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为我父亲辩驳。”良久,蒲辰终于开了口,“就如同现在,回武昌守住蒲氏的十几万兵马是我最好的选择。我父亲当年也是一样。北燕铁骑凶蛮,拼死一战胜算并不大,若是战败,就是真正的国破家亡。而保存实力南渡,将来或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时。他没有做错,但,我不想和他做一样的选择。”黑暗中,蒲辰的眼睛却似乎有星光闪烁。
他继续道:“与其做一个权衡利弊最好的选择,不如做一个自己认为最对的选择。若我能替当年的父亲做选择,那我宁可带着蒲氏的十几万人与北燕拼死一战,就算战败,也是为国捐躯,死而无憾!”蒲辰说完,自己都觉得胸中的郁结之气得到了舒展。
“你果然,是更好的选择。”文韬道。
蒲辰轻笑:“何以见得?”
“你比他们,高贵。”
蒲辰心中扬起了一阵感动。他是蒲阳的独子,真正的天之骄子,从小到大也有无数人说过他天资卓越,贵气逼人,但蒲辰知道,那些不过是屈服于蒲阳的权势罢了。而此时文韬说的这一句“高贵”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评价。他对他这么狠,打得他满身都是鞭痕,他依旧觉得他高贵。蒲辰第一次对眼前的少年升起一阵歉意。
因为二人晚上都没睡好,第二日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两人都还睡着。
“少主。”是蔡伯的声音,按例,每日早上都是蔡伯进来服侍蒲辰洗漱,送来早膳。
蒲辰和文韬瞬间清醒了,文韬起身,做了个摇头的姿势。蒲辰会意道:“蔡伯,今日文韬也在这里用早膳,他守了一夜,早就乏了,去厨房拿两个馒头过来。”
“是。”门外响起了蔡伯走远的声音。
文韬放下了悬着的心,迅速把床铺放回壁橱。蒲辰也赶紧穿戴好,等蔡伯再进来之时蒲辰已经端坐在案边,文韬也配剑侍立一旁。
蔡伯摆着早膳,眼角却往床铺那边带了带,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从昨天蒲辰带着文韬开始蔡伯心中就一直有疑惑。他在蒲氏经营多年,深知蒲氏以军功起家,对于亲卫的选拔非常严格。像蒲阳当年的亲卫,无一不是跟着蒲阳东征西战的随从,忠心可鉴。到了蒲辰这里更是严格,亲卫都是从小长在蒲辰身边的,现在蒲阳一死,蒲辰就破格收了一个贴身亲卫着实不同寻常。那个叫文韬的少年身手虽好,但绝没到顶尖的地步,更何况蒲氏对他的身世背景一无所知。蔡伯目前急切想要知道的就是蒲辰到底是为是为了什么将文韬留在身边。
这少年长得真好看呐。蔡伯心中评价,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看着清冷却又带着无辜。难不成少主是看上了这少年的色相?蔡伯心中打鼓。蒲辰从小跟着蒲阳长在军营,没见过什么女子。蒲阳出事前本来也想着给蒲辰定一门亲事,只是蒲氏的地位过于特殊,想找门当户对的大世家的女儿,难免卷入建康的权力斗争,若是一般的小门小户又觉得不堪匹配。何况蒲阳自己是个情种,便不想在婚姻大事上强迫自己唯一的儿子,想着等他以后有了心上人成全他便好。如今蒲阳骤逝,蒲辰的婚事也没了着落。如果蒲辰真的看上了这个少年,甚至不顾还在丧期就把他收在身边,那这件事……
“蔡伯?”蔡伯想得出神,都没意识到文韬在叫他。“少主用完膳了。”
“哦,好。”蔡伯应着,吩咐家仆收了碗筷。
“他好像有心事。”蔡伯走后,文韬道。
“那自然,做了亏心事,就容易心神不宁。”蒲辰懒懒地伸了伸腿,从袖中拿出了一张仔细叠好的纸递给文韬,“昨日让唐宇偷偷找了个仵作混进来看了父亲的尸身,父亲死前确实被下了药,所以你说的不错,凶手是蔡伯无疑。”
“幸好你动作快,今日宫里就要来人把大司马的尸身运到宫中去准备国丧仪式了,若是迟了一步,我们就没有证据了。”文韬道。
“虽然确定了是蔡伯,但往下的路也不好走。”蒲辰叹了一口气。
12、12.
“少主。”两人正说着话,唐宇进来了,端详了一下文韬道,“守了一夜,你精神倒还好,要不要去补个觉?”
文韬不便说明实情,只好笑而不语。蒲辰轻咳了一声:“不用了。”
“少主你也太狠了。”唐宇嘟囔,“幸亏我不是少主的贴身亲卫。”
“哼,现在翅膀硬了,连你少主都编排起来了。”蒲辰不怒自威,盯着唐宇手里的东西问道,“到底什么事?”
“哦,是楚王送来的请帖,请少主赴螃蟹宴,今日酉时在醉仙楼。”唐宇递上来请帖。
“这就迫不及待了。”蒲辰看着手里的请帖。
“那少主去不去?”唐宇一脸期待。
“去,自然去!我倒要来会会楚王,看看他有什么牌在手里。”蒲辰答得干脆,忽而又想起一事,“唐宇,派人好好看着蔡伯,尤其是在府外的行踪。”
“是!”唐宇道,“昨日起就一直派人偷偷盯着。我不敢让项将军的人去,都是我们自己的亲信。”
“做得不错。”蒲辰拍了拍唐宇,“项虎性子急,这种细活他做不来。把他调到城外协调父亲留在城外的一千多亲卫吧,军粮、用度都从府里出。我们从武昌带来的五万人还有几日才能到,这几日就多辛苦项虎他们了。”
蒲辰处理了府内和城外的部分军务,转眼快到酉时了,叫上了唐宇和文韬,想了想,对唐宇道:“你留下吧,带着几百人在府中策应,以防不测。”
唐宇不敢造次,想到楚王这次不知是什么目的,于是眼珠子一转道,“少主,我在府里留一些人,再带一些人就埋伏在醉仙楼附近的小巷中,少主那里一旦有动静,我可以第一时间过来保护少主。”
“甚好。”蒲辰觉得唐宇到底是成熟了不少。
“慢着。”文韬突然开口,唐宇和蒲辰都看着他。文韬想了想,又对唐宇嘱咐了几句,蒲辰觉得文韬未免过于小心谨慎了一些,想出言嘲讽几句,但看到文韬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把话咽了下去。
醉仙楼就在建康最繁华的朱雀门附近,临着秦淮河,一入夜,万千花灯齐放,倒映在水中,像是一幅最旖旎的画卷。软软的南曲氤氲在橘色的灯晕中,这里有最精致的菜品,最柔媚的歌舞伎,以及最不缺的,长醉不醒的梦中人。
蒲辰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周身颇感不适。好在他身份尊贵,一进醉仙楼,自有人引他走到二楼的天字号包间。楚王已经在里面了,一身的赤金锦袍,贵气逼人。楚王身边坐着一位四十上下的人,面色儒雅,却透着精明之气。仔细看去,楚王和这中年人的眉眼还有几分相似。
“蒲兄,上次在月旦评匆匆一面,未及详叙,本王特地设了这螃蟹宴,和蒲兄共赏佳肴,一醉方休。”楚王亲热地拉了蒲辰的手。
“王爷。”蒲辰抽了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王爷设宴,蒲某不敢不来。只是,家父新丧,不敢饮酒。这螃蟹亦是南地美食,蒲某吃不惯,随意吃些简食就好。”蒲辰说得冠冕堂皇。
“哎,蒲少将军此言迂腐了。”那个中年人开口,“本朝虽沿袭景朝以孝治天下的祖训,但何人不知景朝居丧之仪过于繁冗,动辄就要守丧三年。平常的士子也就罢了,若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如蒲少将军这般也行此迂腐之礼,那置江山社稷于何处?置君王于何处?”
蒲辰听他语气料到此人就是齐琛,和楚王本就有血亲关系,所以面容也有几分相像,拱手道:“齐相此言有理。然在朝廷出力是本分,饮酒享乐却是私德。蒲某不饮酒不享宴,为的是问心无愧。”
见蒲辰态度强硬,楚王和齐琛互看了一眼,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却颇有蒲阳的风范,当年蒲阳就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软硬不吃,看来今日之事并不容易。楚王赶紧换上附和的语气道:“既然如此,就给蒲兄上清茶,再上一些清淡的菜,蒲兄千万不要客气。”
蒲辰微微点头算是同意了。落座后齐琛注意到蒲辰身后站着一位极其清秀俊逸的佩剑少年,赞扬道:“蒲少将军麾下人才济济,连随身的亲卫也是仪表堂堂。”
楚王闻言也注意看了一下,只见那个少年容貌出众,目光流转,左手紧握佩剑,自带一股清冷之气。楚王瞬间觉得自己身边那些千挑万选的亲卫在这个少年面前真是如同酒囊饭袋一样。楚王自小就是在锦玉堆中长大的,看中的东西无一不是随手可取,看到了这少年,倒也起了点心思,试探道:“本王身边的亲卫,都长在建康,从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不像蒲兄的亲卫,想必都是在军营中历练出来的。不知蒲兄能否割爱将这位小兄弟赠与本王,也好让本王那些手下见见世面?”
此言一出文韬陡然紧张起来。权贵之间互相赠与亲卫、歌舞伎,乃至姬妾都是极为平常之事。楚王身份尊贵,既然开了口,若要拒绝,就必要找个恰到好处的借口。文韬想了想道:“在下并非出自……”
“不可。”还没等文韬说完,蒲辰已经一口回绝了。文韬还想解释自己并非出自武昌,也未在军营中历练,蒲辰却伸出手制止了他,“蒲某一介武夫,不懂建康的规矩。但有一条是父亲从小叮嘱过的,跟了自己的人,绝不赠与旁人。”
楚王本来也没想过一定要这个亲卫,更多的就是试探之意,若是蒲辰委婉拒绝,或是赠与别的东西,那他们接下来的谈话就会顺利很多。可是他没想到蒲辰拒绝得这么斩钉截铁,甚至搬出了蒲阳的教导。这一番话说得楚王和齐琛皆是心中一寒,齐琛更是暗暗使了一个眼色给一旁的侍从。
“哈哈,本王就是说笑,蒲兄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来,吃菜,吃菜。”楚王打着圆场。
蒲辰敷衍地动了几下筷子。几个人吃得心不在焉,各怀心事。眼看菜都上得差不多了,齐琛又叫侍从点上了香炉。蒲辰不习惯熏香,加之这香味浓烈而甜腻,便微微皱了鼻子,楚王道:“蒲兄不必拘束,这些是上好的香料,有醒神之效。”
齐琛见时机差不多了,还是把准备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蒲少将军,今日楚王和老臣请少将军赴宴,少将军心中想必也明白我们的用意。老臣在这里就直说了。”
“请说。”蒲辰说得干脆。
齐琛叹了口气:“陛下病重已久,少将军想必也有耳闻。陛下深感自己病势沉重,才会特意把大司马召来,原本就是要商议储君之事,想要劝服大司马同意易储。”
“哦,齐相的意思是,我父亲被陛下召来建康,原本是要商讨易储之事?”蒲辰犹疑地看着齐琛和楚王,心中掂量着这件事的可靠程度。
“正是,未承想大司马遭奸人所害,此事就被搁置了。少将军未来定是要子承父业,是南景镇守一方的肱骨之臣,老臣和楚王将实情告知少将军,望少将军承袭大司马遗志,支持易储之事。待陛下百年后楚王登基,少将军自然就是南景手握重兵的第一等权臣,到时我们广陵齐氏和晋阳蒲氏一起辅佐楚王,共创南景盛世。”
蒲辰料到楚王请他前来是要得到他的支持,但他从未想过父亲当时来建康就是为了商议易储之事。他皱了皱眉道:“父亲一向反对易储,数次上书明言废长立幼有损国祚。如今父亲身死,蒲某怎知二位说的是实情?”
楚王冷笑道:“蒲兄又不是没见过本王那位太子皇兄,父皇想易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碍于大司马的意见迟迟没有下诏。如今父皇病重,才会将大司马特意召来,此事还有何疑问?”楚王一改刚才伪善的亲切态度,换回了他平时的倨傲。
“若是如此,为何陛下不亲自下诏,召我进宫?若是陛下对蒲某亲言易储之事,蒲某再定夺不迟。”蒲辰针锋相对。
蒲辰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二人的脸色,果然一听到“进宫”二字,两人都微微变色。
没想到这个蒲辰这么难对付。齐琛心中烦闷不已。陛下昏迷已经不少时日了,很有可能再也不会醒过来,所以他和楚王才会着急地寻求蒲辰的支持。当时周绍病重召蒲阳进宫,究竟是为了托孤太子还是废太子立楚王,他心中也没有底。他原本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让蒲辰就范,没想到他油盐不进,竟要见到陛下才能定夺。如今陛下昏迷,若是让蒲辰知道陛下的病情,万一生出谋反之心,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陛下病重,此时恐怕不便见少将军。”齐琛淡淡道。
“既如此,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这就……”蒲辰刚欲起身,忽然觉得四肢瘫软,心跳加速,一阵头晕。
文韬赶紧过来扶住他,低声道:“怎么了?”
蒲辰觉得口干舌燥,却说不出话,只是摇摇头。此刻文韬也觉得四肢无力,心绪不宁,像是有万千火焰在胸中似要喷薄而出。
“你们做了什么?”文韬气息不稳,质问二人。
13、13.
“你们做了什么?”文韬质问。
“没什么。”楚王咧了咧嘴,“醉仙楼是什么地方,找乐子的地方。本王可没对蒲兄做什么。他是自己想留下来。”楚王说罢击了击掌,便走进几个美艳的舞伎,皆穿着轻薄的纱衣,一靠近她们又是一阵甜腻的香气。文韬早就听说这一带有不少秦楼楚馆,有不少手段留住客人,只是没想到楚王竟在这里预备着。此刻蒲辰已经半倚在案上,双眼迷离,面色泛红,目光随着几个进来的女子来回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