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那马车渐渐地不晃了,文韬从蒲辰的钳制下爬了出来,坚持不懈地把刚才的问题问完:“为什么?”
蒲辰开了车帘的一角,轻出了一口气,一缕月光照进来,照亮了车内的二人。蒲辰看着衣衫不整的文韬,对落在肩头的中衣一点都不关心,满脑子只有刚才的那个“为什么”,不禁盒盒盒又笑了一阵。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没顾上整理自己的衣衫,下意识就先把文韬的衣领拉了上去,一本正经解释道:“我来查你和项虎的差事,自然要查你们一个措手不及。”
“哼,你不信我?”文韬不满。
蒲辰的手落在文韬的鞭痕上,一不留神又不自觉摩挲了一会儿,这才道:“不是信不过你,是信不过蒲氏旁□□些滑头。若他们知道我今日来,指不定如何在我面前做戏呢。你说,这几个月,他们欺负你没有?”
文韬轻笑:“他们那点脑子,哪里斗得过我?再说还有项虎将军和他带来的人马撑腰。别说你们蒲氏的人,就是州府的人都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哦,这么嚣张?这么说是我高估了他们?”蒲辰整理好二人衣衫,轻揽了文韬的腰道。
“你要不信自己去看看?”文韬挑眉。
“正有此意!”蒲辰眼睛一亮。他一跃下了马车,稍作安排,就带着几队亲卫一个晚上风驰电掣一般探查了晋阳城外隶属于蒲氏的所有八百多亩族田,一家一家清点食邑人口,竟真在天亮前完成了初步查验。
第二日,整个晋阳都传遍了蒲氏家主神出鬼没,一夜间就查完了族田食邑一事。他本意是在朝廷特使来之前亲自监督一下蒲氏族田有无严格按照世家占田令整顿,谁知田亩食邑分得没有一家不妥帖的,倒是他这一次出其不意的夜探不小心撞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奸情,又莫名其妙抓到了几个小偷小摸的毛贼,弄得堂堂蒲氏家主仿佛是县衙搞治安的里正,被文韬嘲笑了一路。据说从此之后几个月蒲氏上上下下简直是晋阳的世家楷模。
第二日一早,蒲辰顶着两个黑眼圈回到了晋阳城的蒲氏旧邸,项虎抱拳进见,还未坐下就把文韬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文主簿这是文曲星再世啊,怪不得姓文!那么多人口,什么兄弟不和,孤儿寡母,老无依靠的,见天的在我这里哭穷,不就是想多分点地嘛。还一个个拿先家主在世的时候说事,说什么那时候田地多,哪有这些规矩。我都要被他们烦死了,全靠文主簿一力周旋,驳得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项虎竖起大拇指,对着文韬夸了又夸。他所说倒是实情,这一趟要不是文韬,还不知要弄得怎么鸡飞狗跳,族内失和。据说,并州的好几个世家大族因为这占田令都吵得不可开交,还不知怎么收场。
文韬促狭道:“项将军从前还说我魅惑家主,是个狐媚呢。”
项虎作势要打自己的脸道:“那是末将有眼无珠,文主簿千万恕罪。”
84、84.
蒲辰哈哈一笑,望着座下已快要年过半百的项虎,内心涌出一阵感激之意。他想起这几年项虎一直没有闲着,壬子之变前带着一小队人在洛阳挖密道,历尽艰辛,沧桑了不少。思及此处,蒲辰道:“对了,项将军,洛阳宫的密道如今已经无用了,赶紧着人去将洛阳宫的所有密道填上。”
项虎应声道:“是。”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蒲辰知道项虎是个粗人,面上藏不住东西。
“家主,这条地道是我们辛辛苦苦挖的,就算要填,也不必都填了吧,还可以留条后路。”项虎不甘道。
文韬面色一沉,蒲辰正色道:“不可!陛下当年差点陷于北燕,就是折在了这些密道之上。这次我们举事成功,也都是靠着这些密道。陛下已知这些密道的存在,如何再能安睡?做臣子的,在这种事上想着为自己留后路,无异于自寻死路。”
项虎闻言赶紧跪下道:“末将知错。这就着人去办。”
文韬看了他一眼道:“家主还是上疏一封给陛下,让宫里的人和项将军交接,务必将此事办妥。”
“正是。”蒲辰应声。
一个月后,朝廷派出的特使寻访了各州世家大族的田亩和食邑,不少世家大族在田册上动了手脚,以为能瞒过朝廷的特使,结果朝廷这次不知动用了什么手段,竟提前将这些勾当查得一清二楚,不仅严惩了阳奉阴违的不少北方大世家,更是以此为由撤下了好几个江北的太守。
晋阳蒲氏在这一次巡查中算得一股清流,堂堂大司马的族田,竟不足九百亩,且族内分田合理,众人交口称赞。有了蒲辰这个标杆,朝中的大臣们家族就算被严惩,被收地,一个个也只好捏着鼻子,不敢多说什么,生怕触了新帝的逆鳞,连朝官都没得做。周御趁此机会更进一步,将收回的田亩分给回迁北方的百姓。不过短短半年,江北五州已有渐渐复苏的迹象。
年末的时候,周御特地吩咐,让蒲辰带着文韬早一点来洛阳,好赶在朝廷的新年宴前和他们好好聚一聚。
蒲辰和文韬到洛阳的时候正好是小年。自从周御登基后,蒲辰每一次来洛阳都可以心无挂碍,连亲卫都比从前少了一半。天气寒冷,蒲辰和文韬坐在车里,文韬捧着一个小小的手炉,不时掀了车帘子往外瞟。
蒲辰奇道:“看什么?”
“从没好好看过洛阳,到底是三朝故都。”文韬把脑袋缩回来,眼睫毛上落了细细的两片雪花,瞬间融化了,变成晶莹剔透的水珠子,挂在他的眼睑上。
蒲辰伸手就帮他拂去水珠,手指触过他的脸颊,冰凉的一片。他有些不满道:“别看了,外面凉。你若实在想看,开了春我再带你来洛阳。”
文韬闷闷地“嗯”了一声。从晋阳回来后,大司马府内没什么要务,文韬一直很清闲,清闲得有些……无聊。
蒲辰自己掀了车帘,望了一眼快要到的洛阳宫,巍峨的宫殿掩映在寒冬的雾气之中。这本来也是他唾手可得的天下,他虽从未觊觎过,可如今再次回到这里,想到里面的天下之主又换了一个,到底从心底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之情来。
他们刚到洛阳宫,周御就亲自来宫门口迎接他们。周御初登皇位不久,虽穿着龙袍,但行止一如从前,为人豪爽,言笑晏晏,倒是一扫一路前来的沉闷之气。周御兴致高涨,多少感染了蒲辰和文韬,他们刚要行君臣之礼,周御就打断道:“这些虚礼就免了,朕总算把你们盼来了!”他搓着手,将蒲辰和文韬往宫内引,一边道,“你们这几日就住在宫中,朕都安排好了,不用跟朕拘束。”
周御将两人带到一处不远的偏殿,既清净又便宜。周御让自己的内侍给蒲辰和文韬上了茶,足见其亲厚。
“大司马这次可是帮了朕的大忙!”几人甫一坐下,周御就笑道,“若不是大司马将世家占田令遵循得如此严格,朕朝中那些大臣还不知要找出多少理由来搪塞朕呢。”
“世家强占民田是景朝的沉疴了,这一次陛下能找准时机还田于民是大手笔。臣,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再说……”蒲辰望了一眼文韬,“这次族内分田之事都是文韬在操心,臣在武昌才能高枕无忧。”
“噢?文韬兄武有上阵杀敌之功,文有□□定国之才,到底是广陵学宫出身。”周御浅笑,对着蒲辰道,“大司马麾下人才济济,朕羡慕得很,不像朕,天天在愁无人可用。”
“臣可是听说,江北五州被撤下来的那几个太守的空缺,朝堂中可是争得头破血流。”蒲辰道。
周御摆摆手:“不提也罢。那些人不过是想变着法儿举荐家族中的子弟,好在朝堂上争权。”
蒲辰揶揄:“朝臣族中的人陛下弃之如敝履,臣府上的人,陛下倒来惦记。”
周御哈哈一笑:“那都是大司马会□□人,麾下的人文治武功都是以一当十。再说了,为大司马效力也就是为朝廷效力。”
蒲辰不接话,轻呷了一口茶。这次他前来洛阳述职,确实要重新安排手中的一些人马。江北五州,他也不是没有想法,不过,此事他想由自己来主导,派出去哪些人,留下哪些人,该由他蒲辰说了算,比如……蒲辰用余光带了一眼身旁的文韬,见他稍显拘谨地直着身子托着茶盏,全无他平时歪在自己书房中的那份慵懒。比如文韬,谁都不能动,周御也不行,只能自己说了算。
“陛下!韩大统领和项将军起了争执!”蒲辰尚在沉思,一个禁军忽然来报,蒲辰一个激灵道:“项虎?”
之前项虎奉了蒲辰之命来处理洛阳宫密道的后续事宜,因此事机密,明面上对外只说项虎是大司马派来协助训练禁军的。周御入主洛阳宫后,换下了一批禁军首领。原本的大统领叶驰已经身亡,周御提拔了庐州军的将领韩绩作为禁军首领。韩绩是流民出身,家境贫寒,难免会为朝中的世家大族所轻视,但周御就是看中他这一点,禁军的职责是重中之重,韩绩无所依傍,正是他对周御绝对的忠于职守才让周御放心将整个禁军交给他。
项虎和韩绩的冲突,这几个月来周御不是第一次听闻了。洛阳宫密道之事,周御早就暗中着人在处理,蒲辰将项虎送来固然是好意,但从心底里,周御并不希望项虎多介入,只是这些话不便明说,只能辛苦韩绩多担待了。他面上仍是和颜悦色的表情道:“项将军远来是客,传朕口谕,让韩大统领以大局为重。”转而又向蒲辰道:“大司马见笑了,韩绩的性子直,冒犯了项将军,大司马海涵。”
和禁军大统领起了冲突不是小事,蒲辰起身:“臣去看看。”
周御还要见朝臣,就没有一同去,内侍带了蒲辰和文韬到了龙光门,远远就看见项虎和手下的人与禁军各成一派,正在龙光门前对峙。禁军大统领韩绩一身戎装,不过三十上下,个子不高,面色黝黑,只听他厉声道:“龙光门内乃是大内重地,所有出入人员必须持有凭证。项将军私自带人进出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内重地岂可容你放肆!”
项虎嗤笑道:“你爷爷我当年守洛阳宫的时候你小子毛还没长齐呢!我是奉了大司马和陛下之命进宫办事,你们隔三差五就来找茬,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住口!”蒲辰听闻喝道。
项虎一惊,没想到自家家主出现在了面前,项虎脸上风尘仆仆,面色不善,却依旧没有认错的意思。
一边的内侍传达圣谕道:“陛下口谕,项将军远来是客,让韩大统领以大局为重。”此言一出,韩绩的脸色一片灰白,项虎和他的人则是趾高气昂,重重“哼”了一声。
蒲辰冷眼看了一圈,心中已猜到了大概,思忖了片刻对韩绩道:“韩大统领辛苦了。”说罢,就将项虎带回了宫中自己的住处。
殿门一关,蒲辰就沉声道:“怎么回事?”
项虎满腹委屈道:“家主,这洛阳宫密道一事是家主的吩咐,末将才带着兄弟们过来的。谁知,那个姓韩的小子根本不领情,进出洛阳宫搞了一大堆破事,又是身份验核,又是日间晚间的凭证,摆明了就是不愿我们多插手。既然如此,我们回武昌就是了,何苦在这里受闲气!”
蒲辰道:“大内毕竟是重地,你们不是禁军,密道之事又极为隐秘,韩绩小心一些也是应当应分。你若在他的位子上,何尝不是如此?”
“哼,旁人也就算了,我们是谁?我们是帮着陛下拿下江山的人!当年壬子之变,要不是我们武昌的兵马,就靠着庐州那点人,怎么可能……”
“项将军!”文韬打断了项虎,对着他摇了摇头。
蒲辰低了头,不辨神色。项虎说的何尝不是实情?当年壬子之变,出力更多,差点死在殿上的都是他蒲辰。可是朝堂不是江湖,不是出力多的人就合该地位超然。他和周御私交是好,可毕竟周御是君,他是臣,君臣有别。周御待他再亲厚,大内重地,照样是韩绩的地盘,项虎的性子,又岂能甘居人下,还是这么个出身贫寒的小子?自己巴巴地把项虎送来,没准周御那里也不甚在意,甚至不愿他的人再插手。周御整日住在洛阳宫中,对洛阳宫了如指掌的程度难道还不及自己吗?此事到底是自己做得不妥,心底里还是将周御当作好友,而非君上。
良久,蒲辰道:“项将军也辛苦了,密道的地图既然早就交了上去,年后就和我们回武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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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虎走后,蒲辰仍摩挲着茶盏,像在捂手似的,但其实杯中的茶早已凉了。这偏殿内并没有宫中的内侍,蒲辰的亲卫也被屏退了,文韬亲自动手,拿了水壶过来,悄无声息地往蒲辰的茶盏中倒热水。
蒲辰无知无觉,直到指尖一阵刺痛了才脱口道:“烫。”
文韬轻笑:“也不知哪个呆头鹅,水都凉透了还在捂手。”
蒲辰低头一看,自己也笑了,只是这笑有一些苦涩,糊在脸上,让人看了不觉欢喜,反而有些难过。
文韬故意夸张地挑了挑眉毛。
文韬平时绝难如此,蒲辰瞬间就没绷住,笑道:“韬韬,你的眉毛怎么挑一挑还不一样高?”
“那你说应该挑多高?”文韬蹲下来,主动拉了蒲辰的手,按在自己眉毛上,作势让他指示。
蒲辰刚被烫了的指尖触上文韬温润的额头,莫名感到一阵熨帖,他顺手抚了抚文韬的额发,指尖穿过了他的发丝,目光却飘到了窗外。临近新年,铅黑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蒲辰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