,手里还端着盘梅子:“陛……庄主庄主,阿白他走了!”
夏日青葱翠茂的园子里,赵钧恍若未闻,兀自拿着把剪刀,低头修剪花枝:“我知道。”
凤十一卡壳:“那那那,他去哪了?”
赵钧停下动作,稍稍思索道:“他在外面闯荡这么久,想来是要回若水城看望姐姐吧。当然也说不准,毕竟也不知他这几年都去了何处。”
凤十一一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您您您……”
“我什么我?”赵钧咔嚓一下剪掉一根多余的花枝,扬手扔进凤十一怀里,“什么时候结巴了?我找苏大夫给你治治。”
对苏大夫本能的恐惧战胜了对赵钧反常举动的震惊,凤十一可算收拾好了语言:“您……不去拦着?阿白他刚受了伤还没好,再说……”
再说你这几年想人想的都快出毛病了,抱着只狮子猫都叨咕着说长得像郁白,亲手画的画像雕的玉雕都攒了半间屋,眼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就这么轻易放出去了?
“他不喜欢旁人跟着。”赵钧摇摇头,不再多说。
乌云——当年燕国进贡的那只狮子猫颠着小碎步跑过来,呜呜叫着扑到赵钧怀里。
这猫今年差不多已经四岁,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又格外活泼黏人。分明是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鸳鸯眼狮子猫,赵钧却给它取了个乌云的名字,恶趣味实在过于明显。
然而这猫通灵,从赵钧第一次叫它“乌云”起便从未辜负过这名字,每天日出而去半夜而归,把自己弄得好似在泥地里打了三遍滚,叫乌云都是抬举,黑云还差不多,让它那些温文尔雅、血统尊贵的猫界祖宗们看了都要捶胸顿足,骂一句不肖子孙。
“去哪了?”赵钧拍拍手上的泥,拎着猫后颈皮站起来教训,“怎么弄的这一身泥,嘴里叼的什么……”
赵钧突然静下来。
乌云张嘴吐出一块青色的料子,仰头朝赵钧呜呜叫了两声。凤十一接过那块布料看了看,沉声道: “如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是……阿白身上的衣裳。”
赵钧面色突变。他把乌云放到地上,轻轻拍拍猫脑袋:“带路。”
乌云接到指令,蹭的一下向前飞扑去。
。
赵钧自诈死离宫后,便着手在宫外置办私宅,即这座枫叶山庄。庄子依山傍水,地势复杂,庭前院内最常见的树种便是枫树,这也是山庄之名的由来。
他把凤十一派出去叫人,自己跟着乌云,心跳飞快,脚下生风。一时忧心是不是那个不知名的灰衣人趁郁白伤重找他的麻烦,一时又忧心是不是不慎触了那些复杂的机关,心中七上八下跳了百十下,终于在奔进后山枫林、看到靠着枫树睡得安详的郁白时松了口气。
……搞了半天,是在这睡觉呢。
赵钧放缓步子,悄没声儿地走到郁白面前,心中叹息——放着好好的软榻不睡,偏要跑到这满是机关陷阱的地方睡觉,也不知道是这几年养成的什么癖好。
他走到郁白面前时,渐渐地发现了不对。如果郁白只是睡觉,为什么任由乌云咬烂衣裳也不醒过来?
“阿白?”赵钧轻声唤道,“醒醒,这儿凉,别在这儿睡。”
他知道郁白素来浅眠,睡得再沉也容易被叫醒,然而眼下却睡得像是疲倦的婴孩,如果不是绿色大自然的功劳,那么就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算计了。
……那个不知身份不知来历的灰衣人。
赵钧伸手探探郁白鼻息,未发现什么异常,弯腰把郁白抱进怀里。虽然他对山庄的保卫工作很有自信,但此处毕竟离主宅尚远,还是先回去叫大夫的好。
很快便有人给了他的自信一记重重的耳光。
赵钧冷眼望着近乎从天而降的灰衣人,眸中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
“此地是私宅,阁下何人,胆敢擅闯?”
那人避而不答,淡声道:“把他交给我。”
赵钧不答,掌中骤然抛出两枚石子,击中远处一片草地,触发了埋伏已久的箭阵。刹那间万箭齐发,如雨般朝那人飞扑而去。
——三秒之后,箭簇整齐落地。
那灰衣人拂袖,踏着满地碎箭向赵钧走来。他神情不见自得,只有陈述事实一样的平静与漠然:“你这些庄子里的人加一起,都不是我的对手。为免更大伤亡,将他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