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韬……就不管了吗?”齐岱抬起眼睛。
“什么意思?你刚才说以你对他的了解他不屑于此,以朕对大司马的了解,他也不屑于此。”周御的目光射过来,齐岱对望过去,二人之间陡然升起了一阵沉默,一时间,各种思虑在两人脑海中展开,周御脸上原本笃定的神情有了一丝松动。
终于,齐岱静默了片刻,开口道:“查还是要查的,既然牵扯到文韬,臣就可以正大光明将他关押进司鉴阁讯问。”
齐岱盯着周御,轻轻做了“武昌军”三个字的口型。正大光明将文韬关进司鉴阁,简直是一个天赐良机。拆分武昌军一事正在关口之上,这是对武昌军伤筋动骨之举,连周御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可是,若是能将文韬作为人质,就可做为挟制蒲辰的一枚棋子。当然,此事绝不可说破,只能天知地知。到时候,若是武昌军拆分顺利,就风平浪静地将文韬放出来,若是出了任何一点可能的危险,手中握着文韬,就等于握着蒲辰的命门。
周御明白了齐岱的意思,目光却逃避似的瞟开了去。平心而论,他不愿意这样对待蒲辰。
齐岱像是看清了他的想法,幽幽道:“陛下莫不是忘了壬子之变臣是如何定下百官的?”
周御心中一凛,当时若不是齐岱羁押百官家眷,局势难以明朗。可话虽如此,周御低声道:“大司马和朕的情分毕竟不同。”
齐岱轻笑:“陛下放心。文韬的名字确实在郑庸的名单上,臣查他应当应分。再者,既然是查,又是牵涉这么多人的科举舞弊,多查一些时日是对此案的负责。文韬无辜毕竟只是我们的猜测,总要查过才能定案。就是大司马来问,臣这里也应付得来。”
周御叹了一口气:“其他也就罢了,只是,千万不可用刑。你知道的,大司马和文韬……”周御没有说下去。
齐岱微笑道:“自然。”
96、96.
蒲辰这几日心绪不佳,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思索如何安排边军一事。文韬那边也是忧心忡忡,吏部接连出了大火和尚书自缢之事,文举的后续安排就被耽搁了下来,司鉴阁已经关押了不少人,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日,蒲辰起了个大早,望着窗外俨然已是仲春初夏,他想起从前答应开春带文韬来洛阳,如今再不去踏春,这一年的春光又白白辜负了。他索性将烦心事统统抛诸脑后,洛阳城门一开就带着文韬策马而去。文韬在马上辨别了一下方向道:“我们这是要去,少室山?”
蒲辰弯了弯嘴角,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个轻声的“嗯”,扬起一鞭将乌青烈马策得飞快。文韬暗自轻笑了一下,几个月前他翻名人游记随口的一句“听说少室山风景不错,少林古刹也颇值得一看”竟被蒲辰记住了。他记得那时他们在武昌蒲辰的书房,蒲辰在做江北边防部署,他则歪在一旁的案台上一边抚着狸猫一边随意翻着一本游记,一整晚他们也没说几句话,包括文韬随口说出这一句的时候他不确定蒲辰听到没有,仿佛无数个他们共度的平凡夜晚,平凡,却又无可替代。
到了少室山脚下,他们将马系在山下,顺着山路蜿蜒而上。此时已近六月,树林苍翠欲滴,遮蔽了隐没山间的古刹,偶有蝉鸣阵阵,像是拉开了夏日的序章。他们上山不过半个时辰,天空忽然阴云密布下起雨来。初时只是小雨,落在参天的高树之上,并无大碍,可是雨势渐渐大起来,打湿了二人的衣襟。文韬抱怨道:“我就说还是带把伞的好。”
蒲辰理亏,若是他自己,行军打仗冒雨前行是家常便饭了,哪会带什么伞?但是文韬毕竟身上有旧伤,又受不得凉,眼见雨势越来越大,蒲辰当机立断道:“赶紧找个地方避雨。”
两人加快脚程,找了半山腰一座无人的庙宇躲了进去。少室山乃佛教圣地,除了古刹少林寺外还有不少寺庙,有些尚有香火有些却渐渐无人打理。这处寺庙建在偏僻之处,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却尚算得干净,案台上还有些香灰。
他们相视一眼,蒲辰道:“先在这里歇一歇,湿衣服脱下来晾干。”说罢蒲辰就自然而然地上手将文韬的外衣脱下。
文韬闪避了一下踌躇道:“这里是佛寺……”
“哦?”蒲辰挑眉,“你还敬神佛?”蒲辰长于军营,不信谶纬,不信神佛,他抬头看了一眼这庙中的佛像,见并非是常见的观音、如来,而是浑身赤红,四手三眼,一脸怒容,便露出了疑惑之色。
文韬道:“这是作明佛母,红身怒容,取威慑之意,旨在消除众生贪欲执念。此菩萨既有威慑之意,我们在此换衣就太不敬了。”
蒲辰难得见到文韬如此,便道:“听你的,我们去后面。”
二人来到佛堂后面,刚脱下外衣和中衣,就听见一阵说话之声。二人此刻只穿着亵衣,十足的衣衫不整,听到说话声越来越近,蒲辰当机立断,拉着文韬以轻功一跃,躲在了佛堂的横梁之上。
“干嘛躲起来?”文韬轻声道。
蒲辰用目光在文韬身上瞟了一下道:“我们这样怎么见人?”一边说还一边将文韬的亵衣往上拉了拉,试图遮住他颈上的鞭痕。
文韬抓了他的手腕无奈道:“可我们衣服都在下面……”
“哦,坏了……”蒲辰懊恼。他们二人的衣服横七竖八此刻就在佛堂的后面。若是没有躲起来,反而可以正大光明地避雨。此刻二人躲在梁上,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那我下去……”蒲辰的“拿”字还没出口,两个僧人已经进了佛堂,文韬赶紧一把将蒲辰拽住,两人继续猫在房梁之上。
“好大的雨。今儿早上明明还好好的,下了一趟山,雨跟瓢泼一样,衣服都湿了,哎哟哟。”一个僧人道。
“幸好这里有作明佛母寺,师弟他们常来打扫,不至于破败。”另一个年龄稍大的僧人道。听他们的语气,大约是少林寺的僧人,少室山上大大小小的寺庙他们都会照拂。
“欸,师兄,这里有人来过!”第一个僧人刚把雨笠摘下,忽然道,“你看这些脚印。”
那个被唤作“师兄”的僧人看了一眼道:“善哉,大概是过路的客人来避雨的。”
“有道理,我去后面看看人还在不在。”
躲在梁上的两人此刻无比后悔,如果他们现在正正常常立在下面,完全没有一丝问题,为什么要穿着亵衣躲在梁上?他们刚才淋了雨,此刻浑身还是湿的,梁上狭小,又布满灰尘,蒲辰知道文韬喜洁,便自己背靠梁柱,将文韬整个拥在自己怀中,二人难免燥热,却又动弹不得。
“师兄,这里有湿衣,大概是前来避雨的人留下的。”僧人道。
老成持重的僧人闻言赶来,看了一阵疑惑道:“外衣也就算了,怎么中衣也留在了这里?”
“啊?这么说这两个人此刻穿着亵衣?这……这这有伤风化!该不会他们是哪里淫奔的男女,在这里,在这里……白日宣淫!”那年纪稍小的僧人看着像个话痨,正在大开脑洞。
“这些衣物都是男子的制式。”年长的师兄道。
“两个男子?那岂不是更加有悖人伦,不知廉耻?”
而此刻正穿着亵衣的文韬和蒲辰的内心出奇地一致,求少说两句……
“阿……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年长的僧人叹了一口气。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竟有人在佛寺做出苟且之事?我倒要来看看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不敬神佛!”那个僧人怒发冲冠,在小小的寺庙中仔细搜索了一番,试图找出这两个不敬神佛,白日宣淫之人。
躲在房梁上的文韬和蒲辰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要是被发现了,可真是说不清了,若是没有鬼,干嘛躲到房梁上去?可不就是坐实了不敬神佛,白日宣淫这几个字吗?
文韬此刻很想仰天长叹,当时蒲辰缺心眼把他带上房梁的时候自己怎么就没有当机立断想清楚前因后果呢?真是失策……更让他难以启齿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二人在梁上狭小的空间越来越不适,尽管蒲辰尽可能抱着他不让他沾上灰尘,但圆柱形的房梁硌得他大腿酸麻,另一方面,二人肌肤相触,蒲辰的气息就在他耳边,那个僧人一口一个“白日宣淫”,文韬竟觉出一丝于心有愧来。他一如此,耳朵先就红了,颈间渗出细密的汗,落在蒲辰眼里就不止心猿意马这几个字了。蒲辰咬了咬嘴唇,眼睛盯着那在寺内磨磨唧唧搜索的僧人,心中默默倒数,若是数完五十下这两人还不走,他就打算直接下来把二人打晕算了。
“哪里都找不到。”那僧人有些沮丧,“大概是听到我们的声音跑了。”
那年长的僧人双手合十,叹了句:“阿弥陀佛。”
此刻,外面的雨势渐渐止住了,那年长的僧人道:“雨既然停了,我们不该在这里多耽搁,该回去了。”
“哼,没让我找出那俩人。”那年纪稍小的僧人似乎还不甘心。
“既然人已经走了,他们的……衣物就带走吧,留在这里,有伤菩萨圣明。”
“正是!”那僧人像是终于找到了惩戒二人的方式,将他们扔在地上的衣物胡乱打了个包,挂在自己的竹杖之上道,“回去就烧了。”
“善哉,善哉……”年长的僧人又叹了几句,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寺庙。
二人走后,蒲辰抱着文韬下来,还未等文韬开口就直接吻住了他。刚才受了一通白冤枉不说,还被迫在又脏又狭窄的横梁上待了半个多时辰,此刻文韬面色耳尖都是红的,又穿着亵衣,蒲辰自诩不是什么圣人,便不管这里是不是佛寺,直接将二人仅剩不多的衣物都解了。
“阿蒲,这里……”文韬初时还想反抗,只听蒲辰狠狠道:“既然担了这个不敬神佛,白日宣淫之名,就不能白担了。”
文韬滞了一下,也就这一下,后面的事就完全不能自持了。他的手从后面紧紧抓着蒲辰宽厚的肩背,目光掠过蒲辰,正好对上作明佛母一脸的怒容,他额上的第三只眼睛似乎正紧紧盯着他们。他感到一阵从心底传来的心虚。
作明佛母,旨在消除众生贪欲与执念。从前,他出走广陵学宫之时,以天下为己任,斩宵小,涤暗世,从明主,轻生死。他从未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亦会困于贪欲与执念,他抱紧了怀中的人,正如那人抱紧他一样。他感到蒲辰身上的温度与热切,他抓住了他,就像是抓住了从前不曾面对过的自己,那个在他冷静自持外表下也会彷徨和脆弱的自己。
原来贪欲与执念也未必总如佛经所言是洪水猛兽,它亦可是绝境中的蜜糖,是原本坚不可摧之人的软肋,是这尘世间并不多见的人与人之间真正的羁绊。
酣畅淋漓之后,蒲辰停下了动作,暮色四起,蒲辰仰着头,深深出了一口气。文韬趴上蒲辰的前胸,在他唇上落了一个吻。
97、97.
缱绻之间,蒲辰的眼睛微闭着,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文韬停下道:“怎么了?”
蒲辰抚了抚文韬的背道:“无事。”
文韬觑了觑他的神态道:“我看你这几日魂不附体的,是不是陛下那里有事?”
蒲辰眯了眯眼:“魂不附体?有这么明显吗?”
文韬轻笑:“别人看不出来,我又不傻。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半晌后,蒲辰幽幽道:“没什么,就是武昌军可能保不住了……”
“到底怎么了?”文韬一下子警醒了。
蒲辰道:“陛下的意思,江北五州,连同原本南景的九州,每州设常备府军掌地方治安,由各州太守统一管辖。”
“所以,各州不再设州牧了?”文韬听出玄机,既然府军由太守管辖,那州牧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蒲辰点头:“当年七王之乱,就是各州州牧手中有兵,互相倾轧,和世家大族私下勾结,才引起这滔天祸事。如今的州牧,除了我手里那几个州,几乎都是形同虚设。”
“那武昌军呢?”文韬抬眼,盯着蒲辰。
不知是不是文韬的眼神太过直接,蒲辰竟觉得难以直视:“武昌军训练有素,战力非常,陛下的意思是编为边军,驻守要塞和边防,由我统一管辖。”
“陛下要拆分武昌军?”文韬道,“陛下预备在哪几处设立边军?或者说,武昌军要怎么拆?”
蒲辰叹了一口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三言两语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他答道:“此事陛下交由我决定,我目前的想法是分到东北,西北,西南三处。”
“为了抵御北燕,突厥,和吐谷浑?”文韬想了想道。这三个都是实力不可小觑,且与景朝相接的番邦汗国。
蒲辰点了点头,却沉默了下来。这已是他多方权衡的最佳结果了,他不想将武昌军彻底四分五裂,一分为三大概是周御所能接受的底线。这三处,除了西北的凉州不用做太大的动作,仍可用原来的凉州军外,东北和西南都要大动。与北燕交界之处是幽州,幽州乃苦寒之地,且北燕不过是这几年实力大减,长久看难保不会虎视眈眈;而西南的宁州则是天热潮湿,瘴气密布。将剩下的武昌军分编到这两处,可作为景朝的两支实力不俗的边军。只是,这两处苦寒贫瘠,将武昌军拆分并驻扎到幽州、宁州,不知要经历多少阻碍。
“所以,这天下,再无武昌军了?”文韬道。
蒲辰用双手枕着头,躺在干草之上。他闭上眼,眼前浮现起小时候父亲举着他俯视着浩浩荡荡的武昌军的情景,他觉得眼睛有些刺痛。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仅剩的一点天光打在蒲辰脸上,他的喉结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