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蒲辰日日在午后给周御述职,商讨年后江北五州的兵力安排。这一日,周御的兴致不知为何格外高,还未到申时就叫停了蒲辰道:“明日再议吧。今晚朕在丽景台传晚膳,你和文韬一起来,噢,思钧也来,就朕和你们几个,咱们好好喝一杯,不醉不归!”
说到丽景台,蒲辰一怔,这是当日周御被陷害杀乌鹿单于的地方。周御看出了他脸色的不自然,哈哈一笑道:“不必挂怀,整个洛阳宫,就丽景台视野最佳。昨日朕在上林苑打了一只上好的鹿,着御膳房腌制了,今日咱们烤了下酒吃。”
蒲辰一听也来了兴致:“那敢情好,到时就多讨陛下几杯御酒了。”
酉时,天上下起了雪,宫人们抬着轿辇将蒲辰和文韬送到丽景台。蒲辰和文韬到时,周御已等在了那里,换上了浅金色的便服,已独酌了两杯,面色泛红,神采奕奕道:“熠星兄,文韬兄,快坐。”
二人依言坐下,见此处正是丽景台最深处的一进宫室,连着露台的地方此刻关着门,挂上了帘幔,地上铺着毛毡,宫内放着火盆,温暖如春。中间放着一个烤架,已有宫人们将片好的鹿肉架在上面烤着,溢出的香气充满了整个宫室。几人面前都是一张小案,放着温好的酒和几样小食,室内只留了几个宫人伺候。
蒲辰和周御坐得近,一边吃着鹿肉,一边喝酒,不多一会儿已豪饮了好几杯。文韬胃不好,不能多喝,拣了案上的几样小食尝了几口,入口软糯清甜,像是从前在广陵学宫的口味。广陵,文韬蓦然想起今日齐岱也是要来的,便开口道:“思钧兄何时到?”
“对了,这几日在朝堂都未见到他,他还在吏部吗?”蒲辰喝了酒,也不再拘束。他和文韬平时不在洛阳,周御登基后他们和齐岱也没有什么交集。
周御不答,自顾自饮了一杯酒,浅浅一笑道:“思钧如今不是尚书了,是司鉴。”
“司鉴?何为司鉴?”文韬通读文史,却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官职。
忽然,丽景台宫门一开,一个声音朗朗道:“鉴者,镜也。司鉴者,百官之镜也。”
“思钧,你来了。”周御起身,走到来人面前。来人一袭黑色大氅,落满了雪珠,周御自然熟稔地为来人解下大氅,交给宫人,目光追随着来人的一举一动。大氅之下,那人一袭窄袖黑衣,玄色官帽,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用只有自己和周御听得到的声音道:“放心,一切顺利。”又对着蒲辰和文韬笑道,“文韬,大司马,你们到了。”
正是齐岱。
文韬心中一惊。齐岱从前在广陵学宫尤爱穿白,后来入了朝廷,虽偶尔也穿别的颜色,但总还是文士所穿的大袖衫,显得他气度高华。今日,他竟是劲装打扮,一袭浓得化不开的黑,莫名让人想起出鞘的剑。
齐岱粲然一笑,那笑容便如三月的春光般荡漾开去,抵消了他身上的三分戾气,像是变回了从前霁月清风的齐尚书来。
“我来晚了,你们也不等我。”齐岱用着开玩笑的语气,然而他开玩笑的对象并不是别人,而是当今天子。蒲辰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
“好,朕自罚三杯。”齐岱的这个玩笑周御很受用,连灌了三杯酒,齐岱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蒲辰和文韬相视一眼,看来这一年间宫中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谓司鉴,说是百官之镜,其实乃是监察百官动态的帝王鹰爪,历朝历代或明或暗都有,只是他们没想到竟是由齐岱承担了这个角色。对于周御和齐岱的关系,蒲辰知道得不多,如今想来,当日壬子之变,齐岱早就暗中羁押百官家眷,定下朝堂大局,莫非那时起,齐岱就已经在为周御做这些事了吗?蒲辰心中一惊,正好对上文韬一个恍然的表情,文韬悄悄做了个“叶驰”的口型。蒲辰突然想起来,壬子之变那一夜,叶驰手握九万兵马在北邙山本打算负隅顽抗,却在当夜被刺杀,凶手至今下落不明。此事后来不了了之,他的九万人马也如数归降周御。此事现在看来竟大有可疑,十之七八和齐岱脱不了关系。
“文韬,从前你最爱吃这些东西,怎么今日拘束了?”齐岱注意到蒲辰和文韬旁若无人地交换着眼色,略一思索,便拿着几片烤肉来到文韬面前。
文韬不太习惯别人近身,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这才想起来从前在广陵学宫和齐岱亲密无间,此举无疑失态了,只好举起酒杯回敬道:“思钧,好久不见。”
齐岱的微笑滞了滞,那边周御的目光已经飘了过来,他朗声道:“朕一直听思钧说,文韬最初和思钧同在广陵学宫,文才是顶尖的。开春后,朕要开科取士,第一次科举至关重要,文韬定要来参加呀!”
“科举?”蒲辰和文韬异口同声道。
周御笑道:“正是!”这一次齐岱在外几个月,暗中寻访各州,就是配合朝廷特使稽查世家占田令一事。此次朝廷能事先将一些大世家作假的田册查得一清二楚,都靠齐岱和他手下的人暗中探查策应。如今,诸事料理妥当,齐岱才姗姗回京。此事一了,科举才算真正提上日程。科举的设想,多在周御和齐岱之间讨论,之前和蒲辰并没有提过,今日机会难得,周御便开了话匣子,将科举的设想和开春后科考的准备一一告知他们。他越说越兴奋,趁着酒兴手舞足蹈起来。
“如此,天下有才学的寒门士子都能为朕所用,朝堂不再被世家大族所把持。这清明的天下,终于能在朕的手中实现了!”周御目光炯炯,拍着蒲辰的肩,“大司马,你看如何?”
“果然甚好!”蒲辰听完,也不由得深受感染。他抗击北燕,发动宫变,最后辅佐周御上位,就是为了一个清明的朝堂,一个中兴的大景王朝。他自然知道,世家之弊乃是沉疴,牵动着朝堂。如今,世家的根基——田亩和食邑已被瓦解,若是科举能成大势,将来立于朝堂之人不再只是世家大族的子弟,而是全天下所有的有识之士。
见蒲辰如此赞同,周御心情大好。他将移门大开,走到丽景台的露台之上。此时已是月上中天,雪已经停了,整个洛阳宫银装素裹,皎皎月光映楼台。不止洛阳宫,仿佛这整个天地都浸在月华之中,让人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疏朗开阔。
“这才是大景的天下!”周御赞叹了一句,他说出的话都变成了白色的雾气。齐岱不知何时已拿了一件貂皮大氅给周御披上。他们并肩站着,俯瞰着整个洛阳宫,那并肩的背影突然让蒲辰有一些感慨。他一转首,正好捕捉到文韬眼中的一丝没来得及收起的神采。
蒲辰心中蓦地一沉。刚才周御提起科举制的时候,他的注意力都在科举制本身,这自然是一个让他都感到热血沸腾的愿景,可是,他此刻才意识到,这件事他并不是一个旁观者,这件事切切实实地关系着一个人,文韬。
文韬出身寒门,文采卓绝,正是科举制最合适的参与者。他靠着自己的赏识和青睐做到了大司马府的主簿,可是蒲辰深知,文韬之才绝不仅于此,如果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放在文韬面前,他会想去吗?蒲辰回味着刚才文韬眼中的那一丝神采,印象中,上一次见到文韬眼中这样的光华,还是壬子之变之前了。他心底,大概也在等这样的一个机会,一个自己给不了的在天下人面前证明自己的机会。
蒲辰突然感到一丝苦涩从心底泛了上来。
86、86.
回到住处时已过了子时。蒲辰屏退了宫人,借着酒气拉着文韬没入了床幔之中。文韬毫无准备,今日本就心中有思虑,又喝了一些酒,根本不是蒲辰的对手,只觉得洛阳宫中的床幔格外厚重,压得人透不过气。
蒲辰从后面扣住他,他今日的动作有他往日没有的粗暴,文韬刚想开口就被他一把扣住脖颈,手指在他的鞭痕上摩挲,手掌却用力抵住了他的喉咙,不让他说话。文韬知道今日绝不可和他硬来,便打算虚与委蛇一下,结果他的迎合并没有被蒲辰认下,蒲辰在黑暗中盯着他,像荒原的独狼,在他的注视下,所有的隐秘都似乎荡然无存。文韬莫名觉得一阵心虚,他心虚的时候眼睑会微微下垂,蒲辰像是轻轻冷笑了一声,做完后重重翻了一个身,背对着文韬。
文韬从未被如此对待过,心中充满了疑惑。他定了定心神,在黑暗中看了一会儿蒲辰脖子的线条,把思绪集中到今日的丽景台之宴上,试图拼凑起蒲辰所有的情绪。
终于,他像是抓住了黑暗中一直存在但非常微弱的一个光点。他的声音清晰传来:“你是不是后悔了?”
蒲辰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已经翻江倒海。见他没有反应,文韬伸出左手,从蒲辰的腋下穿过,停在他的前胸。蒲辰本想移开他的手,但马上意识到这是文韬受伤的左手,他怕自己下手没有轻重,只好任由文韬的动作。
文韬在黑暗中嘴角扬了扬,有些东西,到底是像刻在身上的习惯,而这些习惯,慢慢变成了身体的某种本能。蒲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心虚的是你自己吧。”这次来洛阳,蒲辰的感觉很奇妙。明明一年前才来过这里,当时他穿着大婚的喜服,意气风发地要将这天下易主。可是这次来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局外人,这是周御的天下,他要科举取士,要网罗天下英才,他那样的志得意满,竟让蒲辰从心底生出了一丝艳羡。
文韬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微凉的指尖碰触着蒲辰:“我没后悔。”文韬的声音很低,却有些倔强。
蒲辰道:“你是没后悔,可你想去参加科举,是周御的科举。”
蒲辰一针见血,文韬被说中心事,一下子没了声响。科举,是他有生之年从未想过会遇到的一次机会。他出生寒门,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辛。从前他文武双全,超过世家子弟百倍千倍,却要靠着齐岱的青睐才能在广陵学宫立足。后来,他出走广陵,机缘巧合之下和蒲辰引为莫逆,做了他的亲卫,谋士,还有……爱人。可是,他所有的一切,都倚赖着蒲辰的权势和地位,若没有蒲辰的赏识,他就是无名之辈。科举,如果他去参加科举,他的一身才华必能闯出一片天地,扬名天下,让所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可是,蒲辰……文韬从蒲辰的话中听出了他的态度。这是周御的科举,中了科举,便要做周御的臣子,他不再属于蒲辰,这件事要蒲辰毫无介怀,这不可能。
文韬在心中权衡利弊了一番,在蒲辰和证明自己之间,到底是蒲辰更重要,他们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人。蒲辰手握重兵,此刻虽然没有外敌环绕,但军务繁重,江北五州也有很多军务要重新安排,他在他身边,才更能帮到他。文韬在心底轻叹了一下,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心底的叹息变成了轻不可闻的一缕气息,呼在蒲辰的背心。
“我不会参加科举的,我是你的主簿,我和你留在武昌。”文韬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蒲辰良久没有说话,他感到文韬放在他前胸的左手又凉了一些,便伸手握住了他。这一刻,他很希望那个开科取士的人可以是他自己,那他就可以看着文韬兴高采烈地走进神武大殿,在天下士子面前一展胸中之才,可以看着他入阁拜相,青史留名,方才不枉费他这么个人。可是,自己终究不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去觊觎周御,他的父亲曾经告诉过他,自己做过的每一个选择都要为之负责。彼时,他既然选择了辅佐周御登基,自然就要承担这个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他不愿做窃国之贼,他只愿做一个纯臣。而做一个纯臣,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若真的想去,不妨一试。到时候就算你入阁拜相,我也可以来洛阳看你。”黑暗中,蒲辰的声音很清晰,甚至有一丝故作的轻松。
“啊……啊?”文韬没想到蒲辰会这么说,愣在了原地,喉间的“啊”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这声“啊”不知怎的戳中了蒲辰的笑点,他一骨碌翻了身,正好捕捉到文韬没来得及收起的惊讶表情。文韬的五官很好看,只是他平素一向沉稳,他这五官本该有的生动发挥不出三成。此刻,文韬睁大了眼,嘴唇微张,眼中既有惊异,又有感动,闪亮的华彩让蒲辰想起他们在武昌床头挂着的白兔花灯来。蒲辰不自觉就笑出声来,一扫刚才的郁郁之气。他继而想到,就算文韬真的考中科举做了定鼎朝堂的重臣,他也还是他的韬韬,大不了自己到时候多跑几趟洛阳,就是常驻在洛阳问题也不大,反正北燕强敌已去,武昌的战略地位没有从前那么重要了,新的防线该向北移才对,到时候向周御讨个恩典,把大司马府建在洛阳也不是什么难事。
蒲辰越想越舒畅,不自觉笑得越来越大声。文韬初时的感动之情此刻已烟消云散,一想到今夜蒲辰对自己先是粗暴又是嘲笑,不禁心头火起,看准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用膝盖狠狠撞了一下蒲辰的不可说之处。蒲辰痛得惊呼一声,破音道:“韬韬,你这是谋杀亲夫!”
“哼,谁说你是我亲夫?”文韬不甘示弱。两人在榻上来回撕扯打闹了一阵,蒲辰在被子中握住了文韬的手,故作阴阳怪气道:“武昌的庙小了,供不起韬韬这尊大佛了,韬韬要去神武大殿发光发热了。”
文韬轻哼道:“哎,还不知道能不能考取,你别捧杀我。”
蒲辰用手肘支起脑袋,对着文韬道:“要是你没考上,那就是陛下眼瞎。”
文韬一把捂住蒲辰的嘴:“别胡说,这里是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