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惑众,诅咒皇子,理当受缚。”齐岩目光冰冷。
“不可!”“元化公伤不得呀!”众宾客议论纷纷。齐岩不为所动,楚王碍于身份不便留下,齐岩却必须在清谈会上为楚王正名,否则,元化公为楚王占的大过卦一事就会成为非常不利于楚王的言论。
齐岩一个手势,禁军开始四散开搜捕,挥舞的刀剑在空气中发出一阵阵嘶嘶的声音,秋风萧飒,刀剑光寒。
与会的宾客屏息凝视,不敢妄动。忽然,一阵古琴之声传来,铮铮如风雨骤至,倏尔,泠泠如石上清泉。一时间,无论是宾客还是禁军都停了下来,像是被弹琴人带入了琴声之中,恍然若失。琴声在竹林间流淌,最终和风声,叶落声融为一体。
一曲终了,众人循声望去,见琴声来自竹林入口处的一架马车之上。良久,帘子微启,车上下来一个青年,一身月白长袍,湖绿腰带,面如满月,笑意盈盈。他礼数周全,出示了请帖,款款走向齐岩,微笑道:“大哥,清谈会乃士子清谈之地,无所拘束,切勿伤了和气。”
蒲辰见此人气度不凡,年纪虽轻,却自有一股自然任性之气,宽袍大袖在他身上才算是相得益彰。
“这人怎么叫齐岩‘大哥’啊?”唐宇在一旁嘀咕。
蒲辰于建康士子并不熟悉,心中也正在疑惑,只听竹林深处传来一阵笑声,一位白发老者拄着竹杖前来,朗声道:“难得思钧自广陵而来,世传思钧琴艺当属当世第一,今日老朽有幸听闻,果真如此。”
“先生。”“元化公。”周围的宾客和弟子们赶紧起身迎接。元化公向四周微微点头示意,径直走向了刚刚弹琴的青年。
那青年正是吴郡名士齐岱,丞相齐琛的次子,却一向淡泊名利,不愿入仕,长年居于广陵学宫,或谈学,或著书,甚少来到建康。蒲辰当然知道广陵学宫齐岱的名号,齐岱,字思钧,刚过弱冠之年就以一篇《广陵赋》傲视文坛。文以气为主,齐岱之赋,文辞华美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文气清峻,是建康士子中难得为蒲辰所欣赏之文士。
齐岱向元化公深深行了一礼,微笑道:“家兄叨扰了先生清谈会,望先生海涵。”
齐岩瞟了齐岱一眼,他这个弟弟,从小就是家中的掌上明珠,三岁赋诗,五岁作文,十几岁时已在文坛名声大噪。虽说齐氏在建康权势滔天,但南景士子对齐岱的文才一向心悦诚服。齐琛也一心希望他能早日入仕,靠着他在士子中的口碑巩固齐氏的权力。但奈何齐岱很早就明言无心入仕,齐岩对自己这个弟弟可谓又爱又恨,既惊艳于他的才华,又怨恨他不愿为家族出力,甚至连建康都甚少踏足。此刻忽然在此地见到他,甚感惊异。
齐岩冷哼一口气:“楚王乃皇室贵胄,元化公长于人事品评,楚王慕名而来,不想元化公却出言诅咒,岂可姑息?”
元化公不置可否,表情变幻莫测,用手轻轻抚着白须。
齐岱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六十四卦象乃文王所作,穷尽世间万象。从卦象看,虽有吉、中、凶之分,但若以此作为论断则过于浅薄。世上的万物,无不是福祸相依,看着是大凶,背后却可能有转机,看着是烈火烹油的大吉,灾祸也未必不会到来。依我的浅见,楚王得的这个大过卦,虽有过分的卦象,但盈亏无常,本是自然之理,只要有所往则有所利。”
元化公闻言已面露笑意。
齐岩却不明就里,追问道:“何谓有所往则有所利?”
齐岱答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权,利,皆是如此,得利于人,也需与人以利。得权于人,也需与人以权。如此方得上下交通,天下太平。”
“哈哈哈,正是如此。老朽万不敢出言诅咒楚王,此卦也并非凶卦,只需记得有所往则有所利,万事可解。”元化公道。
如此一来,齐岩也不便再为难元化公,他带着复杂的眼光看了一眼齐岱,心想自己这个弟弟莫不是借此生出了入仕之心?若他肯为楚王出力,那何愁大业不成?想到此处,齐岩心中略略舒畅,便带着禁军告辞,匆匆回宫复命。
坐在上座的周御听完齐岱的解卦,心道此人果然有大才,决非浪得虚名之辈。楚王如今蠢蠢欲动,但名不正言不顺,强行夺权反而不好。不如依从齐岱之言,放权与人,博得贤王之名,到时候早晚可以顺利得位,只是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进去。转念又一想楚王从小养尊处优,骄纵跋扈,周御又不由得摇摇头,饶有兴致地拿出了自己的卦象,上面写着:中孚卦,柔在内而刚得中,吉。不知此卦齐岱又会作何解释。
楚王和齐岩离席后,太子不久也因神色倦怠而提前离席。清谈会变得热闹起来。在座的宾客和元化公就卦象和玄学侃侃而谈,又引入前朝王弼、向秀等人对于老庄的注疏,甚是热闹。
“不知少将军如何看待文王的六十四卦象?”元化公见蒲辰他兴致缺缺,不怎么发言,故而出言问他。
蒲辰直言:“清谈误国。如今南景内忧外患,陛下病重,大司马新丧,外面又有强敌环伺,我实在无心谈论此事。”
此言一出,众宾哗然。所谓清谈,就是避开俗世之谈,不谈国事,不言民生。蒲辰如此说法,几乎得罪了在场的所有宾客。他神色不改,向元化公作了一揖继续道:“当年多谢先生赐家父‘乱世枭雄’四字。家父戎马一生,匡扶南景,多承先生吉言,在此谢过了。只是,我俗物缠身,就不在此打扰各位清谈了。”说罢,起身要走。
“少将军且慢。”只听齐岱出言挽留,他款款站起微笑道,“此次虽是元化公的清谈会,但难得代王,少将军都在场。少将军所言不差,如今乃南景危及存亡之秋,在座无一不是有识之士。不如借此宝地畅谈政事,看看南景如何摆脱偏安一隅的暗弱境地,内兴民生,外除强敌。”
见齐岱如此说,宾客们纷纷点头。
蒲辰兴致顿起,高声道:“南景暗弱,自然是兵力不足的缘故。当年景朝幅员辽阔,兵强马壮,如今兵力只有当年的十之三四,除了家父的武昌军和建康的禁军,天下再无可用之兵,谈何复兴?”
周御原本也没怎么插话,听蒲辰谈到天下之兵,站起道:“要想有强兵,一要有人,二要有粮。当年景朝人口多在北方,如今北方尽数在北燕手中。本王在庐州接纳南渡流民,就户籍认定一项都困难重重,如何征兵?二来,天下良田,多数属于门阀世家,七王之乱后,世家凋敝,但多数田地仍在世家名下,如今即使有南渡的流民,也无法分其良田。无人无粮,何来强兵?”周御在庐州做了几年的流民帅,对南景的弊政了解得入木三分。
“若依代王之言,南景暗弱,竟然是世家之过啰?”一位宾客听闻代王提到了世家之弊,颇为不忿,“少将军出身晋阳蒲氏,若无蒲氏,何来南景?齐先生出自广陵齐氏,若无齐氏,何人辅佐陛下?朝堂之上,在座各位,哪一位不是出身世家,若无世家,就无南景。世家才是南景的根基,失去世家的扶持,南景如何立国,又如何对抗北燕?”
这一席话说得义愤填膺,在场宾客也无一不是出自或大火小的世家,纷纷附和。
“思钧,你如何看?”元化公见齐岱并没有附和,而是锁着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齐岱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了周御身上:“景朝亡于世家之乱是不争的事实。南迁后,世家既是南景的根基,又是南景复兴的阻碍。门阀世家自景朝兴起,以血缘为基础,兼并土地,培养子弟。修文者可位列朝廷,练武者可招兵买马,成一方枭雄。诚然,世家为南景提供了支持,培养了文臣武将,但世家的存在也同样阻碍了寒族晋身之路。正是因为在场各位,朝堂之臣都出自世家,就意味着无数寒门子弟无田可种,无官可做。即便他们才华远胜于你我,也会因门阀之见被拒于朝堂之外,终身流离失所。”
“那依思钧之见,世家之弊,如何可解?若是南景再无世家,人才从何而来?”周御盯着齐岱。
齐岱似乎是欲言又止,环顾四周,轻叹道:“无解。”
周御深深看了一眼齐岱,人群之中,他们的目光交接在一起,终于化为了竹林的阵阵风声。
8、8.
暮色将至,宾客们也一一离席。周御因为要及时赶回庐州,当下就在竹林与蒲辰告别。二人正在惜别之时,齐岱走了过来,对二人行礼道:“今日与二位畅谈政事,齐某受益良多。”
周御道:“思钧兄见识卓远,本王佩服。”他望着齐岱霁月清风般的气度,又想起刚才他欲言又止的答案,不禁加了一句:“思钧兄擅长解卦,本王也得了元化公的卦象,想请思钧兄为本王解一解。”
齐岱笑道:“齐某不日就会回广陵学宫。代王无论何时来访,必扫阶以待。”
周御哈哈一笑转身离去。蒲辰也刚要骑马离开,齐岱忽然叫住了他:“少将军请留步。”
蒲辰满心疑惑:“何事?”
齐岱看了看周围的宾客已走得差不多了,低声道:“此事或许是齐某唐突,但不宜在此分说。不知可否容齐某去少将军府上一叙?”
蒲辰思忖齐岱出自广陵齐氏,今日才认识,不知有什么事情要和自己密谈。但刚才清谈会上见此人不像是争权夺利之辈,他对于世家的一番言论自己也颇为受益,于是点头道:“自然。”
二人到了将军府的书房,蒲辰吩咐将门窗都紧闭,这才问道:“齐先生究竟有何事指教?”
齐岱像是下了一个决心一样,沉声道:“齐某来建康就是为少将军而来,少将军是不是抓了一个人?”
“哦?何来此问?”蒲辰心中一惊,莫非齐岱是来打听那个刺客之事的?
“少将军只需告诉我,有或者没有。若是没有,那就是齐某唐突,当下告辞。”齐岱此刻不再微笑,面色中反而郑重非常。
蒲辰盯着齐岱的脸色,试探道:“有。先生认识他?”
齐岱急切道:“可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长得极好,身手也极好?”
“这么说,你真的认识他?”蒲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台,“他是谁?”
齐岱深吸一口气道:“少将军,此人是广陵学宫的子弟,亦是我的挚友,文季。”
“哦?他是广陵学宫的人?”蒲辰有些讶异。广陵学宫,是当年吴王仿齐国稷下学宫所设的官学之所,绵延数百年,既是世家子弟学儒习经之所,也是士子们自由评议朝政之地。景朝南迁后,广陵学宫收罗着几乎所有吴郡世家的还未入仕的子弟,还有很多在景朝末年战乱中流离失所的世家子弟也一并收入。
“此人虽然是广陵学宫的人,但我不能放他。先生既然来找我,一定能猜到我为什么抓他。”蒲辰目光冷峻,直逼齐岱,“所以,他来刺杀我父亲,是广陵学宫的意思?”
齐岱闻言诚恳道:“望少将军恕罪。广陵学宫确实对蒲氏一族的权势有所不满,但当年南迁为局势所迫,周氏能够留存,蒲氏一族确实居功至伟。学宫中关于门阀世家和权臣的争论这几个月一直沸沸扬扬。而文季,少将军大概能猜到,他并不主张门阀世家操控朝政。”
“所以,他以为把我父亲杀了,蒲氏一族就没有了是吗?就算蒲氏没有了,他以为周氏就能安安稳稳坐在龙椅上了吗?”蒲辰冷笑,质问齐岱。
齐岱被蒲辰的气势所压迫,解释道:“文季确有考虑不周之处,我也多次劝过他,大司马军功卓著,又有抗击北燕的重任,并不能单以权臣视之。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听闻大司马来建康,他当夜就从学宫里失踪了。我焦急万分,猜他是跟来了建康。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他的音信,所以冒昧前来相问。”
“他就是来杀我父亲的,还有什么好说的。”蒲辰道。
“齐某斗胆问一句,少将军既然抓住了他,必然审问过他,他承认刺杀了大司马吗?”齐岱道。
蒲辰冷笑:“哪个刺客会承认自己杀人呢?何况他杀的还是当朝大司马。”
齐岱闻言燃起了一丝希望:“这么说他没有承认。少将军,若是文季没有承认,就不是他杀的。若真是文季动的手,以他的性子,一定会承认,他决非敢做不敢当之人!”
“若不是他,为何不说出他是谁?”
齐岱叹了口气:“他定是不想连累广陵学宫。若是广陵学宫得罪了晋阳蒲氏,以你们手中的兵马,不知能踏平学宫多少次……”
“齐先生也不必把蒲氏想得如此不堪。众所周知广陵学宫里都是朝廷将来的栋梁之材,我们蒲氏也是爱惜人才的。”蒲辰的声音有些苦涩,“如此说来,这个文季有心来杀我父亲,但最后动手的却不是他?”
“齐某也不知详情。但齐某信得过文季的人品,他惊才绝艳,武功也是一流,一手左手剑使得出神入化……”
“什么?”蒲辰打断齐岱道,“他使的是左手剑?”
“正是,少将军有什么问题吗?”齐岱道。
如果他常用的是左手剑,那刺客确实不是他。蒲辰记得很清楚,父亲的剑伤在左胸,刀伤的方向也是从左上到右下,显而易见是右手持剑的人下的杀手。文季在刺杀的当口,不可能舍自己最熟练的左手剑反倒用右手行刺,所以,刺客不是他。
蒲辰想了片刻道:“多谢齐先生今夜告诉我这些。我知先生和他是挚友,必然救他心切,但我需和他谈一谈,再行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