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蔚闻言眉宇稍松,筷子也动得勤了些。文韬自斟了一壶茶,呷了一口道:“春彧兄姓王,莫非出自前朝鼎盛的琅琊王氏?”
王蔚放下筷子脸色一沉道:“王姓之人,天下泱泱。难道都要出自琅玡王氏?在下出自寒门,家族岌岌无名,难道就不配参加科举了吗?”
文韬初时一愣,继而笑道:“是我迂腐了。春彧兄说的不错,天子开科取士,就是一视同仁之意,英雄不问出处。我也是出身寒门之人,谁说寒门士子不如人?据我看,春彧兄之才,远胜归云酒楼那几个世家子弟。”
王蔚没想到文韬竟也出生寒门,顿感亲切道:“原来文韬兄也是寒门中人!自景朝立国起,选官全凭出身,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寒门子弟想要出头,也只能依附世家大族。文韬兄栖身蒲氏想必也是这个原因吧?”
文韬不便明言和蒲辰的关系,笑笑道:“差不多,如今在大司马府做着主簿,管些庶务罢了。”
两人因出身相近,多了惺惺相惜之感,因这次文科考的是策论,二人话语投机,又谈了些时政。王蔚道:“陛下开科取士是好事,只是,只有科举而无官学,天下有才之士终难有出头之日。”
文韬一听来了兴致道:“此话怎讲?”
“我且问文韬兄,兄台是在哪里入的学?”
“自学开蒙,后机缘巧合入了广陵学宫。”
“原来文韬兄师承广陵学宫,失敬。”王蔚做了一揖,继而又叹道,“机缘巧合能入学的寒门子弟毕竟是少数,多数寒门弟子连入学的机会都没有,就算陛下开科取士,他们也难以和世足子弟比肩。”
“那敢问春彧兄师从何人?”
“亦是机缘巧合,战乱之中救了世家大族的长老,才得以开蒙入学。”
文韬举茶向着王蔚道:“我以茶代酒,为我们寒门子弟的机缘巧合尽一杯。”他一饮而尽,深叹一口气道,“春彧兄深谋远虑,在下佩服。若官学不盛而只有私学横行,得利者永远只有养得起私学的世家大族。若要彻底扭转世家大族掌控朝政的态势,官学势在必行。由朝廷在各州各府设立官学,才优者录之,学成后再统一参加朝廷的科举考试,如此层层选拔,必能汇天下英才于一堂。”
“所见略同!”王蔚起身,“今日巧遇文韬兄,如遇知己,幸之幸之!”
之后几日,二人或联诗,或论辩,甚为投契。自从出了广陵学宫后,文韬难有如此心无挂碍醉心于学的时候。他和蒲辰虽说交心,但毕竟有主仆之分,当初在广陵学宫虽和齐岱交好,也有上下之别,生平第一次,文韬终于可以平等地和人交游。他和王蔚才识相当,同出寒门,同赴科举。这一次,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青眼,仅仅凭着他自己,就可以获得别人的尊重,获得进入朝廷的机会。
这一日,他等得太久了。
四月初一,天朗气清。科举考试辰时开始,考生从卯时起陆续从应天门入场,排队进入洛城殿候考。洛城殿内排了两千余张案台,摆好了一应的笔墨纸砚。偌大的宫殿,千余人在其中,却肃穆异常,没有一丝喧哗。内侍分发考卷,考生要求在两个时辰内完成一篇策论。辰时正,钟鼎声起,考试开始。
文韬打开试卷,题目的五个大字赫然写于试卷之上:论礼义与刑赏。
文韬稍作思索,已有思路,略微打了一个腹稿,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已动起笔来。文韬动笔之时,殿中动笔之人不足十之一二。刚过了一个时辰,文韬已将策论写好。他本就才学渊博,于儒道二家都颇为精通,礼义之论几可随手拈来,又在蒲氏军中浸淫数年,刑赏制度更是烂熟于胸。一篇策论做得花团锦簇,立论鞭辟入里,文辞通达晓畅,献策切实可行,他检查了两遍,便提前交了卷。交卷之时,殿中还有一小半人抓耳挠腮,还未动笔,忽见他一个丰神俊朗,神仙一般的人物提前交了卷,无不侧目惊叹。
回到蒲府后过了一个时辰,王蔚也回来了,见文韬早已回到府中,惊讶道:“文韬兄这么早就交卷了?”
文韬轻轻一笑:“考题不难。”
“正是。这题目太过四平八稳,恐难出新意。”王蔚似是有些遗憾道。
“既然不难,春彧兄怎么这会儿才交卷?”
“我入场之时遇到了几个同为寒门的学子,便相约出场后叙一叙。刚才下场后和他们一路畅谈,耽误了些时候。”
文韬一听,颇有兴致道:“原来如此。这些人现在可还在洛阳?”
王蔚脸色黯淡了些:“他们今明两日就要陆续回原籍了。有一个和我是老乡,我打算和他一路同回。这几日在府上叨扰,实在是过意不去。”
文韬诧异:“一个月后就放榜了,你们不在洛阳等着放榜吗?”
王蔚摇了摇头:“洛□□价非普通州县可比,我们等不起。若真有幸考中,邸报也会送到我们的原籍,不会遗漏。”
“寻常寒门士子也就罢了,春彧兄之大才,何必着急回去呢?”文韬望着王蔚,他们都是聪明人,这几日联诗作文,彼此的文才自是有数。
王蔚苦涩地笑了笑:“这次文科应举的有两千余人,最后录用的不过几十。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与其留下等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不如早日归乡。”
“你甘心吗?”文韬盯着王蔚。
王蔚望着地下,嘴角像是扯了扯。寒窗苦读十余载,终于有机会踏入朝廷,不等到一个结果怎么会甘心?可是他身边盘缠全无,寄居蒲府已经好几日,他没有银两可以拿来偿还给文韬。诚然,要是最后真的考中,入朝拜官,另当别论,可若是没有考中,自己难道舔着脸向文韬借盘缠回乡吗?文人最重气节,他与文韬投契是真,但不愿在他面前失了自己的身份也是真。
文韬见他踌躇不决,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他略一思索道:“春彧兄先别急着回乡,我还有一事相求。”
王蔚奇道:“何事?”
文韬赧然一笑:“我作文还可,丹青着实不擅长。前两日见春彧兄一手丹青画得极好,不知可否重金求春彧兄一幅丹青?”
“重金不敢收取,既是文韬兄想要,我自当相送。”
文韬笑道:“我所求之丹青,并非描摹实物可成。我所求乃是一副肖像,我描述,春彧兄绘画,若果真像那个人,我才会付这笔重金。春彧兄,这笔买卖做不做?”
王蔚哈哈一笑:“有趣有趣!果然是难事一件,我不妨试试,君子取财有道。”
文韬着人铺了纸墨颜料,王蔚准备好后,侧过头问道:“此人长相如何?”
文韬怔了一怔,耳尖忽然红了,低声道:“俊美。”
王蔚差点笑出声来,文韬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形容起人的长相竟如此笼统。他搁笔道:“文韬兄这是存心消遣我呢?”
“那……该如何描述?”文韬不知为何窘迫起来。
“总要把这人眉眼、脸型分说清楚,我才有可能画得像。”
文韬略一思索,精确报出此人脸型、眼宽、眉距、鼻高、唇型。这次轮到王蔚暗中惊讶了,一般人对于熟悉的人能说出大致长相,但像文韬这样把面部的每一个细节说得如此精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王蔚几乎不用再问细节,就将此人面容精准描摹出。宣纸之上,只见一个青年目光如炬,鼻梁高挺,唇薄而自带威严。
果然是俊美非常。
89、89.
蒲辰策马赶到洛阳的时候距放榜不到一两日了。他这次出来谁都没有告诉,只带了唐宇和几个贴身亲卫,只是为了赶上文韬的放榜,顺便把处理得差不多的军务和周御汇报下。
到洛阳时,恰逢一场大雨,已过了宵禁时间,四方城门已闭,蒲辰靠着大司马的令牌进了城,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暴雨如注。蒲辰进到蒲府时,开门的下人见是家主,吃了一惊,刚想通报,蒲辰道:“主簿呢?”
“在书房。”
蒲辰脱下被大雨淋湿的外袍,顺着门廊往书房方向走,还未到就听到书房中隐约有说笑之声。书房中的人影映在窗牖,除了文韬外,还有一个年轻男子,侧脸的轮廓甚是清秀。蒲辰的脸色沉了下来,质问道:“何人在书房?”
那下人见家主面色不善,战战兢兢道:“是一位王公子。”
蒲辰皱着眉,唐宇赶紧道:“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人?”
那下人愈发惶恐,低声道:“是……是文主簿请回来的,说是一起参加科举的考生,已在府上住了一个月了。”
唐宇听到最后心惊肉跳,使了个眼色让下人赶紧退下。蒲辰站在门廊之下,廊外的雨水顺着廊檐倾泻而下,伴着远处轰隆隆的惊雷。唐宇看到蒲辰握着佩剑的手,指关节处已有些发白,这是他极度用力的时候才会出现的情况。唐宇赶紧道:“家主,要不还是我去看看吧,您这浑身都湿透了,还是先回房换身衣服,别着凉了。”
蒲辰在原地顿了片刻,又瞟了一眼书房中的人影,沉声道:“不用了,你也累了几日,回房休息!”说罢竟是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而去。
唐宇站在原地,心中腹诽你们神仙吵架,殃及池鱼。他踮了踮脚尖,正想着要不要去文韬那里偷偷报个信,就听已走了有几丈远的家主喝了一句:“滚回来。”唐宇抱头鼠窜,一溜烟躲进自己房中,打定决心今晚就是外面塌了天也绝不踏出房门一步。
蒲辰回到房中,早有下人备好了洗澡水,他将自己整个没入水中,温热的水顺着他的额发和脊背流下,驱散了他一路冒雨前来的寒意。他闭着眼睛,头靠在澡桶沿上,凉意褪去,涌上的是一阵又一阵的燥热,他感到自己随着胸膛起伏的呼吸一点点加重,像一团燃烧着的火。他像猎手一样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木施之上,挂着文韬家常穿的几件长袍,按照他的习惯由短至长依次摆放;床榻之上,文韬一人的被褥整整齐齐地铺着。至少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破绽,蒲辰心口稍松。
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蒲辰不动声色,像躲在暗处等待狩猎的狼。
文韬一进门,就觉得空气中似乎多了些什么,这种感觉他说不上来,更像是一种直觉。蒲辰挺直了背,发出了轻微的水声。
“谁?”文韬警觉。他环视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他的目光被吸引到床榻后的屏风之上,那屏风看起来似乎被人移动过了。文韬当下在心中思忖,这是洛阳的蒲府,难道此刻竟有刺客隐藏在此处吗?他屏息凝视,侧身从案台下的暗格之处抓了几个防身的手里剑,朝着屏风的风向扔出两个,一边极速向门口撤去。
忽然一道黑影蹿出,截住了文韬的方向,文韬刚想喊人,就被来人捂住口鼻,那人铁一般的手臂箍住了文韬的肩,文韬向后一仰,直接掉入了那人赤|裸的胸膛。
这个触感是……蒲辰。
文韬愣在原地,想扭头看一眼,却被来人死死扼住,以炽热的气息在他耳边道:“韬韬,你这是谋杀亲夫。”
文韬想要开口,蒲辰的手却已经游移到文韬的脖颈,在他的鞭痕处狠狠摩挲了一下。文韬发不出声音,蒲辰冷笑了一下,直接将他扔到了床榻之中。两人一月未见,本是干柴烈火之势,但今日蒲辰绝不打算善待文韬。文韬的性子则是标准的遇强则强,蒲辰越是如此,他越不会示弱。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似乎要将这天地一并吞没。
蒲辰在感情上绝非细腻之人,他从不会用那种婉转曲折的方式去探寻爱人的心意,但他自有一套他的办法。他承认,他日夜兼程深夜赶到这里,却发现文韬和别的男子在谈笑风生的那一刻根本难以忍受,甚至有掀了书房的冲动,但他不屑用语言去试探,去质问。言语可能是假的,但身体从来不会说谎。他像在战场上一般用最猛烈的进攻去试探敌人的虚实,在这样的攻势之下,没有人能在他面前有所隐瞒,包括文韬。
最后一击之后,蒲辰轻呼了一口气,终于有了一丝一整夜都未出现过的轻松感。
文韬的声音有些沙哑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蒲辰抿了抿嘴唇:“子时。”
文韬略一思索,算了算时辰和蒲辰到家的路线,嘴角扬了扬:“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蒲辰抿着的嘴唇又翘起了一些,故作不经意道:“他是谁?”
文韬笑起来,边笑边摇头,捏着指尖在蒲辰面前晃:“大司马的心眼,不会才针尖大吧?”
蒲辰一个翻身将文韬压制在下面,沉声道:“他是谁?”
文韬望着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像是故意气他一样道:“一个玉面书生。”
文韬平日不苟言笑,今日这般主动撩拨纯属少见,他笑起来如三月春花,搅得蒲辰心痒痒的,他扣住文韬的头,指尖穿过他的发丝,正好将他整个固定住:“还不老实?这是变相说为夫刚才做的还不够,嗯?”
文韬动弹不得,刚才已经被折腾得够呛,此刻体力不支,求饶道:“好了好了,我不过就是救了一个人,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蒲辰见他服软,哼唧道:“什么人要收留一个月,还要聊到子时?”
文韬笑道:“大司马,春彧兄是我路上救的差点被胡尚书家的公子撞死的寒门士子。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当我在给你积德了。”
文韬说得轻松,蒲辰却在他的话中精准捕捉到了“寒门”二字。文韬自己出自寒门,这个身份一直是他的软肋,如今,他主动参加科举,何尝不是想以寒门的身份证明自己?既如此,他自然会对同出寒门的士子格外亲厚一些。蒲辰算是明白了一向不愿多惹是非的文韬这次为何会将一个大街上捡来的人留在家里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