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纬,我将广陵学宫改为官学如何?”齐岱道。
“官学?”周御一下子从昨夜残留的迷情中惊醒了,“你再说一遍?”
齐岱从容地拿出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坐在床榻上,对着周御道:“既然科举已经实行了,也就是朝廷选官的最后一环确立了。可是,光有最后一环还不够,若只有科举无官学,寒门子弟并无求学之门。虽说最后的考试公平,但是能考取的大多还是家中请得起先生,家门有私学的世家大族。”
“所以,你要立官学?向平民开放?”周御兴致大增,坐了起来,平视着齐岱。
“正是。”齐岱道,“各州府设立官学,接纳学生,绩优者送入朝廷的太学。当然,科举还是向所有人开放,但有了各州府的官学和朝廷的太学,就能让出自寒门的有识有才之士能够求学有路,报国有门。”
“太好了!”周御目光闪出了华彩,大喜道,“如此,就有源源不断的寒门子弟能为朝廷所用,再也不会有世家大族把持朝政的弊政了。”周御一骨碌爬起来,迅速穿好衣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对齐岱道,“你是要将广陵学宫改为吴郡的官学?”
“不是吴郡官学,而是太学。”齐岱目光炯炯。
“把广陵学宫搬去洛阳?”
“正是。”齐岱道,“洛阳刚收复不久,原本的饱学之士都零落各处,与其在洛阳捉襟见肘地寻觅太学的先生,不如将广陵学宫的先生们请去太学。这里的先生本来就有不少是南景一朝从北方南迁而来,学识都是顶尖的,你可以放心。”
“我自然放心。”周御握了齐岱的手,“只是,这里本该是你们齐氏的私学,你……”
“我说过了,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齐氏已覆灭,我也不会再回来了,我们这次不如就将学宫的先生们带去洛阳,愿意同去的学宫弟子也可成为第一批太学生。”
“那你……回洛阳后想掌管太学?”周御握紧了齐岱的手,“你若想在太学,朕便封你为祭酒。”
“这些先生和子弟和齐氏渊源颇深,为避嫌疑,我就不掌太学了。”齐岱轻轻在周御额上落了一个吻,良久道,“再说,比起太学,我更愿意掌司鉴阁。别人做不了的事由我来做,我才能毫无愧疚地在洛阳宫蹭到老死……”
齐岱的“死”字还没出口,已被周御用吻堵住,唇齿纠缠间,周御含糊道:“你放心……”
齐岱轻出了一口气,他想起了这次回广陵前跟他提起太学的人,是文韬。若不是文韬的带罪之身,其实他才是最适合掌太学之人。可是,文韬的意思很清楚,他不愿留在司鉴阁,也不愿留在太学,他只想离开。
罢了,待到一年后武昌军彻底拆分完毕,还是将文韬放出去吧……齐岱感受着周御越来越炽热的温度,文韬,他大概也是这样渴求着蒲辰的。
108、108.
一年后,幽州。
今年幽州的初雪来得格外早。过了中秋,还未到九月,初雪就来了。北地的雪下得急,下得猛,片片雪花遮天蔽日而来,将整个幽州城瞬间淹没其中。一阵阵寒风吹过,天地间都是肃杀之气。
客栈中走出一个青年公子,身材颀长,面容隐在大氅之下,若是仔细看上一眼,便能发觉此人长相实在是非常好看,只是略显瘦削,皮肤也是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在北地壮硕的男子间有些格格不入。
“公子啊,再往北官道狭窄,就不通马车了,下了雪更不好走。”客栈的掌柜望着这位公子的车马,搓了搓手为难道。
那公子微微思索了一下道:“我用这辆马车给你换一匹良马如何?马要耐跑的。”
“那敢情好!公子何时出发?”掌柜的眼睛都快笑没了。这青年公子的马车一看就是上品,套着的马虽然不如本地的耐力好,却也是匹良驹,换自己一匹马他可赚大了。
“快一点,我赶时间。”那青年公子丢下一句,一个人回到了客栈之中。
半个时辰后,马和马具一应俱全,青年公子一跃上马,熟练地用右手控制住缰绳,在风雪中沿着官道北上。
幽州军驻扎在信都城外,信都背靠燕山,设有和北燕的互市。信都是边陲小城,和武昌决不可同日而语。那青年公子在信都城内找了一处落脚之地,才过了酉时,外面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雪没有停下的意思,整个燕山已是一片白雪茫茫。青年公子要了一小壶酒,就着馒头喝了几口,一股灼烧之感滑下咽喉,北地的烧酒很烈,但能暖身。他从窗口眺望出去,驻扎在信都城外的幽州军军营已隐隐可见,军营深处是一片营房,最高的不过两层楼,看规制,应该就是幽州军统帅的大将军府。
青年公子轻叹了一口气,想起武昌曾经的大都督府,何等的气势恢宏,他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中便露出了几分落寞。他将外袍脱了,换上夜行衣,额发高高束起,露出他眉眼精致的一张脸来,正是文韬。
齐岱遵守了约定,在武昌军一分为三完全安定下来后就放文韬离开了司鉴阁。他离开时,齐岱最后问了一句:“真的不考虑一下司鉴阁吗?你若是留下,我可以设法帮你摆脱罪籍,你之后还可以去太学。”文韬挥了挥手,毫无留恋地扬长而去。
像他当年离开广陵学宫时一样。
文韬用布蒙上面,趁着夜色潜入了幽州军的军营。幽州军的军营靠北的一面临着燕山,防范森严,而朝南的一面正对着信都城门,关卡相对较松。今夜风急雪大,在风雪的掩护下,文韬以轻功避开营中的军士,跃至大将军府的屋顶,找到一处可以避风雪的地方,观察起整个大将军府来。
从前在武昌的时候,蒲辰对于大都督府的亲卫安排得周密而严苛,这是蒲氏从蒲阳那一代起形成的传统。蒲阳一生多次遇刺,对于亲卫的要求非常之高。到了蒲辰这里,也只有在周御登基后武昌大都督府的亲卫数量才得以减半。如今到了幽州,文韬粗略一看,整个大将军府的亲卫数量不足武昌的十分之一,人员安排虽大体还是从前在武昌的模式,但从前很多亲卫如今已不在幽州军中,现在的亲卫战力比之从前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文韬根据亲卫的分布,判断出蒲辰的房间。文韬一眼望过去,见房间中还亮着烛火,一个男子的剪影映在窗边,文韬心中一颤,在心中描摹着这男子的侧影,和脑海中记得烂熟的身影一一比对。他脸上的线条紧了几分,应该是消瘦了,背不像从前挺得那么直,有一些佝偻,手边似乎还握着一个酒壶。文韬的心紧了紧,目光跟随着那人的侧影,谁知他并没有驻足多久,仰头将壶中之物一饮而尽,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便将房门大开,喝道:“酒,还有酒呢?”
文韬深吸一口气,那人踉踉跄跄,头发杂乱,脸上是青色的胡茬,身上随意披了件毛氅,就像信都客栈内随意可见的醉汉。要不是雪夜中他的一双眼睛还保留着从前的一二分冷峻的锋利,文韬差点就要认不出来眼前这人正是曾经的大司马,也是他一路北上唯一的目的,蒲辰。
一个亲卫赶紧跑过来,好言相劝:“大将军,今日喝得太多了。烈酒伤身,还是别喝了。”
蒲辰抓起他的衣襟,狠狠道:“酒呢?”
那亲卫赶紧从怀中拿出两壶温好的酒,絮絮叨叨道:“大将军,您可不能这样作践自己……”
蒲辰拿过酒,将那人狠狠一推,只说了一句“滚”,踉踉跄跄回了房间。
文韬躲在暗处已有半个多时辰,他穿着的夜行衣本就轻薄,刺骨的风雪钻进他的身体,骨节已被冻得发白。然而,这些所有的寒意加起来,也比不上此刻他内心的冰冷。
文韬从军营中退了出去,回到信都的客栈,浑身的冰冷和僵硬过了半个时辰才有所缓解。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累,但精神却异常清醒。他算了算时辰,这会儿已过了子时,他一路劳顿,却没有一丝睡意,眼前浮现的都是蒲辰喝醉酒的样子。他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下了楼,默默去了客栈的厨房。夜已经深了,厨房无人,他用厨房的材料炖了一小锅醒酒汤。食材没有武昌那么齐全,但总算也能凑个七七八八。他找来一个酒壶,将醒酒汤倒进壶口,一转眼又趁夜潜到了大将军府。
此时已是深夜,府中除了值守的亲卫已无人走动,蒲辰的房间一片黑暗,看来人已经睡了,总算没有喝一整夜。文韬轻出了口气,用迷香迷晕了守在蒲辰房间前的四个亲卫,按照武昌的亲卫安排,丑时换岗,文韬还有足够的时间。
刚一踏进房间,里面一片黑暗,文韬闭眼适应了一会,忽然感到一个温热的物什靠在他的小腿边,文韬吃了一惊,低头一看,竟然是他们在武昌养的那只狸猫韬韬!大概因为在北地,这狸猫也日渐年迈,它没有了以前的灵巧,但一双眼睛还是又大又圆,此刻正在用它的尾巴扫着文韬。
文韬定了定心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猫儿似乎看懂了,竟没有叫唤,反而往二楼的房间里面走,每走几步一个回头,像是担心文韬不跟上来似的。文韬跟着狸猫走到了最里间,一股酒气弥散开,果然正是蒲辰的卧房,床下横七竖八倒着七八个酒壶,都是信都的烧酒,酒烈而刺鼻。蒲辰合衣卧在床上,靴子都没有脱,只枕了半个枕头,一看就是很不舒服的睡姿。文韬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睡得很沉,便帮他脱了靴子,将身子扶正,裹在被子里。
他从前就是这样,从不好好睡,半夜醒来的时候被子总是不知被他团到了哪个角落。文韬的嘴角翘了翘,手触到蒲辰脸上胡茬的时候却停下了,对着他的脸看了又看,自己在司鉴阁一年,这张脸的样子在他心中描摹了千遍万遍,此刻骤然相见,却生出几分陌生感来。若不是因为他,蒲辰又何至于此,这样的作践自己?从前,他抗击北燕,迎娶长公主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却要在这里,带着对他的恨意,蹉跎着自己的华年……
忽然,蒲辰的呼吸变得有些滞涩,手不自觉地抚了抚胃,这是他宿醉的症状,一会儿就会喊着要水喝。文韬想了想,屏住呼吸拿出迷香让蒲辰闻了闻,蒲辰刚才尚且有些滞涩的呼吸又变得均匀起来。文韬从怀中取出尚且温热的酒壶,里面装着醒酒汤,他将蒲辰直起身子,靠着床头,一边将酒壶的壶口对着蒲辰的双唇,一点一点灌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迷药的药效太好,灌进去的醒酒汤一多半都流了出来。文韬赶紧停下来,望了一眼床边仰着头似乎对他抱有很大期待的狸猫苦笑了一下,他用自己的袖口擦了擦流到蒲辰颈边的醒酒汤,一路往上擦,擦到嘴角时,文韬鬼迷心窍地住了手,俯上身去用自己的双唇贴上了蒲辰的嘴角,蒲辰久违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文韬灵光一闪,想起从前北燕之战时蒲辰曾在水下给他渡过气。他喝了一大口醒酒汤,亲自给他渡了进去。四唇相触,蒲辰牙关紧闭,文韬不自觉地伸了伸舌尖,蒲辰轻轻“唔”了一声,醒酒汤安安稳稳落入了蒲辰口中,文韬轻出了一口气,便将余下的醒酒汤渡给蒲辰。
渡完最后一口,文韬却不太愿意就此放开蒲辰,他的胡茬很硬,双唇却温热柔软,一如从前。文韬像上瘾一般小心翼翼地和蒲辰在唇齿间纠缠着,像是要把这一年落下的时光都补回来。不知过了多久,远远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声音,文韬算了算时辰,从窗口一望,门口中了迷香的像是亲卫快醒了,他赶紧放下了蒲辰,临走前摸了一下韬韬毛茸茸的脑袋,闪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109、109.
蒲辰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不寻常的梦。
他梦到了文韬。梦到文韬不奇怪,自从那日他们在洛阳宫诀别后,文韬经常出现在他梦里,是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在洛阳宫的样子,下巴略尖,似笑非笑的眼神。
“你看不出来吗,阿蒲?我背叛了你,背叛了大司马府……”
“阿蒲,我是怎样的人从始至终就没变过。从前为了在大司马府立足不择手段,现在为了摆脱大司马府不择手段……”
以及最让蒲辰锥心刺骨的那一句。
“真真假假,何必执着。”
真真假假,何必执着。因为这句话,蒲辰强迫自己这一年多来不再去想任何他和文韬认识以来的所有细节,因为一旦开始回忆,就会不自觉地去判别真假,不自觉地为文韬最后的背叛寻找不得已的理由,为自己至今仍然可笑地不愿彻底相信文韬的背叛搜寻自欺欺人的借口。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想,当作没有发生过,当作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如果烈酒能让他不必陷于入眠以前难以自发停止的胡思乱想,就一直喝到睡着为止,哪怕第二日醒来因为宿醉而浑身难受,也总好过辗转反侧地去回忆和辨别那些他根本无法理清的过往。
但昨夜,蒲辰的梦很奇怪。他梦到的文韬没有在洛阳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而是就在他床边,像他从前喝了酒回来那样,喂他喝醒酒汤。他的眉眼还是那么好看,嘴里的醒酒汤是从前的味道。后面的梦他不记得了,可是身体轻得像一片云,似乎幽州的雪夜都不那么冷了,他仿佛回到了武昌的四月,清风从江上吹来,他搂了文韬亲了他,全是好闻的青草香,像醒酒汤的味道。
蒲辰唰地清醒了,比往日早了两个时辰,还未到辰时,四肢和胃腑不像往日那么难受,他看了一眼脱下的靴子,不记得昨夜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今日醒来难得没有头痛欲裂,他往日敏锐的五感似乎又回来了,他仔细巡视了一眼房间,一切如常,只有狸猫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仰头望着他,轻轻“喵”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