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朕知晓了。这次你们也辛苦了。”周御面上还带着笑,语气却有些疏离。
“为陛下分忧,乃微臣分内之责。”郑庸赶紧道。
“对了。”周御像是不经意道,“当日吏部呈上来二百份试卷,都是优中选优。可还有剩下落选的一千八百余份,却在何处?”
郑庸像是怔了一下道:“陛下,那二百份试卷都是吏部层层选上来的,剩下的有些还在吏部,有些已搬去了文德殿存档。”
“嗯,还在就好。”周御语气轻松,“明日将这些落选的试卷归整到一处,朕来看看。”
“陛下……”郑庸的声音有些发紧,“陛下日理万机,这些落选的试卷有不少行文不通,言语狂悖,还是不要污了陛下的眼。”
“哦?”周御笑道,“朕看不得吗?”他的一对梨涡盛着笑意,但一双眼睛却透着严厉。
郑庸不自觉跪下道:“臣……臣还需要些时日规整。”
“不就是一千八百份卷子吗!”周御突然厉声喝道,“朕即刻就派内侍去吏部和文德殿把试卷搬来!”
“陛下恕罪。”郑庸已是冷汗涔涔,“明日吏部定将试卷归整好,供陛下阅览。”
“明日真能办妥?”
“能,能。”郑庸赶紧道。
“那朕明日早朝之后直接去吏部阅览。”
“……是。”郑庸连连应诺,退了出去。
郑庸走后,原本还带着些许笑意的周御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撑着桌案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忽然,一只手轻轻附上周御的手背,齐岱不知何时已从殿后转出,轻声道:“陛下息怒。”
见是齐岱,周御差点喷薄而出的怒气稍稍安抚了一些,他喝了一口茶,调整了一下气息道:“你觉得如何?”
齐岱摇了摇头:“郑庸并非出自世家,才能平平,能坐上吏部尚书的位置是靠着巴结周衍。他刚才的反应不像是干净的。”
周御冷笑:“他一个吏部尚书都不干净,整个吏部又能有谁是干净的?”
“他既允诺明日能将落选的试卷规整完毕,想必胆子还不算太大。陛下预备此事如何处置?”齐岱道。
“你那里查出了榜单上有几个并州考生?”
“一十五个。确实远多于其他州,而且录选的考生和并州的几个大世家都有或多或少的联系,有的就是出自这几家,有的是这几家的家仆或旧交,有几个乍看身份背景还像是寒门子弟。”齐岱道。
周御沉思片刻道:“这次科举声势浩大,绝不可虎头蛇尾。朕先看一看所有落选的卷子,找一找有没有遗珠,做一个候选名单,再将这些录选的和候选的考生归总到一处,由朕亲自考一考对策应答。若是录选的士子确有真才实学,朕就不多追究什么了,若有滥竽充数之辈,朕第一个问罪郑庸!正好也借此给吏部换换血。”
齐岱一听感佩道:“陛下此计真是举重若轻。如今的朝臣多是周衍一朝留下的,其中的鱼目混珠之辈不知有多少,只是碍于新朝甫建,不便大动干戈。如此,能借机重整吏部,真是天赐良机。吏部若定,六部后续的人选皆可掌握在陛下手中了。”
周御却是苦笑道:“吏部倒在其次,朕只是不想误了天下的人才。第一次开科取士就出了科考舞弊,朕怕寒了天下士子之心。这一次对策应答后若是发现录选考生中确有事涉舞弊之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陛下预备……”
“严惩不贷!”周御斩钉截铁。
齐岱暗惊,周御上位后以宽和立身,似乎很少见到他如此狠厉。
周御继续道:“科举舞弊之例绝不可开,若不严惩,之后贻害不断。”
齐岱暗自思忖,周御所言不错,开科取士乃选拔百官的重中之重,这一次周御尚能亲历亲为,劳心劳力,之后难道每次都要他亲自过问吗?必要有一套极为严苛的制度来保证每一个环节不出疏漏。而一旦发生舞弊,不严惩就会种下贪腐的种子,一点点腐烂发臭,终会将整个清明的朝堂葬送。
齐岱思罢,对上周御的目光道:“若有事涉舞弊的考生,不要送到大理寺了,送到臣的司鉴阁吧,臣亲自来审。”
“你要接管此事?”周御疑道。
齐岱点头:“大理寺隶属刑部,若关在大理寺,就要过刑部的明路,时间拖得长不说,还不一定能审出什么,到时候一笔糊涂账。不如由臣来审,臣在百官那里都有眼线,远比刑部审得快。再者,若是百官和考生们知道事涉舞弊送的是司鉴阁而非刑部,以后必不敢以身犯险。不是臣自夸,臣那里的拷讯,花样可比刑部多多了。”
“思钧……”周御听到最后皱了皱眉,齐岱的脸不知何时已覆上了一层戾气,那是只有常在黑暗中的人才会有的锋利,如黑夜中寒鸦的利爪。周御突然觉得很心疼,他眼前浮起第一次见到齐岱的样子,那曾是一张盛满了天下的笑意的脸,是谁让他变成了现在这样?是自己吗?
齐岱像是看透了周御的心思,走近他低声道:“我说过,好人我已经做够了。这天下的许多事,不是好人能做的。那些人既然敢舞弊,就别怪司鉴阁盯上他们,刑具之下,没有谁熬得过,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我也想看看,周衍留下的朝廷到底有多不干净。”
“思钧!”周御抓住齐岱的手臂,胸口起伏着,他想脱口而出“你不要如此”,可是仔细一想,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是为了自己在壬子之变诛杀谢昆,失去了朝臣的身份,也是在自己的应允下做了他的私臣,为他监察百官,做这些朝臣不齿之事。而自己又能给他什么呢?他连在洛阳宫正大光明抱他一下的资格都没有,又有什么立场让他不要如此,做回那个霁月风光的齐思钧呢?
齐岱放下了周御的手道:“天色不早了,臣告退。”
“慢着。”周御道,“今夜留下,朕……朕……”周御大脑飞快运转,想拼命抓住一个留住齐岱的理由,终于道,“朕还要和你商量明日去吏部阅卷一事。”
齐岱停在了原地,他宿在偏殿已经三日了,齐岱感到明政殿侍奉的内侍看他的目光都有了一丝复杂的意味,于情于理今夜都不该再留下,可是周御的声音像是他独行于黑夜的唯一的光,他难以拒绝。
正在此时,一直在殿门口当值的内侍禀道:“陛下,今日乃望日,按例当宿在皇后殿中。”
周御胸口的起伏更剧烈了一些,良久,他的声音传出来,一如既往的和善平静:“知道了。”
而与此同时,齐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明政殿,一袭黑衣隐于夜幕之中。
95、95.
是夜,周御宿在皇后宫中,虽然面上还是言笑晏晏的样子,但似乎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皇后以为他政务繁忙,并不在意,早早安置了。谁料,刚过了寅时,忽有内侍匆匆而至道:“陛下,吏部走水了。”
周御尚在熟睡,一听“吏部”二字忽然惊醒了,他披衣起身,厉声道;“备马!”洛阳宫内仍是黎明前的一片黑暗,一声马嘶,天子策马自宫城一路向南,直抵洛阳宫的应天门,出了应天门就是百官办公的皇城。
远远地,皇城的一角已亮起火光,正是吏部所在。周御咬紧牙关,怒火中烧,想起白日和郑庸的一番对话,原以为他虽有所推诿,但毕竟不会太过分,谁知竟能生出火烧吏部这种大祸,他是脑袋不想要了吗?周御思及此处,心头忽然“咯噔”一下,吏部着火,无论是不是有心,郑庸这个吏部尚书都做到头了,他这是宁可葬送自己的仕途也要烧了文举的试卷!
周御一边策马一边吩咐:“快传齐司鉴去郑尚书府上!”
待到周御策马赶到吏部的时候,已有不少仆役在救火,吏部的主体建筑依旧完好,只是一排低矮的耳房火势汹涌,一桶桶的水浇在起火的几间房间中,散发出大量的烟尘。几个吏部官员已闻讯前来,在火光前急得抓耳挠腮,满头大汗。见周御驾到,一排吏部官员一溜地跪下道:“陛下恕罪,此地危险,还请陛下回避。”
周御摆了摆手,没有丝毫要挪动的意思。他冷眼看了一圈,没有郑庸的影子,火光在他黑色的瞳孔中熊熊燃烧。他厉声道:“郑尚书呢?”
几个吏部官员慑于周御的威势,面面相觑,不敢吱声,却听一个声音道:“郑尚书昨日令臣等将文举落选的试卷整理规整到一处,静待陛下御览。所以臣等昨夜忙到深夜,郑尚书是最后一个走的,臣等不知郑尚书去了何处。”
那人语调平静,波澜不惊。周御抬眼看了他一眼,是吏部侍郎陈睢。
“哼,不会这么巧,这烧着的几间耳房就是存放试卷之处吧?”周御冷笑。
几个已经跪下的吏部官员面色灰败,磕头如捣蒜道:“陛下恕罪,臣等实在不知这几间存放试卷的耳房为何走了水。”
周御从鼻腔中又发出一阵冷笑,转过脸不去看地上的官员们。他立在原处,背挺得笔直,手背在身后,眼见耳房的火一点一点被熄灭,最终归于平静,而天边的夜色已经一点点散去,露出了天光。仆役们将没有烧毁的卷子搬了出来,堆在了一处。那些试卷粘着黑灰,又浸了水,周御随手翻了翻,就算没有被烧毁,墨迹也花了,根本无从辨别。
这一千八百份试卷,成了彻彻底底的无头公案。这些所谓落选的文章,到底是真的行文不通,言语狂悖,还是大有隐情,这下都成了永远的秘密。周御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了拳,面色如冰。
齐岱不知何时已赶了过来,他一袭墨色披风,如鬼魅般出现在周御身后,轻声道了句:“陛下。”
周御点了点下巴,齐岱走近他,在他耳边轻声道:“臣已去了郑庸府上。”
“如何?”
“郑尚书上吊自尽了,臣已将尸首送到了司鉴阁进一步调查。”周御皱了皱眉,却没有太多惊讶,自从看到吏部火起,一千八百多份落选试卷付之一炬,周御就已猜到,郑庸大概已经抱了死志。
“尸首有问题吗?”
“确为自尽。”齐岱道。
跪着的吏部官员见到齐岱正与周御低语,夜色中他的面色很苍白,像传闻中司鉴阁刑讯工具闪着的寒光,内心更加惶惶不安起来。正当他们以为自己今日逃不了被送到司鉴阁的命运时,忽见周御面色巨变,惊疑不定。周御扔下一句:“吏部官员,就地自省,无旨不得离开吏部。”后便带着齐岱匆匆离开。
回到明政殿,周御惊道:“郑庸果真留了遗书?”
“正是。”齐岱道,“郑庸的遗书就放在自尽的书房桌案之上,臣去的时候墨迹尚未干。郑庸在遗书中坦白将科举试题提前透露给了二十六位考生,以此谋取私利。事涉舞弊,他无颜面圣,故自裁谢罪。二十六位涉嫌舞弊的考生名单他在自尽前已派人送到了大理寺,臣抄录了一份,全部在此,陛下请过目。”
“这份名单,大理寺已经有了?”
“是,这份名单昨夜悄悄送到了大理寺,刚才臣去大理寺之时这份名单已经归档。刑部尚书还要来讨陛下的旨意,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周御一把接过齐岱呈上的名单,一一扫过,其中绝大多数确为并州籍的考生,包括考生们状告的那个何品,可是名单的最后,赫然写着一个名字:并州晋阳,大司马府,文韬。
周御的目光盯着“大司马”和“文韬”两个名字,半晌后终于道:“怎么会有文韬的名字?”
齐岱道:“若不是事涉大司马和文韬,刚才臣就打算把这名单上的人全部关押到司鉴阁了。”
周御踱了几步:“思钧,这份遗书,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齐岱的眼中不辨态度:“陛下,臣与文韬是旧识,难免言有偏颇。再者,大司马是重臣,和陛下情谊非比寻常,文韬出自大司马府,臣不敢妄言。”
周御用眼神鼓励道:“你尽管说,朕恕你无罪。”
齐岱深吸一口气道:“此事蹊跷。郑庸既然已经决定自裁谢罪,为何要烧毁落选的试卷?据臣猜测,他只认下了泄露考题一事,而不想让陛下看到落选的一千八百余份试卷,说明吏部的舞弊,远不止泄题给这二十六个考生。最初的两千余份试卷,所谓的一层层筛选,只是为了确保最终那些提前拿到考题的并州考生能够录选。他无法左右陛下终选的这一步,只能在选上来的两百份所谓优中选优的试卷中掺杂水分,才能让陛下自己选出那些舞弊的试卷。”
周御恍然道:“怪不得朕觉得这次呈上来的试卷中寒门子弟写得并不出彩,朕录选之时已是刻意偏向寒门都选不出几篇真的好文章。难道,那些真正出彩的寒门子弟的文章都被吏部刻意筛选了下来?”
“试卷如今已毁于一旦,所以根本无从查起。”
“如此说来,郑庸的遗书并没有交代他的全部罪行,他打算让吏部舞弊这件事止于他一人。”周御道。
“郑庸的认罪既不诚心,那这份舞弊考生名单就更加难辨真假了。”齐岱道,“以臣对文韬的了解,臣不觉得文韬会屑于做此等事,那他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中就是为了扰乱我们的调查,郑庸算准了陛下投鼠忌器,这份名单中有大司马的人,陛下就不便开诚布公去查了,这样他们可以运作的余地就会大很多。”
“哼,都算计到朕头上来了!”周御怒道,“这件事刑部就不要插手了。你把郑庸的名单上除了文韬以外的二十五个人全部关押到司鉴阁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