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岱闻言感激道:“谢少将军,待少将军定夺后万望告知齐某,齐某这几日就在建康静候将军音信。”
蒲辰点了点头,齐岱随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蒲辰心想那个刺客竟然能让齐岱专程为他从广陵而来,其人品和才学可见一斑,自己无论如何要和他好好聊一聊。
蒲辰一个人进了刑室,刑室之中点着几支蜡烛,烛光之中,被绑着的少年被蒲辰看得一清二楚,他身上布满了鞭痕,前胸和后背都有,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颜色还是鲜红的。少年牙齿打颤,强忍着没有出声。
蒲辰走过去,蹲下来,望着少年的脸。他们蒲氏的鞭刑从不打脸,因而少年的脸还和昨日他见到时一样,只是愈加苍白了些。少年回望过来,眼中还有一丝戒备。
“人明明不是你杀的,干嘛死扛着?”蒲辰道。
“我说了,不是我。”少年的声音有点沙哑。
“不是你又不说你是谁,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蒲辰轻笑,“齐先生想救你出去,你说我该不该放你呢,文季?”
文季听闻齐岱的名号,自知是齐岱找过蒲辰了,便扭过头不答话,自顾自抱着双腿。
“文季……”蒲辰喃喃着这个名字道,“你不是吴郡人吧?”
“我是从北方逃难来的。”
“你出自哪家?我怎么不记得姓文的世家?”
文季嘴角扯了扯:“在景朝,若非出生大家,皆被视作无名无姓之辈。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我不过出自众多岌岌无名的寒族中的一家,又怎敢劳烦少将军记得?”
蒲辰哑然。他说的不错,若非出自大家,在景朝很难有出头之日。当年王谢两家风头最盛的时候,只要出自这两族,至少就是四品以上的官职,而寒门士子即使才华出众也不过做一些庶务之职。蒲氏略有不同,靠军功起家。南迁后南景沿用的依旧是门阀政治,一边起用北方南迁的大世家子弟,一边和吴郡当地的大世家联手,控制着朝堂。自己问他出自哪家,其实不过就是想知道他的底细。他的姓氏平平无奇,又是以极为普通的排行入名,想必出自寒族无疑。若是稍微有些家世,又岂会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文季的眼睛直视着他,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没什么波澜,但莫名就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蒲辰看他浑身都是伤,联想到他的身世,有点抱歉道:“我叫人帮你包扎一下伤口。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我父亲不是你杀的,那你先在我府中安心养伤。”蒲辰说完,自顾自就往外走。
“我伤好之后你会放我出去吗?”
蒲辰停下脚步。这个问题,说实话他还没想好。文季确实不是杀蒲阳的刺客,但文季确实有杀蒲阳之心。现在放他出去,难保将来他会不会再对蒲氏不利。如果不放他出去,留在蒲氏,虽然很容易给他一个职位,但他若心中对蒲氏深怀敌意,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也很危险。
“如果我能帮你抓到真正的刺客,你能不能放我走?”文季的声音传过来。
“你如何办到?”蒲辰尽量压抑着语气中的惊异。
“因为那一夜,我一直都在。”文季道。
蒲辰三步并作两步折回来,急切道:“刺客是谁?”
“事成之后,你会放我出去,从此再不为难我?”文季盯着他,眼睛似乎直击他的内心,那种眼神让蒲辰觉得此刻任何谎言都将是苍白无力的,他唯有用真正的承诺来换。
“只要你不再找蒲氏的麻烦,事成之后,我决不为难你。”蒲辰言之凿凿。
“好,一言为定。”文季附在蒲辰耳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这两日动不了,三日之后,请少将军找一处避人耳目之所,我们一同来商议。这两日,少将军不要再踏入这里一步,你派信得过的亲兵守在门口,除了金疮药和吃食,什么都别送进来,也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若有人问起,只需说关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蒲辰虽有满腹疑惑,但还是依言道:“听你的。三日后,我来安排。”
9、9.
三日后是一个雨天。建康这地方,过了寒露,下起秋雨,天气就开始转凉了。南方的屋舍多是青砖,干了一个夏天的青苔又滋长起来,阴湿滑腻。
这几日蒲辰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丧仪之事都交代给了蔡伯,将他忙得团团转。初时还好,第三日开始,蒲玄之那里就开始传出一些不好听的话。
“哦?他都说了些什么?”蒲辰饶有兴致地听着唐宇回禀,两只脚翘在案上。
“什么大司马新丧,少主日日懈怠,不问庶务;什么少主目无尊长,对他这个堂叔不敬什么的。”唐宇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哈哈哈哈。”蒲辰笑道,“我听说他这几日每日下朝也没少和朝臣们往来,定是说了我不少不入耳的。”
“少主。”唐宇担忧地望着蒲辰,“少主目前在朝堂还未领什么官职,若是由着他这么编排少主,少主之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呵,他也没说错,我确实日日懈怠,对他也不敬得很。不过……”蒲辰说着说着陷入了沉思,今日是和文季相约定计之日,他最好找个理由把蒲玄之引开,免得他发现什么端倪。
“唐宇,丧仪的请柬准备好了吗?”蒲辰突然问。
“昨日已经拟好了。”
“宫里的那份,让堂叔送去吧。”蒲辰懒懒道,“估计宫里有人也想见他,我就给他们这个机会。”
过了午时,雨下得更大了,回廊上的雨水打在太湖石上。蒲辰和唐宇牵了马,戴了雨笠,大剌剌地走出大门。蔡伯上来问道:“少主是要出门?”
蒲辰道:“来了这几日,憋得慌,去城外松松筋骨。”蒲辰长在武昌,武昌空旷,不似这里像个牢笼,撒不开步子。
蔡伯道:“今日雨大,少主要不要改日再去?”
“不必了。”蒲辰头也不回就朝城外飞奔而去。
出了北篱门,蒲辰绕到了燕雀湖,他两日前就让唐宇秘密安排了一艘游船,又在上午派心腹悄悄接出了文季。此刻,燕雀湖一片烟雨朦胧,远远的,一只游船飘在烟雨之中。那游船靠了岸,蒲辰脱了雨笠,和唐宇一前一后钻了进去,文季已坐在里面,撑船的是信得过的亲卫。蒲辰挥了挥手,让亲卫把舱门关了,将船撑到湖中央。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吗?”蒲辰开门见山,盯着文季。
文季戴了一顶斗篷,斗篷下的肤色莹白如玉。他倒了一杯热茶奉给蒲辰道:“天凉了,先喝杯热茶吧。”
蒲辰接过茶一饮而尽,他看到文季手腕上的鞭痕,已经开始结痂,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烦躁的感觉。
文季看到蒲辰的目光,用袖子挡住了手腕道:“我看少将军这两日的行动,多半是猜到了。”
“哦,猜到谁是刺客了吗?那刺客是谁? ”唐宇不明就里。
“蔡伯。”文季和蒲辰异口同声,不过说出口的一瞬间都略带惊异地望着对方。
“什么?”唐宇大惊,“怎么会是蔡伯?”
蒲辰轻叹了句:“果然如此。”
“你如何猜到的?”文季问。
“你说府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回去仔细想了想,若只是防着蒲玄之,没必要那么小心。既然府里不能说话,那必然是出了内鬼。而一旦有内鬼,蔡伯就脱不了干系。”蒲辰道,“只是,你怎么肯定是蔡伯动的手?”
“我那日一直在骠骑将军府的屋顶之上,若是有别的刺客从外面进来,我必能第一时间察觉。那日夜半,突然有一个仆役说有刺客,我本以为我被发现了,哪知那仆役指的方向根本没有人。”文季继续道,“那日大司马带过来五百亲卫,刚刚安顿下来,一听说有刺客,一个个都跑了出来,场面十分混乱。后来蔡伯突然跑出来说大司马被刺了,府中既然没有别的刺客,那只能是内鬼动的手。而深夜能进到大司马的房间,自然是蔡伯嫌疑最大。”
“所以,你的意思是蔡伯进到我父亲房间之前,父亲根本没有死?”蒲辰道。
“正是,这可能就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文季道,“我猜大司马就寝前可能被下了迷药,所以刺客之事闹起来时他才无知无觉。”
蒲辰点了点头:“若是如此,蔡伯的嫌疑就更大了,只有他有机会在父亲就寝前给他下药。”
“找个仵作一验便知。”文季道。
蒲辰沉吟片刻道:“仵作的事我来安排。我现在想知道,你是怎么被抓住的?”他望向了文季,“若只是一场蔡伯自导自演的戏,你怎么没能全身而退呢?”
“哼。”文季轻哼一声,“那是你父亲的亲卫护主心切。蔡伯出来喊‘大司马被刺’后,就让亲卫们出府去寻刺客,谁知你父亲最心腹的几个亲卫不信刺客已经出府,就先在府中搜索。他们的身手皆是以一当十,我技不如人,被他们发现,虽然侥幸逃了几日最后还是束手就擒。”文季说此话时冷着一张脸,似乎在生着自己的闷气。
唐宇想到项虎在建康城搜捕了几日,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刺客抓出来的样子,不由大笑:“碰上项虎项将军,自然难以逃脱,正好被你这个假刺客撞上了,哈哈哈哈哈。”
蒲辰微微勾了勾嘴角,但很快注意到文季的耳朵似乎红了,故意轻咳了一声,唐宇识相地闭了嘴。
“好了,说回正事,既然知道了刺客是蔡伯,如何破局?”蒲辰正色道。
文季轻飘飘地回答:“蔡伯是你们家的人,自有你们处置,轮不到我这个外人置喙。”
蒲辰盯着文季:“我们说好的条件的是你帮我抓到真正的刺客。蔡伯充其量是把刀,背后之人才是我的目标。”蒲辰摩梭着手中的茶杯,“你毕竟是意图杀害我父亲的刺客,你不会觉得我能这么简单放过你吧?”
文季咬了咬嘴唇:“建康的局势错综复杂,此事不好办。”
“哦?那你的意思是,虽然不好办,但还是可以办一办?”蒲辰精准地抓住了文季的话外之音。
文季不回答,扭头看着床舱外的烟雨。
蒲辰心生一计道:“唐宇,把齐先生叫过来!”
“少将军这是为何?”果然,一提齐岱,文季立马慌了神,“思钧兄与此事无关,少将军为何要引他入局?”
蒲辰道:“他求我放了你,你却不愿为我出力,我只好告诉他,要放你出去需得他一起助我。他对你极为看重,想必不会不同意吧。”
文季深吸了口气:“好,我帮你找到幕后真凶。请少将军别再为难思钧兄了。”
蒲辰笑着点了点头,对着唐宇使了个眼色,船靠了岸,唐宇乖觉地钻出了船舱。
“好了,现在总可以说了吧。”蒲辰往后面靠了靠,整个人非常放松,“如何破局?”
文季狠狠道:“很简单,以我为饵,钓出幕后之人。”
啪,啪,蒲辰抚掌笑道:“我就在等你这句话。”
文季暗暗咬了咬牙,原来他早就算好了,就等自己跳这个坑!蔡伯只知道项虎是在搜查将军府的时候发现文季的,并不知道当夜文季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他必然心虚,或是要打探文季的虚实,或是直接灭口。而在这个过程中,蔡伯说不定会和幕后之人联络,所以只要自己自愿答应为饵,相信幕后之人迟早会露出马脚。
“哼,那就要劳烦少将军看顾一下我这个诱饵,在将军府,我手无寸铁,蔡伯要对我下手易如反掌。”文季冷哼道。
“那自然,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亲卫,和唐宇一起随侍左右。你只有活着,这计才能行得下去。”
“事成之后,你一定会放我走?”文季再三确认。
“我堂堂蒲氏少主,说话算话。”蒲辰说得干脆。
“好。”二人击掌为誓。
过了许久,船舱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马蹄声,蒲辰道:“你出去看看吧,齐先生来了。”
文季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狠厉之色,似乎变了一个人一样:“你不是说不会引他入局吗?”
蒲辰微微一惊,没想到这个少年竟能瞬间变得如此凌厉,只好解释道:“你别误会,是我让唐宇叫他来和你送别的。他一直在等你的消息,要见你一面,确认你无恙后他才会回广陵。”
文季这才稍稍松弛下来,迅速出了船舱。蒲辰懒得出去,便把身子望窗边靠了靠,只见唐宇领着一辆马车停在了岸边,马车上下来一位白衣青年,正是齐岱,他撑了伞急急地走向文季,亲切道:“阿季,阿季!”
蒲辰见文季难得地笑了,他笑起来那样好看,跟刚才在船舱中运筹帷幄算计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蒲辰看着二人在雨中依依惜别,涌起一阵不知名的烦躁。他等了一刻钟,齐岱还执着文季的手不知道在嘱咐些什么,蒲辰于是也下了船,轻轻咳了一下。齐岱放开文季施礼道:“多谢少将军。”
蒲辰挥了挥手:“不用谢我。”
文季赶紧道:“事成之后,我自会回广陵学宫,思钧兄不必挂怀。”
齐岱点了点头,又郑重和文季道了别,马车在烟雨中又一点一点远去。
待齐岱离开后,蒲辰突然开口:“文季,你现在既然做了我的亲卫,就不能用如此随意的名字,你既姓文,又文武兼修,我便给你赐名‘文韬’,取文韬武略之义。”
旁边的唐宇已经拍手道:“这个名字好,像世家公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