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辰一把捞起狸猫,这是他到幽州之后亲卫从武昌给他带过来的,说是唐宇千叮咛万嘱咐的。蒲辰本不想再养了,但那狸猫送过来时差点被冻死,蒲辰心中不忍,就依旧养在自己房中。他抚了抚狸猫,它柔软的背部一片冰凉。
“你去外面了?”蒲辰道。
狸猫又叫了一声,像是应承。
“这么冷还跑出去。”蒲辰哼了一声,动了动鼻翼,像是闻到了什么,眉毛一耸。
“来人!”蒲辰叫了一声。
进来的亲卫正是他如今在幽州的亲卫首领,见今日蒲辰起得这么早有些惊异,推门进来道:“大将军有何吩咐?”
“昨……”蒲辰刚起了个头,忽然顿住了,摆了摆手道:“无事,你出去吧。”
蒲辰起身,走到水盆边洗了把脸,伸手触到了自己硬硬的胡茬。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铜镜,见自己的下半张脸都被青色的胡茬淹没了。
不好看。蒲辰撇撇嘴。自从来幽州后,蒲辰终于破天荒地第一次刮起了自己的胡子。
这场雪一下就下了三天,直到第三日傍晚才停。
文韬在客栈中醒来的时候已烧了一日多。他从左手受伤后体质一直没有完全恢复,后来壬子之变的时候牵动了心神,又在司鉴阁关了一年,如今骤然来到幽州,那一夜两次潜到幽州军军营,回来就染了伤寒,昏昏沉沉睡了两日,总算退了烧。
他此行前来幽州自然是来找蒲辰的,想找个机会和蒲辰好好解释一下科举舞弊案。此案早已定案,他被没为罪籍,武昌军拆分也已经尘埃落定,齐岱既然肯让他离开司鉴阁就是放过了他。只要此案不再翻出水花,只要周御永远不知道项虎和密道之事,齐岱就算是默许了文韬去找蒲辰。可真到了幽州,纵然是心机无双的文韬也生出几分近乡情更怯的踌躇来。
一年前在洛阳宫中所有和蒲辰对质的话都是他亲口所说,他就是有这样的天分,万事在他眼中皆是一体两面,所以能在顷刻间颠倒黑白,瓦解蒲辰所有信任的基础,完成他和齐岱的交易。可是,这一剂毕竟是猛药,连他自己都在目睹蒲辰心如死灰离开后血脉不稳,当场咳血,更不要说毫无预兆被爱人背叛,否定掉他们之间所有种种的蒲辰。
文韬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前两天见到蒲辰的状态,他这个样子自己去找他,万难谈出什么好结果,保不齐连门都不会让他进,想来想去还是上次潜进大将军府的办法勉强可以一用,要是哪天蒲辰没喝酒,神智清醒,说不定还能有坐下对谈的机会。文韬思罢,换上了夜行衣,这一次又多披了一件外套,刚走出几步,又回到客栈的厨房,煮了一壶和上次一样的醒酒汤,往大将军府而去。
照例迷晕了几个值夜的亲卫,文韬潜到二楼蒲辰房中时蒲辰已经入睡,酒气弥漫,床下的酒壶又多了几个。他今日脸上的胡茬都剃干净了,一张脸和从前几无二致,文韬不自觉就多看了两眼,终于想起了正事,拿出迷香在蒲辰鼻下一晃,刚从怀中拿出装着醒酒汤的酒壶,就感到右手手臂被人狠狠一抓,扭到身后,断了经脉的左手被人轻轻一敲,原本拿着的酒壶应声而落,碎了一地,醒酒汤流了出来,是一阵青草香……
“果然是你?”蒲辰的声音冷冷传来,“你潜到我房中要做什么?是齐岱让你来的?”
文韬双手被蒲辰制住,扭在身后,看不到蒲辰的脸。从他的声音看,他今日没醉酒,所以刚才大约是摒住了呼吸,也没有中迷香。他捕捉到了蒲辰话中的两个字:果然。
“你如何猜到是我?”文韬道。
蒲辰顿了顿,没回答。文韬的左手不自然地扭了扭,蒲辰下意识就松了力道,但随即想到什么似的,反而将文韬制得更紧了些。
见蒲辰不回答,文韬道:“我不是来害你的。”
蒲辰冷哼一声:“趁我喝醉,把我迷晕,还说不是来害我的?”
文韬刚要开口,蒲辰道:“别说了,我不想听。”黑暗中,蒲辰拿出绳索,将文韬的双手反绑在身后,狠狠道,“你再开口,我就堵上你的嘴。”
文韬自知在武力上不是蒲辰的对手,只好任由他绑上了自己的四肢。他没有叫亲卫,而是自己控制了文韬,不知想做什么。
黑暗中,蒲辰将文韬控制好后扔在了床上,自己则坐在桌边,将头埋在双手之中,似乎用这种方法,他就可以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弥漫着的带着青草味的醒酒汤也闻不到,只有一双耳朵密切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他今日随身带着匕首,他已经想好了,若是文韬发出什么不寻常的声响,他可以立刻一刀毙命。
差不多过了一刻钟,文韬一句话都没说,倒是他养的狸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喵”了一声。
“韬韬。”文韬轻唤了一声。
蒲辰倏地回头,见那只狸猫爬上了床塌,亲昵地蹭着文韬,尾巴高高翘起,扫着文韬的下巴。文韬微微低了头,对着狸猫浅浅一笑,那笑容在蒲辰心里瞬间融开,蒲辰转了头,将这融化的暖意生生止住,对着虚空轻叹了一口气。
文韬将目光转移到蒲辰身上,今日他没有喝酒,眼神清亮了些,可到底没有从前那种睥睨天下的意气了。
“你心中定在笑我吧?”蒲辰像在自言自语。
文韬却是字字清晰:“没有。”蒲辰盯住了文韬,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像从前很多次相信自己的样子,像真的一样。
蒲辰自嘲地撇过头,却听文韬道:“你不信我没关系。可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关于项将军。”
“哦?”蒲辰狐疑地望向他,第一反应是文韬又在耍什么花招,可是他既然提到了项虎,不由得牵动了蒲辰的心神。武昌军被拆分后,蒲辰一直没有项虎的消息,他以为项虎会回到晋阳,在那里有他划给项氏的五十亩良田,可是晋阳那里从未见到项虎,蒲辰又问过了雷雄和唐宇那边,然而无论是凉州军还是宁州军都没有项虎的踪迹。
“你知道他去了何处?”蒲辰挑眉。
文韬点了点头:“在我中衣的前襟内侧,有项将军的东西。你可以自己来拿。”
蒲辰盯了文韬半晌,他四肢被缚,应该没什么威胁。可是,这毕竟是文韬……
见蒲辰犹豫,文韬道:“你若信不过我,可以找一个你信得过的亲卫来取。”
让别人去文韬中衣的前襟内侧取东西,中衣里面就是亵衣……不行。蒲辰当机立断,一手伸向了文韬的前襟。文韬本就体寒,刚才更是一路风雪潜行而来,如今除了前襟外侧还有些许醒酒汤残留的温度,越往内探竟还不如蒲辰手上的温度。
“怎么这么凉?”蒲辰下意识道。
文韬微微耷拉了眼睑,像是有几分委屈。蒲辰不看他,继续往里面探了探,项虎的东西还没探到,文韬的心跳倒是清晰,一下一下,撞在蒲辰的掌心之中,越跳越快,那熟悉的频率所带着的所有床笫之间的记忆瞬间涌上蒲辰心头,跳得蒲辰心烦意乱。
“到底是什……”蒲辰还未说完,就摸到一个锦帕包着的小东西,他拿出来一看,竟然是项虎的指虎!
110、110.
那枚单指指虎是精铁所制,还是当年蒲阳所赐,所以项虎这么多年一直戴在拇指上,既可防身,也是对老家主的一点念想。蒲辰一见,脸色刷的一变:“这枚指虎他从不离身,你怎么会有?”
文韬眉头一蹙。
“是司鉴阁?”蒲辰嚯的站起,俯视着坐在床上的文韬,带着极大的压迫,“你们将他怎么样了?”
文韬仰起脸:“我不瞒你,项虎已死。而且,一年前,在你最后一次见我的那一日就死了。”
蒲辰眯起眼睛:“那个时候……项虎怎么会落在司鉴阁手里?”
“他不是那个时候落入司鉴阁的,而是在那之前,在齐岱召你入宫的前两天,就已经被齐岱抓住了。”
“不可能!”蒲辰斩钉截铁,“那个时候,你还没有……”蒲辰没有说下去,他原本想说你还没有背叛我,可是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
“阿蒲。”文韬字字清晰,“不是因为我认了罪,或者……你认为的我背叛了你,司鉴阁才抓了项虎。这两件事的先后顺序,还有因果关系反了。”
“先后……还有因果?”蒲辰重复了一遍,同时飞快回忆起那几天发生的事。先是周御下旨拆分武昌军,项虎忿忿不平,然后就是文韬因为涉嫌科举舞弊,被齐岱带走,他在府中心神不宁好几日,直到齐岱召他入宫,说是文韬的案子结了……那几日,他最后一次见到项虎的时候是哪一天呢?是文韬被带走那天!那天之后,他基本都在书房,只有唐宇照顾他的起居,文韬被抓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项虎!
所以文韬的意思是,项虎先被司鉴阁抓了,然后他才会认罪,或者说背叛他。
蒲辰一把抓住文韬的肩膀道:“齐岱为何要抓他?用他来威胁你吗?”他略一思索,摇头道,“不对,如果只是用他来威胁你,你不至于认罪。这个筹码不够大。”
“他确实不够让我认罪的筹码。”文韬道,“况且,从我被齐岱带走到你最后被召去洛阳宫的那几天,司鉴阁应该没有去过你府上。也就是说,项虎不是在蒲府被抓的。”
“没错。”蒲辰回忆道,“那几日齐岱的人没有来过。所以,项虎不是在我府上被抓的,那他是在……”蒲辰盯着文韬,项虎在蒲府以外的地方被带去了司鉴阁,他能被悄无声息地带走,又能作为让文韬认罪的筹码,那只能是……宫中!
蒲辰瞳孔紧缩,文韬点了点头,料到蒲辰已经猜到:“就是在宫中。”
“宫中?”蒲辰狐疑道,“项虎怎么可能进得了宫?他和禁军大统领韩绩本来就有龃龉。”
“他若是从宫门进去,也不会犯下滔天大错,让我都不得不用认罪来为他善后。”
“不是宫门,难道是……”蒲辰脑海中忽然哐当一声,像是长久以来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图景碎了一地,清晰地露出了里面冰冷的真相,而这个真相,可以解释所有他从前解释不了难辨真假的东西。
“是密道?”蒲辰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传来,带一些颤抖,“他留了一手,没有将密道全部填埋。”
文韬点了一下头:“他留着的,是连着明政殿的密道,项虎刚从密道出来就被齐岱的人抓住了。是谋逆之罪。”
蒲辰倒吸了一口冷气,万千头绪接踵而至。若是项虎犯了谋逆之罪,他如今还能在这里做幽州军的统帅,周御对他仁慈得未免有点过分了。以及,虽然项虎犯了谋逆之罪,但是他理应被禁军抓获,而不是司鉴阁……还有文韬,文韬又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见蒲辰惊疑不定,文韬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所以,我这次来幽州,是专程和你解释的。齐岱关了我一年,我一出司鉴阁,就立马来了幽州。三日前是第一次到这里。”
蒲辰思忖了片刻冷笑:“你不会以为就凭你的三言两语和项虎的指虎,我就信你了吧?你一年前在洛阳宫说过的话都是放屁吗?消失了一年多,第一次出现就害我,趁我喝醉还将我迷晕。”
“还有喂你喝醒酒汤。”文韬小声补充。
蒲辰被噎了一下,想起三日前的醒酒汤和梦境,觉得自己耳朵莫名有些发烫。
“阿蒲。”文韬忽然开口。蒲辰抬了抬眼。“快到丑时了吧,好像不太对。”文韬想起上一次来的时候在房间的时间比这次短,上次他离开是因为亲卫快要醒过来了,这一次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蒲辰刚才还微微发烫的耳朵此时敏锐地动了动,忽然,他将文韬整个扔进被褥之中,放下床幔,低声道:“别说话。”自己一闪不知去了哪里。
文韬四肢被绑,动弹不得,又被蒲辰扔进了被褥之中,整个人像蚕蛹一样被裹了起来。黑暗中,蒲辰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文韬辨别了一下,只有一个人,肯定不是蒲辰。
透过床幔,文韬看到一个黑影快步向床榻这里移动,那人穿着夜行衣,蒙着面,不知是什么身份。那人一步跨到床前,拉开床幔,见床上躺着一人,便从靴中取出一物,文韬只觉寒光一闪,是匕首!文韬动弹不得,但他依照蒲辰所言,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定定地瞪着黑衣人。黑衣人原本匕首都要刺下了,忽见床上之人根本就是醒着,一双桃花眼瞪着自己。
不是蒲辰!
黑衣人心下大乱,黑暗中,他和文韬四目相对。文韬的整个人都在被褥之中,他不知道文韬四肢被绑,以为他随时可能会出手反击,也就是一刹那的犹豫,黑衣人的匕首重新举起,对着文韬狠狠刺去……
电光火石间,那黑衣人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一道寒光从他颈间划过,鲜血喷涌而出,洒了文韬一脸,黑衣人的匕首应声而落,整个人重重倒了下去,露出身后蒲辰一张冷峻至极的脸。
文韬轻呼了一口气,浓重的血腥气让他透不过气。蒲辰蹲下来,确认黑衣人已断气,忽听文韬嘟囔道:“哎,帮我擦一下脸。”蒲辰瞥了他一眼,文韬无辜道,“手被你绑了,我没手了。”
“我没名字吗?”蒲辰没好气。
“阿蒲……”文韬语气软了几分,“这下总能证明我不是来害你的。倘若那个黑衣人跟我是一伙的,他也不会想杀我。”
蒲辰鼻孔哼了一口气,用匕首割断了绑着文韬四肢的绳索。刚才他确实在试探文韬,在文韬说出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先文韬一步听到了脚步声。他第一反应想的就是那人会不会和文韬是同谋,文韬负责迷晕他,再和人伺机杀他。所以他把文韬塞进了被褥,自己躲在暗处观察。那人明明看出了床上之人并不是蒲辰,却仍然下了杀手,所以很显然,他和文韬不是一伙的。